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是被逼無奈還是…… 易楚大驚,三步并作兩步沖出門外,見父親已被個頭發花白的老嫗扶了起來。父親垂首站在老嫗身旁,神情甚是恭謹。 這人是誰? 易楚心生不解,視線很快地被站在馬車旁正在往外搬東西的高大身影吸引住。 辛大人眉若墨染、鬢似刀裁,眼神幽黑深亮,穿一襲鴉青色細葛布直綴,腰間束著條同色的絲絳,絲絳盡頭綴著塊嬰兒手掌般大小雕成蝙蝠形狀的白玉。 整個人儒雅沉穩,透著股洗盡繁華的質樸,卻又隱隱流淌出絲絲銳氣,讓人不敢小覷。 辛大人坦然地由著易楚打量,心底的柔情如同微風吹過的稻田,一浪接著一浪,綿延不絕。 易郎中與老嫗寒暄幾句,眼角瞥見易楚,忙喚道:“阿楚,快來見過你外祖母?!?/br> 原來是外祖母到了。 易楚想到父親行的大禮,也提著裙子準備跪下去,誰知剛曲膝,便被老嫗拉進懷里,嚎啕大哭,“我的琇兒啊?!?/br> 易楚被哭得不知所措。 便有個清朗的聲音道:“娘,快進去吧,在大街上哭哭泣泣,被人看了笑話去?!?/br> 易楚回頭看,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材瘦削,穿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眼神明亮中透著與年齡不怎么相符的深沉。 衛氏這才反應過來,一手牽著少年,一手牽著易楚,在易郎中的引領下進了客廳。 辛大人與大勇將馬車上的行李搬到正房門口的石階上,便要告辭。 衛氏見狀,顫巍巍地出來招呼,“杜公子,你忙碌這半天,進來喝杯熱茶?!?/br> 辛大人掃一眼低頭恭立的易楚,又掃眼神色陰晴不定的易郎中,笑道:“老太太,今兒你們一家團聚,我都不打擾了,改天再來給您問安?!?/br> 衛氏感激地說:“這一路承蒙公子照顧,否則我們娘兒倆老的老小的小,還指不定能不能走到京都。明天公子一定來,嬸子給你做常州菜吃?!?/br> 少年也朝辛大人長揖到地,“衛珂代母謝杜大哥高義,明日家母必備酒水答謝,還請杜大哥切莫推辭?!?/br> 一個自稱嬸子,一個口呼大哥。 辛大人面頰發僵,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又偷眼去瞧易楚,看她唇邊盈盈笑意,知道她定是取笑自己,心里一陣氣惱。 可瞧見她歡喜,那氣惱便似發酵的面團,軟綿綿地盡數化成了柔情蜜意。 辛大人咬牙答應,“老太太盛情,晚輩不敢推卻,明兒一定來?!?/br> 衛氏慈祥地笑,“那就好,那就好,嬸子等著?!?/br> 辛大人走后,易楚沏了茶來,讓衛氏坐到正位,重新跪在地上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又起身給衛珂行禮。 衛氏跟易郎中說起往事,“你爹走時還不知道有了孩子,我也沒想到都這般年紀了……也是觀音菩薩保佑,不教衛家斷了后……這些年虧得族里照顧,我們母子才能活下來,只是族里也不寬裕,不能老是拖累族人。 “正月初一給族長拜年時,聽族長說京里有人打聽阿珂他爹,我挺納悶,我爹娘早就沒了,阿琇也沒了,誰還能打聽我們,別是族長聽岔了。哪知過了二月二沒幾天,族長就帶著杜公子來了,說是你托他打聽的,要帶我們娘倆上京。頭先我沒信,覺著這十幾年沒通個音信,怎么突然就找上門了。杜公子就畫了張像,一張是你的,一張是阿楚的,你跟以前沒怎么變化,阿楚活生生就是阿琇的模樣……我尋思著,我跟阿珂一貧如洗,也沒什么給人騙的,索性就跟杜公子上京。 “一路上都是大勇頭前里安排,吃的住的樣樣妥當,到了天津衛碼頭,杜公子駕著馬車又接著我們回京都。我這把老骨頭總算重回故里,又能喝到京都的水了……我跟阿珂先在你這暫住兩日,回頭賃間屋子,我們就搬過去。娘還能動彈,能養活自己,阿珂也有把子力氣,又識幾個字,也能掙口吃的……借你的地兒做頓飯,答謝杜公子……” 易郎中急急俯身行禮,“娘千萬不可如此說,既然來了自然就住在家里,沒有出去另住的理兒……都是小婿不孝,辜負阿琇的囑托,應該早點將娘與珂弟接來才是……當年岳父大人對我頗多照拂,又將阿琇許配于我,我曾答應阿琇,將娘視同自己的親娘,伺候娘頤養天年……西廂房已經收拾出來了,稍后我與珂弟搬過去,娘就住在正房里?!?/br> 衛氏堅定地推拒,“自古哪有丈母娘住在女婿家里的,娘住在這里已是不該,倘或再住了正房,豈不被人指著鼻子罵。再說,你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頂梁柱,你不住正房誰能???” 易郎中見衛氏堅持,再不敢違背,只得應了。他仍住在正房,卻吩咐易楚盡快將原來書房旁邊的西耳房收拾出來,讓衛珂居住,又讓易楚尋被褥出來晾曬,去去潮氣。 易楚少不得一一應著。 正說著話,突然院門口傳來嘹亮的喊聲,“是易先生的府邸嗎?” “是,”易郎中整整衣衫迎出去。 有個小廝打扮的人拎著兩只食盒走進來,“杜公子吩咐的席面,四葷兩素,一盤花卷一盤包子都在這里了,先生找盤子換過來吧?!?/br> 聞到飯菜的香味,易楚肚子緊跟著叫了起來,這才醒悟原來中午還不曾吃飯。 辛大人倒是細心,還能猜出他們無心做飯,特地叫了席面。 易郎中也深有感觸,有心不想受他的恩惠,可又不得不受。 就像他千里迢迢將衛氏送到京都,就像這八珍樓的席面。樣樣做在他心坎里,讓他想推辭也無從推。 易郎中無奈地掏出荷包問:“共多少銀子?” “杜公子已經結過了,老太太慢用,先生慢用,公子小姐慢用?!毙P笑著跟屋里所有人都打過招呼,才拎著空食盒步履輕松地離開。 衛氏看著滿桌子的菜,笑著嘆氣,“庭先有這樣一位弟子,你岳父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也會羨慕?!?/br> “弟子?”易郎中疑惑地重復。 “杜公子說他仰慕你的人品與才學,曾跟你學下棋,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情。依娘看,杜公子并非頑劣愚鈍之人,他要是想學,你就多教教他?!?/br> 易郎中暗暗錯了錯牙。 他與辛大人對弈十數次,出去三五次平局外,其余都是敗績從無勝過。 他竟然還說跟自己學棋? 可當著衛氏跟妻弟的面又無從解釋。 易郎中覺得自己就像蒙著雙眼的毛驢,被辛大人一步步地牽著,按著他劃定的路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