第5節
“不是不是,”殷染連連擺手,“我與賢妃本就有親,他大約怕我們走得太近,才使這一招。圣人本來也不會專寵許家的人,他想必知道,才敢這么大膽子撩撥我?!?/br> 紅煙想了半天,“原來娘子當初在誕節……” “嘁,”殷染輕輕笑了,眼中如水波流轉,“我自然知道圣人不會來找我,不然我絕不出那個風頭。其實圣人啊,心里可門兒清呢!” “殷娘子,宮中賞賜的年禮下來了,請殷娘子來領呢?!?/br> 殷染一怔,與紅煙對視一眼,理了理衣衫出門去。便見含冰殿的五個寶林都出來領賞了,團團圍著的是她見過的內園副使張士昭,旁邊立了一個金冠紫袍的少年,身姿頎長,風神如玉,偏是情態懶散,原本瀟灑似竹的樣貌,此刻看去翻似桿風吹即歪的竹。 真是說著鬼便遇見鬼。 殷染走過去,旁邊孫寶林便道:“怎么,還有殷寶林的份子么?” 吳寶林當即接腔:“不是罰了殷寶林半個月的例錢么,還是領點東西的好?!?/br> “咳咳……”張士昭咳嗽幾聲,又偷覷少年一眼,見少年一副袖手看風景的樣子,躊躇地道,“殷寶林這番確是沒有……” 少年忽然走了過來,低頭在金漆托盤上挑挑揀揀了許久,拿出了一支金鑲玉的雙股釵,道:“這不是我大兄的東西么?” 張士昭著眼看了看,“啊呀,可不是么——” “我可記得大兄要送殷寶林的,公公,你這回岔子可出大了?!鄙倌贽揶淼匦α似饋?。 張士昭老臉已漲紅,忙不迭地道:“是,是老奴記性不好,多謝殿下提點!”又對一旁的女人們擺起了領事公公的架子:“領了賞就回去吧,休看這個熱鬧!” 待人都散去了,少年方掀眼看那庭中少女。彼卻仍是一副疏疏淡淡事不關己的模樣,幽深眼眸里微光浮沉,讓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他過去就知道她很聰明,他今日才知道她原來也很好看reads;[清]元配復仇記(重生)。 他將那雙股釵在手心里攥了攥,寒冷的空氣中,細細的釵宛如一根細細的絲,要將他的手掌都勒痛。他上前了兩步,她沒有躲閃,只微微含著笑意看向他。 他只覺自己好像又變成了四年前的那個孩子,毫無章法地想取悅一個人,卻最終被傷透了自尊。 他體面地回應她的笑,略略抬手,將那雙股釵輕輕插入她的發髻。釵上垂落兩枚紅玉,在她的鬢邊輕輕晃動,映得她雙眸透亮如星子。 她對上他的眼,他的笑容那樣妥帖,連一絲縫隙都尋不出來。 “多謝殿下,多謝東平王殿下?!彼辛藗€禮,又當著他的面掏出一包碎錢塞入張士昭手中,“公公辛苦了?!?/br> 他的眸光微微一動。 還想說什么,可是她已經轉身,回房而去。 他跟著張士昭將各宮走遍了,日頭偏西,張士昭勸他早些回去。他卻道:“小王如今既掌左翊衛,便不該回得太早。公公費心,小王還想多走上一走?!?/br> 他這所謂走上一走,自然又兜回了含冰殿。還未到時,便聞得笛聲嗚咽,心頭好笑:這女人,實在是最會得了便宜賣乖的人物。 暮色徐緩,含冰殿后的御溝已結了冰,枯死的草木靜止而低垂。女人坐在枯草叢中,雙足放在冰面上,手肘擱在膝上,輕輕地吹著,還是那一曲《湘君》。 她看見他了,卻只作不見,依舊吹她的笛。 一曲終了,她低下頭,扯下草葉擦拭笛身。忽而那清疏的聲音響起:“不冷么?” 她的手僵了一下,旋而,她搖頭,“這邊無雪?!?/br> 他道:“雪后的天氣,總是最冷的?!?/br> 她不答話。 他又道:“你的腳這樣挨著冰,會落下病根?!?/br> 她說:“疼?!?/br> “什么?”他一怔。 她慢慢將雙足從冰面上縮回來,撐著樹干站起身,道:“我腳底有傷,裂了,疼?!?/br> 他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好像非要從中挖出些陳舊的意味來,可她竟全都掩飾下了,分毫訊息也不透露給他,他的語氣于是變硬了:“疼就該上藥,好好治了。這樣貼著冰,不疼了,便以為好了?” 她笑笑,“可不是么,殿下說的有理?!?/br> 她繞過他,往回走,腳步頗滯澀,積雪濡濕的草地幾次險些絆倒她。忽然肋下加了一只臂膀,是他攙住了她,她驚得往后跌出半步,臉色煞白道:“殿下請自重!” 他輕笑道:“你心里清楚得很,還裝什么傻?” 她將那濕漉漉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夕陽的輝光投在那眼底,冷成了一片碎金。她說:“我當年并不曾對不起殿下?!?/br> 他的眸光一黯。 她終于說了,她將當年的事情扯出來說了。 他毫無歡喜,亦絕不輕松。 “好端端的,提那些作甚?”他沉默半晌,俄而吐出輕飄飄的一口氣,“我早都忘了,偏你記得卻緊?!?/br> ☆、第8章 隔夜香(一) 段云瑯后來想,他那一日,若是沒有回頭再“走上一走”,或許一切麻煩事都不會有了。 或者,當她說出當年的事情時,他便坦率認了,不要說“我早都忘了”這樣的話,或許一切傷心事都不會有了。 可是少年脾性,總要賭一口氣。有時是他賭贏了,有時是她賭贏了,最后他發現,他們兩個,誰都沒有能贏。 時光的重壓下,所有人都是輸家。 他們究竟是何時開始糾纏在一起的?是去年六月的那個大雨夜嗎?不,也許是更早以前。也許是當他還是一個紈绔小太子的時候,偷溜到秘書省去扒拉著官舍的窗,看見那個似有若無的柔軟杏紅的影子的時候—— 他就已萬劫不復。 *** 那時他才十三歲,還是幼童的年紀。 這樣的年歲,仿佛一切的任性妄為都可以被一句“頑童無知”所寬宥。他在一個個幽暗的清晨或黃昏溜出少陽院,在大明宮的千門萬戶間徘徊逡巡,他知道他的母妃再也不會在他身后安靜地等他歸去。 五年了,母妃死了五年了。 宮里的女人都說,太子是個沒心沒肺沒臉沒皮的孩子,顏德妃在的時候他不盡孝,顏德妃死了以后他還貪玩,雖則偶爾見他獨個在顏德妃生前最愛的百草庭中流連,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說得沒錯啊。他問自己。 那又有什么用呢? 橫豎太陽還是東升西落,橫豎大明宮不會塌,曲江水不會倒流,而他每日里穿的衣裳都不能透出分毫的悲傷reads;[綜英美劇]躍動的靈魂。 他就是這樣一個無藥可救的孩子。 這個無藥可救的十三歲的孩子,在一個爛漫的春日里,在秘書省窗外的柳蔭下,遇見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你為何不讓我見見你的模樣?” “我阿家說,女孩子不興給外面男人瞧的?!?/br> “你真聽你阿家的話?!?/br> “難道你不聽?” “我阿家死了?!?/br> 那少女不再說話了。他趴在窗沿上望過去,只看見她的側影,長發掩了她的臉容,只露出尖尖的下頜與纖白的頸,像傳說中的狐貍精。她的襦裙是嬌艷的杏紅,衣料貼著窗兒,他好幾次想伸出手去觸碰一下,卻又猝然收回。 她就像一幅畫,他害怕自己將她驚動了,這畫里的人就消失了。 融融泄泄的春日,酥風中的柳條拂得人心發軟,那大約是男孩第一次感受到*的疼痛。由潛滋暗長,漸至澎湃洶涌,他卻連她的臉都不曾見過。 他剛來的時候,還需踮著腳。大半年過去,那窗臺已矮至他的胸口。 當他終于長至可以輕松看見窗內情形的高度,她不再來了。 她錯待過他么?不,不曾的。只是他自己揣錯了心思。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始終沒有長大?始終是她窗下,那個巴巴望著她背影的孩子。始終是在她窗下放了許多奇怪物事,又每每謊稱與己無干的孩子。 他放過死了的蟬,他從大夏天的香樟樹杈上抓下來的。他放過五顏六色的蝴蝶翅膀,他在御花園里撲了整整三日才集齊的。他放過一壺夜火蟲1,蓋緊了,大白天里她拿過去,什么也沒看見,還說:“你總算不送活物了?!?/br> 結果第二日他來時,官舍里亂成一團糟,下人們都在抓蟲子。 ……最后,他放了一管白玉笛。 她為何要走?就如母妃一樣,無視他的守候與挽留。他后來在書里讀到了宋玉的兩篇賦,說楚襄王半夜遇見了神女,夜半來、天明去,做了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 他便覺她也是自己的一場春夢。 她也不過是自己的一場春夢。 好端端的人,為什么要為一場春夢費神? 他發笑,一旁的劉嗣貞看得愣住。寒冬的雪影里,少年團著暖爐,籠著白裘,厚厚袖底一卷書,也不怎么翻,只一個人發笑。 “劉公公,”他笑道,“你說怎么就有人,偏愛同別人去爭去搶,也不要到手的好貨呢?” 劉嗣貞凝著他道:“那所爭搶的東西,該當更好上十倍吧?!?/br> 他拍手大笑:“不錯,你說的不錯?!?/br> 后宮名位,君父枕邊—— 可不正比他這個廢太子好上了十倍? 可他偏不甘心。 他偏要去招惹她reads;[綜]赤司家的平和島。 那一日撕破了往事,段云瑯也就不再遮掩。從此總借著些奇怪的由頭來看望殷染,其中最奇怪的,就是總托他大兄東平王的名。宮里不多久全都知道了,東平王與含冰殿的殷寶林眉目傳情,全靠陳留王在其中牽線搭橋。這事情漸而傳到了圣人耳中,圣人不以為忤,只是好笑:“原來朕的大郎,也是有人歡喜的?!?/br> 許賢妃柔聲道:“大郎雖然性子鈍了些,卻也一表人才,還是個頂聽話的??梢娨髮毩值难酃?,著實不差?!?/br> 這話說得婉轉,兩面奉承,滴水不漏。段臻笑道:“只怕委屈了殷少監。朕的兒子底細如何,朕可是清楚的?!?/br> 這話隱隱卻是拒絕給兩人定親了。許賢妃只抿唇陪笑,不再說話,回到承香殿,便著人將張士昭傳了來。 “稟娘子,”張士昭說話極慢,每個字都拖得很長,尾音還會發顫,“陳留王這幾日只在左翊衛處當值,并不曾入內宮來?!?/br> 許賢妃輕撫著那團雪白貓兒,曼聲道:“他與那殷寶林,過去可認識?” “這老奴可不清楚?!睆埵空奄r笑,“只聽聞殷寶林是殷少監一個妾室所生,絕未見過多少世面的……哎呀,老奴該死!該死!”說著他已自己掌起嘴來,“老奴怎么敢嚼殷家的舌頭,老奴該死!” 許賢妃纖纖五指都陷在白貓柔軟的皮毛里,許久,才挪開,“張公公記性倒好?!?/br> 張士昭已倉皇跪下,連連叩首,只恨自己口無遮攔,一時竟忘了殷少監是許賢妃的姊夫。許賢妃斜眼看他,“便是圣人都要賣你們這些公公三分薄面,張公公如此,本宮實在承受不起?!?/br> 張士昭忙道:“娘子說哪里話來,老奴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圣人和娘子,至如高公公那樣封侯拜相的富貴,老奴是沒那個緣法的?!?/br> 聽見了高仲甫的名號,許賢妃忽而抬頭看了他一眼。老宦官謙卑地弓著身,表情高深莫測。她移開目光,淡淡道:“我也不指望你一心一意侍奉我,只求你一心一意侍奉好凝碧殿那個最金貴的主子,我也便寬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