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她的父親殷止敬,人品才學都是一派風流,偏對著她時,眼神懦弱,神情悲哀,好像看見她便看見了無數個失敗而毀滅的自己一般。她真是怕了他了,失敗是他自個的,毀滅也是他自個的,他憑什么要將這些痛苦都傾瀉給她呢? 怕到了深處,就干脆成了煩。 她畢竟,也有她自個的痛苦啊…… 殷染回頭問紅煙:“酉時是嗎?” 紅煙小心翼翼地道:“娘子,你已問過三遍了……” 殷染“嗯”了一聲,紅煙于是知道她轉頭又會忘記的。只好小聲提點她:“娘子,走這邊……” 過了御溝楓橋,便見得裙裾迤邐,盡是赴宴的女子,又都品級低下而不得乘輿的。此處將近太液池了,風從高處拂過林梢,將她們衣上的桂花香都拂了出來。殷染聞見那氣味便有些不適,心想這樣寒磣刺鼻的東西圣人難道喜歡?不自覺又往岔道上走。 紅煙原是她生母的侍婢,從平康里相隨跟去了秘書少監的府上,主母死后三載,又隨殷染進了宮。眼見得殷染這樣不通事理,她心中頗有些急了,張口便道:“今日沈才人說的沒有錯,娘子,這次御宴可不尋?!?/br> 殷染淡淡掠她一眼,又收回目光去,自將披帛攏了攏,不做聲。紅煙知道她這是鬧脾氣的前兆了,這小娘子的古怪真不是一般人領受得起,直頓腳道:“這可是宮里,阿染娘子,奴婢為了您還沒少挨姑姑的罰,奴婢為的什么啊……” 宮墻大道上,她縱把聲音壓得極低,也總有路過的女人太監回頭看她們、一邊竊竊私語。殷染若無其事道:“我怎知你為的什么?” 紅煙一愣,見殷染如此冥頑不靈,只覺鼻頭一酸,“奴婢……畢竟是見過……花楹娘子當初……” “別提她!”殷染突然道,“不要提她,聽見沒有?” 她身子倒退著往橋上走去,紅煙抬起淚眼道:“娘子去哪里?” 殷染一手指著她,寡淡的衣襟披落,內里火艷的石榴幅若隱若現,將暮未暮的難捱昏暗里,她的神情似笑非笑,目中波光瀲滟:“別過來,不然我跳下去?!?/br> 紅煙剎時白了臉色,“娘子!” 這時候,橋上橋下駐足的人漸多了,都好奇地圍觀這奇怪的主仆二人。御溝里流水無聲,黃昏中全是一團混沌的顏色,殷染只瞥了一眼,便知這樣的河流淹不死人reads;竹馬去哪兒。 她輕聲道:“好紅煙,好jiejie,你也是我阿家最貼心的人了,你別過來,好不好?” 晚霞將仲秋的御苑暈染得宛如錦緞流麗,一片死寂的溫柔。少女依在白石橋欄上,婉語低回:“你別過來,我會聽話的,紅煙jiejie?!?/br> 說完,她頭也不回,竟往太液池方向去了。那與麟德殿卻是相反的方向。 紅煙已連一句話都說不出,臉色青白,手指在袖中攥緊了羅帕,渾身都在簌簌地抖著。 她哪里知道,四年了,三年守喪、一年深宮,殷染連提都從未提過自己母親的名字,卻在她說出口的一剎那,便寧愿跳下河去。 *** 紅日西斜,漸往樹林子那頭去了。殷染原不知道宮中還有這樣的樹林子,秋天里兀自繁盛生長,枝椏伸向微明的天際,仿佛一只只將夜幕硬生生拉扯下來的手。她也不知自己在往哪邊走,總之只要往北就能繞回含冰殿去了,她一個左右不著疼的小小寶林,告個假也無人會管。 她一向是這樣,便幼年母親尚在時,也管不住她往外頭瘋跑;后來她跑出了事,出了大事,母親沒了,家中人更加管不住她。她的性情絕不算好,從不通情達理,時而尖酸刻薄,甚或冷面冷心,嫡長兄殷衡便說她的心是鉤子樣,任誰想接近她都討不了好,就該撂一輩子,以免刮擦了皮rou。 她當時怎么答的?啊,她說:阿兄倒是細皮嫩rou。 殷衡氣得袍袖一甩,當真從那之后便再也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 遠遠地又似聞見了桂花香,激得她聳了聳鼻子,便轉身欲回走。卻聽見密林深處,隱隱有人語爭吵: “這回是圣人交代了……” “不去?!?/br> “許賢妃也去,高公公也在,殿下,就當老奴求您個恩典……” “不去?!?/br> “唉……殿下,您在此處逡巡,恕老奴直言,德妃娘子她——” “誰準你直言了?!” “啪”地一聲冰冷的響,一本書被徑自甩到了內樞密使劉嗣貞的臉上,砰然落地。茜紗窗扇大開,那書便是從這間林中小舍內扔出,堅硬的書脊將劉嗣貞的額頭都砸出了老大一個包。他也顧不得去摸臉,只佝著身子將那書冊從草叢間撿起,拍了拍,又往窗中遞去,哀聲道:“殿下啊,打殺了老奴都不打緊,這可是德妃的書……” “滾!” 一個字,冷得像從冰河里撈出來的刀劍,凜冽地一震,便歸于死一般的沉默。劉嗣貞低壓了兩條長長的眉,皺紋滿布的臉上神情悲涼,終于,仿佛是放棄一般嘆了口氣。 “殿下莫太晚了,老奴交夜便來接您?!?/br> 老宦官傴僂的身影一步一步地離去。夜色無邊無際,宛如黑暗的地衣,侵入四維八角,侵入五服萬方,重重疊疊的樹影猶如重重疊疊的鬼影,遠處御宴將開的熱鬧聲響全都成了鬼魅的夢境。 窗下的少年有一雙慵懶而無情的眼睛,在劉嗣貞走后,所有盛怒之氣竟忽然就消弭干凈了。 “出來吧?!?/br> 他悠悠然,仿佛誘哄一般低聲道。 原來那明月,已出了東山。 ☆、第3章 明月夜(二) 殷染一步步從樹后走出,邁著橫平豎直的步子,低著頭,黑夜將她的臉襯得蒼白如鬼。 便聞一聲漫不經心的嗤笑,一盞燈火猝然在她眼底一耀,驚得她后退半步倉促抬頭,便瞧見一張陷在燈火暗處的臉容。 他不知是何時從房中走了出來,一手擎著金蓮花燭,照映輪廓利落的喉結與下頜,再往上則光線漸暗,雙眼中的光芒清澈得折射出艷色,卻是笑著的。 是個少年,看去比她還小幾歲。 “你是鬼嗎?”他笑道,“大明宮冤屈太多,不知你是哪宮的鬼魂,劃在哪位鬼娘子的名下?” 殷染沒有說話,手指痙攣地攥緊了衣角,臉色當真白得好似見了鬼。原本還只是驚訝,待聽見了他的聲音,表情便成了驚恐。 這樣不合時宜的驚恐倒叫少年笑得更溫柔:“怎的,嚇傻了?” 殷染眨了眨酸澀的眼,突然,掉頭就跑。 少年終于怔?。捍竺鲗m上上下下的女人多以萬數,再不濟事,也不至于連這點禮數也不知吧?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行頭,這紫袍玉帶,很難認么? 殷染怎可能不認得? 太子、諸王、三品以上,服紫飾玉。這是活人皆有的常識,她怎可能不認得? 秋夜的風寒徹骨髓,少年笑容似刻在腦中揮之不去。他的聲音在風夜的回響里模糊成了一團霧,與久遠時光里的一個個聲音重疊了,疊成了血色的夢魘。 “你是鬼嗎?” 是啊,我可不正是個無處著家的孤魂野鬼…… 她悶頭往北跑,戚冰送她的錦履卻太不合腳,跑得她跌跌撞撞。索性將鞋脫了,一手提鞋、一手提裙角,從含冰殿的后門徑自沖了進去。 紅煙已經乖乖候在她的房間里了。 殷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背靠房門喘著氣,一雙眼睛茫然地睜大了,盯著房中央的燭火。又是金蓮燭,能不能換個花樣?! 紅煙看出不對勁,放下針線試探地問了句:“娘子?” 殷染轉過頭,呆呆地看著紅煙,慢慢地道:“我看見他了,紅煙jiejiereads;強娶豪奪,腹黑總裁慢慢來?!?/br> “誰呀?”紅煙不解。 殷染喉頭干澀:“就是,他啊——” *** 宮里的春夏秋冬,算起來十分乏味。每年的熱鬧都是一樣的,每年的寂寞也都是一樣的,到得后來,也就記不清哪一年歸哪一年。殷染雖然才入宮兩年多,記憶卻已然發了渾,她總是問段五:“你當初見我的時候,是不是從那桂花樹后走出來的?” 少年便笑笑,修長的手指把玩她的發梢,“從樹后走出來的是你,女鬼一樣?!?/br> 她便犯嗔了:“你同女鬼同床共枕,你也不覺瘆得慌?” “慌,慌極了?!彼χ鴱纳砗罄p緊她,下巴頦兒磕在她肩窩,眼神輕佻甚至放蕩,“慌得我一顆心都要跳出腔子來了?!?/br> 她心氣稍平,便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如何討厭桂花樹。他聽了,半晌不言語。 不過她說自己聞見桂花香就會犯頭暈,卻是真事。那年中秋的御宴她沒有去,便是因那桂香太過濃郁,她回到含冰殿就開始頭疼腦熱說胡話,足足病了三日才見光。宮里本來也忌諱生病,沈素書和戚冰又已搬走,三日里只有紅煙陪著她。她病愈出來后,方聽說中秋御宴上有兩樁趣事,一是宮女跳河,一是皇子耍賴。 那宮女跳河不必說了,自然就是她本尊;皇子耍賴,卻是皇五子陳留王段云瑯應召入宮赴宴,卻在半路上蹩進了御花園,無論如何不肯再走了。圣人沒有罰他,他卻連著誤了第二日的午朝。圣人這下怒了,著宣徽南院使周鏡一騎快馬趕至十六宅問話,卻見陳留王殿下正與癡傻的東平王一起玩斗雞。 陳留王拎著一只瘦弱不堪的老母雞,對自己的大兄振振有詞道:“俗謂好雞,須金毫、鐵距、高冠、昂尾,器宇軒昂,臨陣不亂,阿兄請看,這實是十年難遇的好雞,難怪是常勝將軍,阿兄若歡喜,五十兩通寶,弟便拱手相送……” 據說圣人聽了周鏡的回報,氣得掀了御案,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破口便罵:“此子無恥,不孝不恭!” 不孝,是對父不孝;不恭,是對兄不恭。 圣人著實是圣人,氣急敗壞之下,還能這樣簡練精準地罵兒子。 戚冰一邊說,殷染一邊聽。那陳留王是顏德妃所出,原本還是太子,三年前廢了。說來也怪,圣人并非子息單薄,卻實在都不像樣,連一個能繼大統的都挑不出。 戚冰掰著指頭與她算:“最長的東平王是個傻子,淮陽王生母是低賤的胡姬,淄川王是個藥罐子,還有三四個小皇子,都早夭了。也就這陳留王還算有點門路,當年顏家也是門庭顯赫,只可惜德妃娘子去得早,孩子又這么不出息……” 孩子?殷染無聲地笑,想起那一雙水波輕漾的眼。那是不是桃花眼?她不太確定。黑暗里,她只來得及看清那眼底的冷嘲。 是個逮著誰都能嘲諷一番的憊懶貨色,卻絕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戚冰看她半晌,又自顧自道:“如今中宮無主,人人都看許賢妃的臉色,畢竟賢妃與德妃一樣,是從圣人潛邸1就跟過來的老人了……” 殷染抿了唇,不說話。戚冰便知她絕不愛聽這個話題,嘆口氣道:“你真是傻氣,放著那樣一個好姨母不去親近……” 許賢妃的阿姊,正是殷染的嫡母昭信君許氏。 殷染笑笑,并不想與她分享太多心境reads;嫡女有毒,將軍別亂來。戚冰也不待她答,已輕捏著她的手換了話茬兒,“聽聞你這幾日病得厲害?可大好了?” “若不好時豈敢出來,平白過給戚才人?”殷染笑道。 戚冰紅了耳根,道:“我們這樣好,又不必講究這些個……去年,剛進來的時候,我也病過一次,你不記得?我卻記得,是你替我去尚藥局求的藥?!?/br> 殷染斂了笑,不做聲。 戚冰嘆口氣道:“留下來陪我吃道飯可好?今日圣人不會來,我們姊妹倆說說話兒?!?/br> 說完,戚冰也不等她答話,便吩咐芷蘿傳膳。彩金碟子一道一道地上來,殷染斜簽著身子坐了半晌,忽然道:“這是清風飯?” 尚食的小內官躬身應答:“回娘子,這正是御廚特作的清風飯,將水晶飯中摻以龍睛粉、龍腦末,調以牛酪漿,入金提缸……”2 殷染倏地站起身來。戚冰亦隨之站起,猶疑道:“阿染,怎的……” “多謝戚才人了?!币笕疚⑽⒁恍?,“這清風飯大暑良品,妾可消受不起?!?/br> 戚冰臉色微變,卻沁出一個苦笑:“阿染,你總這樣伶俐?!?/br> 殷染仍是道:“多謝戚才人了?!?/br> “你不用……” “圣人至——”宦官通傳的尖細聲音一嗓子疊著一嗓子地擾進門里來,殷染側首,復對戚冰一笑,仿佛早有了預料。 戚冰咬了咬牙,拉著她便往前頭跪下,“臣妾請陛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