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才只得了兩句,就聽一旁竊笑聲,接著清脆的聲音道:“都已經七月,還提什么柳絮,既不應時又不應景。再說積水潭也不是池塘?!?/br> 說話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歲,梳著包包頭,穿粉紅色纻紗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極為輕蔑的樣子。 牽著她手的是個年輕婦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無禮,還請公子勿怪?!?/br> 杜俏不服氣,比著口型道:“你就是說錯了?!?/br> 當著婦人的面,他自不能跟個小女孩一般見識,便冷冷地說,“無妨?!?/br> 婦人又教訓杜俏兩句,牽著她離開,沒走兩步,杜俏回轉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陽光下,她一雙眼眸烏漆漆地黑,比荷葉上的露珠更閃亮。 他年輕氣盛一時促狹心起,順手撿了塊石子拿捏好力道,朝著她的腿彎扔過去,想給她個教訓。 石子距離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腳踢飛了。 少年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后悔,自己就要行軍入伍的人,還跟個小丫頭計較什么。 后來,他打聽過,少年是明威將軍的兒子杜仲,小丫頭就是杜俏。 明威將軍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據說曾憑一桿□□出入敵營斬殺敵首若無人之境。 時隔多年,他瘸著腿從湘西回來,婚姻上諸多不順,成為京都街頭巷尾的談資。與他同時被議論的還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著一雙秋水明眸的杜俏會是傻子。 或許是出于對明威將軍后人的憐憫,或許是想求證杜俏是不是真傻,總之,他一時起意,讓母親托人求親。 林老夫人千般不愿萬般不肯,卻拗不過林乾,只得請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靈透,將家中事務管得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傳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時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處處小心謹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處境。 林乾想,離開杜家,杜俏不必那樣謹小慎微,應該會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為明威將軍盡得一絲微薄之力。 事實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沒有肆意,卻越來越沉默。 假如說,初嫁的杜俏是石縫中頑強生長的小草,現在的杜俏就像溫室里瀕臨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開始懷念初見時的杜俏,雖然有點小小的討厭,卻生機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趙嬤嬤的話,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蓋下空蕩蕩的褲管,握緊了拳頭。 夜很短,不過倏忽間,窗戶紙已泛起魚肚白。 林乾吹滅即將燃盡的殘燭,拿起拐杖準備離開。許是坐的時間太長,兩腿已經麻木,竟然吃不住勁兒,“咚”一聲摔在床邊。 響聲驚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睜開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縮回了手。 外頭值夜的錦蘭與素絹聽到動靜急匆匆地進來,見此情形嚇了一跳,一人忙扶著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勢去攙扶林乾。 林乾冷聲喝道:“都出去?!?/br> 錦蘭與素絹不敢多語,低著頭走出門外。 床邊的地上鋪著絨毯,并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雙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來?!?/br> 杜俏訝然,這根本是從不曾有過的事,是不是聽錯了? 還猶豫著,林乾已經不耐煩地說:“讓你拉起我來,沒聽見?” 杜俏坐正,彎身夠他的手,卻不想,林乾腿腳不靈便,手勁卻極大,使力將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懷里。 杜俏尚未反應過來,耳邊傳來林乾的聲音,“就這點力氣,以后怎么服侍我?” 杜俏又是氣惱又是羞愧,雙手搭著床邊便要起來,林乾卻箍住她不放,“還有,以后多吃點飯,全身都是骨頭,是要硌死我?” 杜俏頓時感到委屈,剛才錦蘭要扶,他不肯,指明讓自己扶,現在又諸多不滿與挑刺??勺孕”唤虒е驗樘?,她也不去辯駁,忍著淚道:“要不,我換人進來服侍侯爺?” 林乾扳過她的臉,瞧見眼眶里盈盈欲墜的淚珠,也不知何處生起的意愿,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兩滴清淚。 只是,更多的淚綿綿不絕地涌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隨著淚珠,滑過臉頰,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軟,又涼,帶著淚水的咸味,稍觸及,就嚇得往回縮。 林乾不容她反抗,大手扣在她腦后,迫著她靠近自己,近些,再近些,直到毫無間隙。 杜俏渾不知發生了什么,只感覺淚意漸漸地散去,而唇齒間,兩人輾轉研磨之處熱得發燙,燙得令人心顫,顫得她幾乎坐不住,只能軟軟地靠在林乾身上,手無力地攀附著他的臂。 她穿著綿軟的絲綢中衣,他穿得卻是繡著云紋的團錦長袍。 手觸到冷硬的金線,杜俏猛地清醒過來,狐疑地盯著林乾。林乾迎視著她的目光,看到她小小瞳仁里自己的影子,唇角泛起了極為隱晦的,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一抹溫柔,“母親昨日又提過,她年事已高,著急抱孫子?!?/br> 杜俏苦澀地垂下頭。 “我答應母親,現下已進了臘月,明年來不及了,后年此時,一定要她抱上孫子。所以,你得盡快養好身子?!?/br> 杜俏眼眸一亮,驀地又黯淡下來,“侯爺,我是不是沒得救,快要死了?” 所以,他才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施舍點溫柔。 林乾一把推開她,手攀著床邊,稍用力站起來,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易姑娘說你這病死不了,要是你想死,就請便,不過不能埋在我家祖墳,本侯沒有苛待生命的妻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