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少年的手在顫,肩膀在顫,胸腔也在顫。他遮著眼,淚水源源不斷從眼尾往頭發里涌,他慘白色的嘴唇不停抖著,委屈得癟起來。 南雅起身,拉他的手臂:“周洛,你別哭——” 他用力擋開她,遮著眼睛不讓她看。 “周洛——”她拉他。 “不要你管!”他猛地轉過身去,渾身顫抖,不住地抽泣,是孩子的那種傷心又認真的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南雅伸手,撫摸住他的頭發,發現他哭出一身的汗。她輕輕摸他的頭,一下一下:“我不喜歡你,不是那種喜歡?!?/br> 周洛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他扭過頭,紅著眼眶瞪著她:“哪種喜歡?” “一個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蹦涎抛酱策?,嘆了一口氣,“我喜歡你,是像喜歡一個——”她略略垂下眼眸,又抬起眼睛,“一個朋友,一個知己,——那種喜歡?!?/br> 周洛眼里閃過一道光,愛戀中的人就是這樣,拼命給自己找希望:“不是喜歡小孩子的那種喜歡?!?/br> “……”南雅搖頭,“不是?!?/br> 周洛一下子又坐了起來:“那你剛才不說清楚,害我傷心一場?!?/br> 南雅:“……” 周洛確認道:“總之就是有喜歡的,是吧?” 南雅垂下眼睛:“這種事還要說幾遍?” 周洛說:“那你能不能把對我的喜歡再升華一下。你就從今天開始考慮我,好不好?” 南雅無奈:“周洛,你現在就又像一個小孩子了?!?/br> 周洛愣了愣,垂一垂眼,又看她,失落道:“你會一直和他在一起嗎?你永遠不會離開他?我不明白,他不好,你為什么要——” “我都知道?!蹦涎耪f。 看著她忽然變得冷靜的臉,周洛意識到了什么,差點跳起來:“我就說有問題。你為什么突然撤訴?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南雅不置可否。走廊里有腳步聲經過,南雅回頭看一眼,起身,說:“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br> 周洛萬分舍不得,一把拉住她。南雅回頭,他一副被拋棄的可憐表情,小聲說:“你再陪我一會兒?!?/br> 南雅默了半晌,說:“周洛,我要走了?!?/br> 就是在那一刻,周洛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說的走,有更深的意思。 周洛一怔,心就空了。 他呆怔地望著她,良久,蒼白的嘴唇顫了顫,傷心道:“你就不能等等我么?” 南雅也看著他,眼波微動,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感激,或是別的。 周洛說:“等我考上大學,等我長大,帶你走,好不好?我發誓?!?/br> 南雅微微笑了,真心地笑,卻終究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他幾乎哽咽,他已拿出能挽留她的一切,把他的未來都賭了上去。 “不是你不好,周洛?!蹦涎耪f,“是我不會把自己的命運押在男人身上?!?/br> 第18章 這座小鎮依然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俗世,聒噪,腐朽。太陽照常升起,生意人照例打開店鋪,那群女人們照例聚在小賣部里八卦閑聊。沒有一個人知道,有一個女人準備悄無聲息從這座小鎮蒸發。 除了周洛。 走過清水鎮的主街,路過熟悉的鎮民們,周洛心生厭棄。 南雅要走了。 徐毅用女兒的性命做威脅讓南雅撤回起訴,糾纏三年多也甩不開,她早已對這座小鎮絕望。以前宛灣小,怕路上哭鬧或童言無忌引人側目,如今不會,她可以帶著宛灣偷偷離開,永遠消失。 她說的對,她真的沒有多余的心思去考慮少年那份不受俗世干擾的愛情。 為了成功逃走,南雅沒露出半點跡象,沒讓任何人懷疑,到時只消說帶宛灣去市里看奶奶,不帶行李,也不會有人察覺。她只告訴了他。如果不是他不小心“自殺”住院,她或許都不會和他講,讓他和鎮上的人一樣,在某一天突然發現她不見了。但她告訴他了,她還是不忍他傷心。他在她心里是不一樣的??刹灰粯佑钟惺裁从??她要走了,不透露去哪兒。她不想和這個鎮的任何一個人再有關聯。 周洛苦悶至極,行走的腳步突然就停了下來。 彼時他立在醫院的走廊上,陳鈞陪他來醫院復查,他驟然就停下扶住墻,怔忡失神。 陳鈞抓了抓頭,突然一把扯過周洛,把他拖進樓梯間。 周洛厭倦地一甩。 陳鈞手被打開,也很憤怒:“鎮上那么多女的,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她!” 周洛一驚:“你說什么?” 陳鈞說:“上次逮你的矮墻邊,我翻過去看了,起初我還不敢想。居然真是她!” 周洛背后一身冷汗:“你……” 陳鈞見他那樣子,又無語又怒:“我是那種人么?” 周洛默然半晌,扭過頭去,說:“是我纏的她。但要是傳出去,她就說不清白了?!彼H黄?,忽又笑笑,“也不用擔心,反正沒機會了?!?/br> 陳鈞恨鐵不成鋼,要被他氣死:“你本來就沒機會,她有男人有孩子你是看不到還是眼睛瞎了?——你還為她自殺,我要被你氣瘋啦!” 周洛嘆了口氣,無奈地揉揉頭:“我沒自殺。我真的不知道你給我的那藥不能跟酒一起用。喏,都還你?!敝苈鍙目诖锩鲂〖埓f給他,陳鈞一把奪過去,恨恨道,“你現在說這些我信么?!” 周洛說:“信不信隨你。你用腦子轉轉也知道我不會,太丟人了。再說我要是鬧自殺,她會瞧得起我么?——唉算了,反正沒這個誤會,她也不見得瞧得上我?!?/br> 陳鈞為自家兄弟不平:“就她還瞧不上你?她是天仙呀?!?/br> 周洛走下一級臺階,坐在樓梯上,道:“話不是你這么說的。陳鈞,你記不記得語文書上有一句話:何不食rou糜?!?/br> 陳鈞跟過去坐下:“怎么又扯上語文了?” 周洛有些惆悵,說:“那就是我和她。我總問她,何不談愛情,何不信愛情?” 陳鈞這下子沉默了。 周洛忍住失落,說:“我和她根本在兩個不同的空間,考慮的事情從一開始就不一樣。我只是個高中生,想讓她信我?憑什么呢?我也很想看到她的角度,但局限就隔在那里,我看不到啊?!?/br> 陳鈞也苦悶了,說:“女的本來就比男的成熟,她又比你大,更何況,她從小到大經歷的事這鎮上很多女人一輩子也經歷不了?!?/br> 周洛默了一會兒,道:“或許吧?!?/br> 他只是一匹小馬,而她已經是一條太深的河流。 周洛悵然道:“陳鈞你知道么,之前我一直以為天底下我的愛情最重要??珊髞聿琶靼?,在她的苦難面前,我的愛不值一提。我太年輕,不懂她的心思,不懂生活,也不懂:人生不是只有愛情,人也從來不是靠著情情愛愛活下去的?!?/br> 陳鈞怔了怔,說:“阿洛,你好像突然成熟了?!?/br> 周洛苦笑一下:“就當她是一堂課。這幾天我想了很久,現在難受得不行,可或許很久后又不一樣了,再想起也可能只是淡淡一笑。實在睡不著就數南雅唄,一個南雅,兩個南雅,三個南雅……” 陳鈞一拳捶在他肩上:“少來?!毙睦锲鋵嵵浪@話是故作輕松,是實在沒法子了除了苦笑別無他法。 周洛笑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為什么那么多年少的愛情無疾而終,因為年少的人兒無能為力。時間擺在那兒,做什么都沒用。 他多想長大給她看啊,可她沒空等他,或許永遠也看不到終有一天他可以給她依靠的樣子。只怪時間玩了一個太殘酷的游戲。 現在的他沒長大,沒成熟,沖動任性;可等以后他長大了,成熟了,那時的他還會像現在這樣為愛瘋狂嗎? 復查沒問題,兩人出醫院時,剛好碰上也出來的陳玲,說是來看江醫生的。陳鈞就跟他姐一起回去了。 周洛回家草草吃了午飯,知道南雅今天下午走,他午覺沒睡著,一下午的課都心不在焉。 南雅要走的那刻越來越近,他體驗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苦澀。一想到這輩子再也不見,他終于承受不住。 最后一節自習課上到一半,他就逃了,腳步越走越快,越來越慌,他抄了近路必須趕去車站見南雅一面,哪怕遠遠看見她離開也好啊。 卻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失了控。 還沒到車站,一群人急匆匆跑過,和周洛奔向同一個方向,“快快快,出大事了,快去看??!” “去哪兒?”路人問。 “街上啊,南雅和阿春她老公私奔,在車站抓了個正著。正批.斗呢?!?/br> “哎,等等我?!?/br> 周洛大吃一驚,撒腿往街上跑。趕去時車站里外的街道圍滿了人,空地中央,陳玲一群中少婦女圍著牽著宛灣的南雅,又叫又罵,如搭了戲臺。 陳玲聲音最大:“沒約好?沒約好阿春她老公怎么跟你一起到了車站,你要帶宛灣去哪兒?你家男人知道么?不知道那就是私奔?!?/br> 阿春的老公杜青正跪在阿春面前求饒:“這話都讓陳玲說爛了,沒私奔,我在路上碰見南雅,她讓我送她去車站。也是她說謝我,才拉我的手,巧不巧就被陳玲看見,就誤會了!” 南雅輕輕咬牙:“你撒謊?!?/br> 阿春尖叫:“你意思是我老公勾引你,鎮上誰不知道他最忠厚老實?你這狐貍精?!?/br> 阿春撲上去打她,南雅散了發髻,長發如瀑在風里散開。 對方推搡著,南雅搖晃了一下,卻一步未挪,一只手緊緊護著腿邊的小宛灣。宛灣瞪大眼睛,詫異地盯著周圍的人群,仿佛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周圍那么多人看戲,竟沒有一個注意到她身邊還有一個小孩。 陳玲厲聲附和:“江智和我說了多少次,每回陪我去買衣服,南雅就趁機拋媚眼,還上過手呢!十香姐,嬌琪,楊蕾,你們說說,你們夫妻因她吵了多少架?還有琳子姐,上回你跟許明宇鬧是為什么?” 家丑誰想外揚,不敢認自家男人心思在外,還得留著過日子,只恨那個女人,矛頭當然直指南雅:“就是她對許明勾勾搭搭,讓人看見?!绷兆咏阋瞾砹藲?,一巴掌打在南雅頭上,又把她狠推一把,南雅踉蹌著撞到十香姐身上,再被一手推開。 “不知廉恥!” “傷風敗俗!” “看她每天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正經!” “阿姨——”小宛灣揪著眉毛,仰起腦袋,“阿姨——我mama是好人!”小女孩脆脆的聲音瞬間被淹沒。 “她天生就是sao骨頭,不sao會成天穿著旗袍顯著身段勾引人?怕誰不知道她身材好,想把這幅身子給誰看???—— 喲,今天也穿了,遮這么嚴實干什么?穿了就給我們看看呀!” 陳玲率先上前撕扯南雅的大衣和織衫,一伙女人全上去扒,鬣狗一般,頃刻間就把她的衣服層層扒下來,只剩里邊的旗袍,白底修身的袍子繡著春.色滿園花爭艷,驚為天人。 南雅單單一件旗袍,立在冬日的街頭,烏發如墨,明眸黛眉,肌如白雪,唇若朱砂,美得不可方物。 眾人看傻了眼,天地間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