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燕馳飛以為孟珠是為了祖母生病的事,他詳細詢問了孟老夫人的情況,又安慰她:“你們當時請了商太醫,這決斷非常正確,有他在,假以時日,老夫人定會慢慢好起來?!?/br> 孟珠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她知道商太醫能醫好祖母,卻不代表她看到祖母如今受罪時不會內疚。孟珠安靜良久,才開口問:“夫子,如果有件事,你以為做了自己會很開心,可是結果并沒有,那是不是代表自己做錯了?” 這話沒頭沒腦,實在讓人不好答,燕馳飛反問:“什么事?” 孟珠怕他猜出來,含糊地說:“你以為有些事應當那樣做,可是,事后卻連累了無辜的人,是不是代表這件事其實不該做?” “那也未必?!毖囫Y飛答,“有些事對與錯的界限并非那么明顯。打個比方給你聽,就像士兵上戰場殺敵,敵國的士兵們也有親眷,若他們死在戰場上,他們的家人必定傷心難過,甚至可能會失去生活的依仗,但難道因為這樣就讓任由他們侵犯我們的國土而不反抗?甚至要我們的士兵在戰場上束手投降?” 孟珠想也不想:“當然不行?!?/br> 燕馳飛笑:“這不就是了。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國家的同胞殘忍,退讓一次,舍出一城以求和,只會讓同胞落在敵人手里,任人欺侮。所以有時候,殺伐未必不包含仁心,一味講究表面的仁義,也未必是真正的仁人君子?!?/br> 他說到一半,見孟珠雙眼圓睜,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微覺好笑,便停下摸摸她頭頂,改口問:“是不是說得太復雜,不明白?” 孟珠搖頭,她只是覺得新鮮。前世他們是夫妻,同床共枕多年,做過最親密的行為,燕馳飛卻很少和她談起他心中的想法,平日里交流的多是日?,嵤?,偶爾講起晉京城了發生的大事,也不過是為了讓她知道與人交往時應當注意什么。 可是,她的煩惱不是什么家國大義,而且敵人的祖母同時也是自己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孟珠想了又想,接續燕馳飛之前的舉例問:“如果,有個士兵是瓦剌和大晉的混血兒,父親是晉人,母親是瓦剌人,他在戰場上遇到了自己舅父家的表兄,殺了表兄外祖一家就失去唯一的男丁,生活陷入困境不算,還會……還會讓外祖父母生病,那該怎么辦?” “不會有這種情況?!毖囫Y飛詫異眼前這顆小珠子腦袋里究竟裝了什么,是怎么七扭八拐想出如此刁鉆的情景,笑著糾正她,“大晉征兵不收血統混雜之人,一來為了避免jian細混入,二來也算是為了保證軍心穩定,避免你說的這種尷尬情況?!?/br> 孟珠紅著臉“哦”一聲。其實大晉律里也有兵律卷,只前世里她下一年初時就嫁了燕馳飛,為婆婆守孝在家,不曾再到書院讀書,燕馳飛雖請了夫子來教她一些該學的,但對于兵律之類的內容,孟珠覺得實在與自己沒有關系,兼且家中的夫子又不會像書院那般不時考試,她便學得十分憊懶,想不到這會兒竟然鬧了笑話。 她仗著燕馳飛不知道她前世的事,愣是耍賴:“夫子,你還沒講到兵律,我不懂你也不能笑話我!” “好,我不笑你?!毖囫Y飛斂了笑意,一本正經地拍拍她頭頂,輕聲說,“我知近來你家中事多,但你還是個小姑娘,有許多事不是你能力范圍內可以辦到的,所以不要想太多,憑白給自己增加壓力,好么?” 話雖是這樣說,可燕馳飛前世里當過主帥,今生里考了探花,頭腦聰敏過人,直覺也是一等一的好。稍一聯系近來的事情,便想到孟珠問的可能是孟老夫人生病之事。 莫非,那晚孟珍被人抓走時孟珠看到了? 可燕馳飛知道,孟珠單純善良,也不是個善于記仇的人,她與孟珍是親姐妹,斷不會為了上次被孟珍捉弄的事情便狠心看她遭如此大難。 莫非,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燕馳飛想起河燈里的許愿箋,他曾疑惑孟珠為何好似突然對自己生了情意,但,如果那不是“突然”,而是夫妻多年的習慣成自然呢? 如果她也和自己一樣死后重生了,如果她早就知道乞巧節那天會發生的事情,所以那晚沒下樓保護自己,這是說得通的??扇羰沁@樣,她為什么對孟珍袖手旁觀呢? 有那么一瞬間,燕馳飛幾乎就要問出口,但孟珠拉著他的袖子得寸進尺:“夫子,我真的特別難過,你讓我靠一下好不好?” 孟珠前世最后的遺憾,除了未落地便夭折的孩子,就是受了那么多委屈也不能依偎在他懷里訴苦,難得今天他這樣耐心又體貼,溫柔得她根本不想克制自己,只想更親近一點。 如此一打岔,燕馳飛話便沒說出口。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br> 孟珠厚著臉皮,上前兩步,自動自發靠了過去。她個子嬌小,小腦袋正好靠在燕馳飛胸口,還一蹭一蹭地乞求安慰。 身體的記憶不受大腦控制,燕馳飛條件反射地伸出雙臂便要摟她,然而他忽然醒起場合不對,時機更不對。再有兩個月,就到了前世燕驍飛橫死的時候,自己命運未卜,自不可能給她任何許諾,與問個清楚明白相比,倒不如繼續裝糊涂。反正若是自己死了,孟珠的命運也會與前世全不相同,到時自會有另一個男人成為她的夫君,一世照顧她保護她。 ☆、第15章 流言 第十五章:流言 休沐日時,孟珠回家,孟老夫人恢復情況大有進展,雖然還不能下床,卻已可以清晰地講完整的句子,她見到孟珠便夸:“多虧了珍姐兒細心照料?!?/br> 萬氏后來告訴孟珠,自從她回書院后,孟珍也不像之前那般,整日悶在自己院子里不出來,反而搬到了福鑫堂,不分早晚十二個時辰貼身照料孟老夫人,煎藥、喂藥、喂飯、擦身、換衣、按摩,事事親力親為,就連伺候孟老夫人大小二便都不假丫鬟仆婦之手。 “我原來雖然覺得珍姐兒不必如此,但商太醫說既然對病人有利,便無需阻止,順其自然就好?!比f氏絮絮叨叨個不停,“我后來也想,這樣倒是不錯,畢竟你祖母心里高興,恢復得比之前快,珍姐兒也有個寄托,我一直怕她想不開?!?/br> 孟珠不關心孟珍想不想得開,只是見到祖母康復有望,由衷開心。 傍晚時分,孟珠去玉蘭軒探望孟珂。 孟珂見她來,吩咐半夏從樟木箱里翻出一個紙鳶來。 “這是那日在乞巧市上買的。小販說紙鳶可以承載人的心愿,放得越高,離神佛越近,許的愿望就越靈。我那時想,若是真的我便求老天爺讓自己身體好一些,別再當個藥罐子。只是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又病倒了?!泵乡嬉槐趪@氣,一壁把紙鳶遞給孟珠,“沒等我好起來,天又涼了,阿寶你也知道我的情況,舊病又發,只怕不到來年春暖花開,我都出不了門。所以,想請你幫忙,將紙鳶放走?!?/br> 孟珠低頭看那紙鳶,常見的蝴蝶形狀,工藝算不得多么精巧,涂色倒是分外鮮艷喜慶。 半夏又遞上一個錦匣,孟珠接過打開,看到一沓角花箋,每張上面寫一個心愿,分別是: “望祖母早日恢復健康,長命百歲?!?/br> “愿人心健忘,早日平息風波,令大jiejie可覓得好姻緣?!?/br> “愿二叔早日調配回京,一家團聚?!?/br> “愿我身體強健少許,可像一般女兒家出門讀書交友,也可親自許愿還愿?!?/br> 孟珂見孟珠一張張翻看,微微面紅,解釋道:“我的心愿太多了是吧,我都怕佛祖嫌我貪心啰嗦不予理睬??山鼇砑抑惺露?,總覺得都需要菩薩保佑,轉運改善?!?/br> “不會啊?!泵现閾u頭,“我也有好多心愿想求菩薩,正好同二jiejie的一起?!?/br> 她將紙鳶和錦盒都帶回書院,正巧翌日天高云淡,散學后便拉著蔣沁和喬歆一起去放紙鳶。 只不知是她們技藝不精,還是紙鳶真的承載太多心愿飛不高,竟然掛到了樹梢上。 孟珠正失望時,就見蔣沁站在樹下往上一躍,雙手抓住較低的一根樹枝,身子前后悠動,之后借力上翻,雙腿腿窩處掛到更高的樹枝上,上身再起手又抓住更高的,她動作輕巧靈活,看得孟珠目瞪口呆。 喬歆顯然早就見過蔣沁這手絕活,半點不吃驚,興奮地鼓掌加油,也不忘幫忙指路:“再左一點,左一點!” 蔣沁三兩下攀上樹梢,將紙鳶取下,又抱著樹干哧溜溜滑下來,面不改色地將手往孟珠面前一攤:“給你?!?/br> 紙鳶終于高飛離去,孟珠也有了新的愿望。 她想起自己掉下山時掛在斷崖旁的樹枝上進退不得,又想起前世死前兩番遭遇,若是能有蔣沁這般身手,哪里至于坐困愁城,最終送命,定然可以自救。 蔣沁聽了孟珠的想法,覷著眼打量她:“小娘子骨骼看著倒也清奇,可惜年紀有點大,我跟著兄長扎馬時剛四歲,你如今都十四了?!?/br> 若是這樣便放棄,那也不是孟珠了。 “我也不指望學得像你那樣好,只要遇到危險能自保就好?!?/br> “自保?你是說逃跑嗎?”蔣沁忽然來了興致,“練些輕身的功夫,跑得比旁人快些倒是可以,不過若是遇到草上飛、水上漂之類的大俠,還不是如麻鷹捉小雞一般。依我看,學爬樹倒是不錯,萬一下次再遇到野獸,比如狼這種不會爬樹的,可以躲到樹上,不會再為了逃跑踩空滾下山去?!闭f到最后根本忍不住捂著肚子狂笑。 孟珠氣得直跺腳,跺完追著蔣沁要打,可蔣沁有功夫在身,真要跑,孟珠哪里追得上,兩人在院子里繞了三大圈,最后蔣沁哧溜一下上了樹,只剩孟珠在下面干瞪眼。 “你看,我說的哪里有錯,我會爬樹你不會,你就追不到我,我不是就很安全?!?/br> “我不想和你說了!”孟珠除了跺腳撒氣別無它法,“我去找旁人教我!” 哼,燕馳飛的功夫比蔣沁好多了! 孟珠調頭走,蔣沁卻又在后面叫她:“開個玩笑嘛,你還真生氣了?我只是測試一下你的身體反應靈不靈活,看看你是否可造之才?!?/br> “結果呢?”孟珠回轉身,依然沒好氣地瞪她。 蔣沁從樹上躍下來,拍拍手,晃到孟珠身前,一本正經道:“我說讓你學爬樹,可不是說著玩的。 無論外家還是內功,都需日積月累,就算從今日立刻開始,三年五載不過是打基礎,到時候你都嫁人生娃娃了,哪里還有閑工夫練功,前頭的時間也都白費了。爬樹可不一樣,你四肢天生協調,學爬樹最多不過三五日,若真是遇到危險,你可以上樹,躲在茂密的樹冠里,壞人看不見,不就捉不到你嗎?這也是脫險。遇事要靈活,逃跑也一樣。有簡單速成的,你先掌握了,再去練那些耗時漫長的多好,不然,你能保證三五年內不遇到危險?” 她說得振振有詞,似乎非常有道理。 孟珠將信將疑,去給燕馳飛磨墨時找他求證。 燕馳飛聽了,倒是對自家表妹的言論表示贊同:“她說的也沒錯,與其你自己苦練多日還難有所成,倒不如尋個武功高強的丫鬟近身保護?!弊詮哪翘煜氲饺羰鞘聲r自己出了事,就再也不能照顧她,燕馳飛便萌生了這個念頭,他甚至已經安排好了人選,只是沒有適合的時機將人給她,這會兒正好借著話頭往下說。 對于燕馳飛的話,孟珠還是比較信服,只是問:“那我上哪兒找這么個人呢?” 燕馳飛假裝不經意地說:“你認識羅海吧,他有個師妹叫如霜,正好師滿下山找事做,如果你覺得合適,我便引薦給你?!?/br> 孟珠當然不會同他客氣,當即點頭答應了。 只是,孟珠也沒斷了自己學些本事的想法,她身邊的丫鬟個個一等一的忠心,可前世出事的那晚,還不是都被燕家人算計了,個個自顧不暇,哪里救得了她,所以有時還是得依靠自己。 她真的勤勤懇懇地跟著蔣沁學起爬樹,雖然這辦法聽起來不怎么靠譜,但徒弟拗不過師傅,不聽話,怎么可能往下學更多呢。 看孟珠馬術學得好,就知道她身體協調能力確實優秀,只是散學之后練習兩刻鐘而已,已經成功爬上了上去。 那樹約有兩人高,枝椏旁伸,躍出墻頭。 可惜,孟珠沒有來得及體會勝利的喜悅,就抱著樹干,站在大樹第一個枝椏分叉的地方,哇哇大哭起來:“救命!阿沁!我害怕!我不會下去!” “來了來了!你別動!”蔣沁這會兒可沒心思玩笑,立刻躍上樹來救她,“你把手給我,我帶你下去?!?/br> “我不敢松手!”孟珠哭著搖頭,她從來也沒站過這么高,當然不知道自己在高處會腿軟頭暈,還有不可抑制地顫抖…… 萬分緊急的關頭,墻外輕飄飄飄來一句話,立時讓孟珠止了哭:“你聽說了么,原來乞巧那天被拐子擄走的人,其實是孟家二姑娘?!?/br> 她淚眼朦朧地看過去,幾個女學生正結伴沿著墻根兒走過來,一邊走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怎么會?這種事還有搞錯的?” “據說因為二姑娘擔心自己名節不保,便向官差報了她家大姐的名字?!?/br> “那孟珍豈不是冤死了?” “我不信,如果真不是孟珍,為什么孟家沒人說出來呢?” “不說只是毀她一個人,說了兩個姑娘都完了,孰輕孰重,再容易選不過?!?/br> “可孟珂不是身子不好,連書院都不能來,我要是孟家長輩,才不會舍孟珍保孟珂,這根本不合理,哪有舍金玉就銅鐵的,完全不值當?!?/br> “有道理,不過如果孟珍沒出事,為什么這么久也不回書院來,心中無愧,何必不敢見人?!?/br> “你竟然不知道?孟珍為人至孝,孟老夫人在病中,她留在家中為祖母侍疾,事事親力親為?!?/br> “或許她也希望能感動祖母,令家中長輩改變主意,愿意想辦法糾正事實真相,解脫她的困境?!?/br> 她們漸漸走遠,留下樹上孟珠和蔣沁兩個面面相覷,心中想法一致:這顛倒黑白的說法,究竟從哪里傳出來的? ☆、第16章 洗白 第十六章:洗白 喬歆站得較遠,聽不到墻外說話的聲音,只看到兩個好友都像被法術定身似的一動不動,轉頭跑去找自家表哥救命。 孟珠是被燕馳飛打橫抱著躍下樹來的。 事后,作為表哥,同時也是夫子,燕馳飛狠狠地罰了三人,讓她們負責他院落雜務和灑掃整月,免得太閑胡鬧,爬樹的事自然再不允許,原本講好中秋放假時才送給孟珠的如霜,也提前就位,取代了綠蘿的書童身份。 八月十五中秋節,書院有三日假期?;氐郊抑泻?,孟珠收到了夏侯蕙送來的帖子,邀她八月十六那天到莊敬親王府小聚。 “大姑娘也有的,而且老夫人也同意她去了?!奔t蕎在孟珠身邊喋喋不休,“姑娘,你說大姑娘出門會不會……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