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周洛去圖書館,從角落里找到他藏起來的詩集,借了回去。 隨手一翻,看到西班牙詩人安赫爾·岡薩雷斯寫的一首《這是愛》,“我對她說 ——你的眼睛讓我激動沉醉。 她說: ——你只喜歡眼睛本身還是涂了睫毛膏的? ——眼睛, 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她也毫不遲疑 把眼睛留在盤子里給我,然后摸索著離開了?!?/br> 短短幾行字,周洛背脊竄起一股冷意。 愛是什么?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們最常思考卻最不得其解的問題。是傳字條時的眼神,還是籃球架下的加油;是我對你一個微笑,還是你偷偷牽一下我的手;是伊麗莎白和達西先生,還是羅密歐和朱麗葉;是日復一日,細水長流,還是轟轟烈烈,燃盡生命。 這首詩給出的答案竟如此簡單。 是把我身體里你最愛的那部分摳出來給你,余下的仍是我自己。 再看那天的小黃詩,意大利女詩人帕特里奇亞·瓦爾杜加所作,赤.裸.裸揭開性的面紗。 這詩集里的詩全是如此,直白,沖擊,撕開面具,揭露本質——關于性.愛,關于死亡,關于黑暗,關于丑陋,關于虛無,關于人性的每一面。 周洛大開眼界,酣暢淋漓地看完整本詩集,有種一夜之間走過青春期迷霧的豁然開朗之感。 他早就認識到自己因這本詩集而將南雅定義為“不正經”的行為既滑稽又可笑,今天再看,才知自己愚昧到多徹底的地步。 但他更加振奮,仿佛看完南雅珍藏過的詩集,他就隔著時空和歲月跟她的思想交流了一遭,也離她更近了一些。 多有意思啊。 周洛想,南雅是不屬于這個小鎮的,或許,她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她的靈魂應該屬于一百年后的世界。 周洛躺在床上,激動而快樂,直到夜很深很深,窗外的貓貓狗狗都入眠了,他才睡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周洛上學前繞去宛灣的幼兒園,心情不錯地靠在門口當門神。南雅送宛灣來時遇見他,拿他當空氣。 周洛也不在意,彎腰湊到宛灣跟前,把空空的手心給她看,打了個響指,嗖一下,手中變出兩根棒棒糖,宛灣“哇”一聲張大嘴巴,黑眼珠滴溜溜看著他。周洛心都軟了,要是南雅也這么好哄就好了,嗷。 周洛:“送給你?!?/br> 宛灣眼睛一亮,抬頭眼巴巴地看南雅。 南雅對她淡淡一笑,宛灣接過棒棒糖,脆聲道:“謝謝周洛哥哥?!?/br> “mama再見?!?/br> 南雅目送宛灣入園。 周洛起身,又變出一根棒棒糖,笑一笑:“給你留了一根?!?/br>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招是他昨晚頓悟的。 南雅面無表情:“厚臉皮?!?/br> 說完,轉身就走。 周洛被她罵得一陣筋絡舒暢,緊隨其后,恬不知恥地說:“最近,經過深刻的反省、再反省、和再再反省,我已經充分認識到自己的偏見、愚昧和錯誤。我把你捐的那本詩集借出來了,簡直是精神洗禮啊,你看我,有沒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豢匆矝]關系,我講給你聽?!潜驹娂?,啊,寫的真好啊,但就是看不懂。要不,你給我解釋一下,或者我們找個時間探討探討?!?/br> 南雅停住,繃著臉:“周洛——” “誒!”周洛立刻搶答。 “——你到底想干什么?” “求學??!”周洛萬分認真,“聽說你喜歡文學,你又是我同一個高中的師姐,我們就不能切磋切磋探討探討?多多交流才能讓彼此都進步提高呀南雅師姐!” 師姐…… 他夠賴皮,但她也夠冷靜。 南雅不理會,徑自往前走。周洛橡皮糖一樣粘上去,跟著她拐過一條條山坡小巷。 青翠的巷子里,她身上開著花,而他是一只蜜蜂。 “誒,小師姐,你喜歡誰的詩???我喜歡惠特曼,你呢?” 不理。 “我最喜歡那首——哦,船長!我的船長!” 不理。 “我就會這一句,從死亡詩社里看到的。死亡詩社,小師姐,那部電影你看過嗎?特別好看!” 不理。 “這首詩下一句是什么?哦,船長!我的船長!”他胡言亂語,“揚起風帆,帶我在浩瀚的大海上破浪乘風——” 南雅忍無可忍:“船長,我的船長,我們險惡的航程已經告終,我們的船安渡過驚濤駭浪,我們尋求的獎賞已贏得手中?!?/br> “啊,原來是這樣,你都背得?后面呢,后面是什么?” 又不理了。估計是看出了他的招數。 “你也不記得后邊的?” 激將法也不吃了。 “那這首等我看了再討論。你那個詩集在哪里買的,里邊的詩真好,我也想買一本?!?/br> 不理。 “每首我都喜歡,你喜歡哪首呢?” 還是不理。 “我覺得德國詩人貝恩的那首《郁悶之事》很有意思?!鄙倌晏咸喜唤^,開始念詩,“《郁悶之事》——貝恩‘比如不懂英語, 卻聽說有一本不錯的偵探小說, 沒譯成德語。 比如大熱天看見一杯啤酒, 卻買不了?!?/br> 少年和少婦隔著一人的距離,一冷一熱,并肩走在晨曦初照的青石巷,她穿著水粉色的旗袍,他一身藍色的校服,她不言不語,他輕輕念誦,念到半路,卡了殼: “ ‘極其郁悶的事:——’ 是——” 是什么? 他好像忘了。 他抓耳撓腮,皺眉苦想:“是——” “‘極其郁悶的事:’”她淡淡地接過,說,“ ‘受邀做客, 可自家房間更安靜, 自家咖啡更香醇, 你也無意談天說地。 最郁悶的事:沒——’” 沒想,周洛突然打斷:“最郁悶的事:想挽回一段友情卻搞砸一切,給她道歉而沒得到原諒,悔不當初又不能逆轉時間?!?/br> 千防萬防,還是讓他得逞。 南雅默然。 周洛偷偷看她。 她半垂著眼,幾縷碎發被晨風撫到額邊,被陽光暈成金色。 她轉眸看他,正好撞見他緊張而期盼的眼神,滿滿都是歉疚,少年的臉干凈又清新,像清晨山里的空氣。 南雅繼續往前走。 心里嘆了口氣,畢竟是個孩子。 到分叉口,南雅輕聲說:“再不走,上學要遲到了?!?/br> 一聽她語氣,就知和好了。周洛心中郁悶一掃而空,問:“小師姐,有幾首詩我是真的不懂,下次能跟你討論么?” 南雅無言半刻,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周洛猴子似的一跳老高,臉上掛了大大的笑容:“那我去上學啦!” 說完了還不走,兩只眼睛亮晶晶盯著南雅,一臉燦爛地等待批準。 南雅無奈,拿他沒辦法:“去吧?!?/br> “小師姐再見!” 少年飛奔進巷子,一邊奔跑一邊不時地回頭倒著跑,沖她大聲喊叫:“ ‘最郁悶的事:沒死在夏天, 當一切都明亮, 鏟子挖土也輕松?!?/br> 德國的貝恩,我謝謝你!” 第12章 周洛頭上冒汗,臉通紅,一甩手把校服搭在肩膀上。他狠狠吸一口煙,煙霧沒下喉嚨,陳鈞搶走他手里的半截煙屁股:“該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