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我垂下眼簾,明知到了這種境地我根本無力再挽回什么,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心繃得仿似一根快要拉斷的弓弦,直待那聲鐘鳴再度敲響,響徹遙遠的天際,風離的眉睫一掀,“一切就要開始了?!?/br> 我強忍住不讓自己閉眼,而是死死的盯著窗外的天空。 微風輕輕吹散淡薄的浮云,鳥兒輕輕落在樹丫上引得枯枝窸窸窣窣,除此以外,天朗氣清,晴空和煦,再無其他動靜。 風離的神情從興奮漸漸化為失望,他緩緩垂袖,盒中的一個兵符“啪”的落地,那符殼竟被迸裂,碎成兩半在地。 號令千軍的虎符怎么可能一摔即碎?他的眸色愈發冷峻,瞬時凝在了我身上。 所有苦心孤詣,終究功虧一簣,他又豈會不怒?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張口道:“風離,一切已經結束了?!?/br> “你……你能說話……”風離臉色遽變,“這假兵符是你故意帶出宮的!” 我抬眸注視著他,“風公子以為呢?” 風離迷茫的神色剎那清明,浮起絲絲戾氣,但他尚能自持,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侍從火急火燎的聲音,“公子,大事不妙,有人帶著一路軍士來勢洶洶,說是緝拿要犯,正要硬闖進來!” “混賬!”風離怫然拍案,帶翻了茶盞,“此乃睿王王府,如非圣諭,何人膽敢擅闖!” 侍從顫顫巍巍道:“來,來人自稱是……五軍都督府的……” “五軍都督府?”風離徒然一晃,顯然是有些慌了,“這怎么可能?” “小、小人也不知……” 風離回頭瞥了我一眼,許是見我亦有訝色,知來者非我引來,既從我這兒探不出虛實,他當即廣袖拂案卷劍而起,喚采蜜進屋好好看緊我,隨即一把拉開門嘶聲力竭地喝道:“你們兩人守在門外,其余的人隨我出去!” 事發突然,采蜜更是不知所措,她安上門,抽出長劍挪至我頸下,眼神卻是不時往窗外瞟去。 我懶得與她計較,心底猶疑未定,琢磨著五軍都督府會出現在此處確實是件怪事。 大都督府乃是統領慶軍的最高機所。 文臣里最能說得上話的是內閣首輔,武官之中以大都督為首則是當之無愧的。后為了防范統帥專權,父皇收回了都督府的調兵權,也就是說,除了父皇以外,沒人能隨意調派五軍營的軍隊。 此前風離之所以胸有成竹,是因為他不僅集結的前朝叛軍,更掌握三千營與神機營的要害,如此,羽林軍與宿衛府軍難成他的對手。即便我與太子想要調遣五軍都督府的軍隊,也得等戰事爆發再由內閣商議最后讓兵部擬好文書調到各都司衛所,這一連串耽擱下來,他可以扭轉太多的局勢。 可是如今祭天大典謀殺太子之計未成,兵符作假,五軍都督府居然能找上門來,又如何不叫他方寸大亂? 此時自窗外傳來廝打拼殺之聲,看樣子是真的有人帶兵硬闖了,若當真是來自五軍營的,難道是得到消息趕來救我的? 我低付了一下,又覺得不像,方才侍從所說的是緝拿要犯,那就說明來人還并不知道我被困于此處,不過有人來總比沒人來要好,我對他們產生了殷殷期盼,轉眸看著采蜜,正盤算著如何找機會向外邊的人示警,忽聽嗖嗖箭聲釘在門板之上,伴著凄厲的慘叫,鮮血飛賤在門扇之上,守門的兩個侍從應聲倒地。 我徒然一驚,正欲探前,采蜜手中的劍刃又往我脖子rou下貼了貼,示意我莫要輕舉妄動。 恰是此時,門外毫無征兆的傳來一個聲音:“風離,大局已定,你已無路可退了?!?/br> 這熟悉而又久違的嗓音,只一句,就如久溺幻海而遇浮木,讓我一下子心跳漏了半拍。 卻聽得風離步步倒退至門邊,道:“宋郎生……你,你是如何找到這兒來的?” 宋郎生冷笑一聲道:“你處心積慮意欲借祭天大典謀害太子,以你素日行事之風定會在祭壇附近暗處布置籌謀,伺機而動,祭壇四周可藏匿之處雖多,然我幾日前放走采蜜時在她身上下了九隱香,方圓九里能以犬嗅之,如此,方能在一夜之內尋得你們隱藏所在?!?/br> 采蜜聞言如石雕木刻,眼里泛著驚濤駭浪。多抵風離也有著同樣的震驚,他道:“你是朝廷緝拿的逆賊,怎么可能統率得了五軍營!呵,莫以為讓那些追隨你的前朝逆賊扮成朝廷的軍隊就能誆我就范!此刻京城四面皆有我的兵馬,你以為就憑你這幾個殘兵破甲真能困得住了我?” 縱然風離不提,我也有同等的疑問,只聽宋郎生笑了一笑,“不錯,你在暗中集結勢力,網羅天下武林高手,又利用聶光在京的前朝叛軍意圖揭竿而起,哪怕是三千營、羽林軍、神機營也都有你安排的前朝叛黨,若當真僅有幾個殘兵破甲,如何破你大計?”他頓了一頓,“不過……你可認得此乃何物?” 他應當是拿出了什么物什,我在屋中瞧不見,心下也有幾分好奇,卻聽風離驚道:“……中軍都督府的佩印……你……豈會……” 宋郎生波瀾不驚道:“當今世上能授予我此印,只有一個人……” “當今皇帝!”風離顫聲道:“你是他的人?!他,他竟將中軍府的佩印交予你手中!不,這不可能,你乃一介文官,豈能越職權而率千軍!” 宋郎生平平地道:“文官自不能統軍率兵,不過在下早在兩個月之前就已被免去大理寺之職,此佩印更是昨日皇上親授……” “皇帝親授?”風離聲音涼了下來,一字一句問道:“你是說,他……醒了?!” 我心中按耐不住的一震,父皇醒了? “皇上醒或不醒,對你而言,已無分別?!彼卫缮谅暤溃骸澳阍诩缐滤竦幕鹚幰驯灰谱?,三千營之中你的親信也已捉拿歸案,在如今京的前朝叛軍有半數已被我招安歸降于朝廷,至于另外那些誓死愿追隨你的人……呵,都不需要動用五軍營的兵力,也已全軍覆滅。聶光是個聰明人,他明面上是讓聶然助你,實則早已連夜撤兵逃脫……風離,你最大的仗勢都已看出了你的頹勢,此刻你早已孤立無援,你以為,你還有什么贏面?” 這一席話,讓我莫名的想起臨別前那一天宋郎生平平穩穩的說的那句:他已淪為我們的棋子。 那之后所有部署僅不過是逼他露出所有底牌,從而一網打盡。 或者對父皇對太子對宋郎生而言,擊潰風離,是為了正式對聶光宣戰。 風離……他是一個可怕的謀士,陰謀層出不窮,但對皇者而言,只有絕對的武力與陽謀,才是真正要正視的敵手。 大局早定。 ““這不可能……”風離仍不甘心道:“你是如何得知祭壇底下有火藥的?你是如何得知今日祭天的太子是真的?!當日公主分明用飛鷹傳信予你宮中的太子是冒充的,難道你并未收到?!” “我自然是收到了?!彼卫缮α艘恍?,“只不過公主的信中所提及的并非是太子有假,而是……” 而是,在前日夜里踏入東宮之后,我躲在太子寢宮外聽他們那番對話之時,就已猜出太子仍留在宮中這個真相。 委實諸事太過湊巧。 恰好讓我發覺太子是假的,正好遇上東宮守衛均移于殿外我能毫無顧忌的偷窺,還讓我趕上我所想聽到的全部——就像是一場完美的計劃。 所以我在離開東宮之前附耳問過守門的侍衛統領:“今日東宮可有人是在昏厥的情況下被抬出去的?或者有人搬了什么布袋箱子之類的東西出去?” 侍衛統領很肯定地道:“沒有,屬下們在此看守一日,從未見過此等情況發生?!?/br> 如果沒有,就只能說明太子并未離開東宮。即使風離將太子熏暈,易容,也不可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覺的把一個大活人送走。 我當時心下有了判斷,也約莫能猜到風離既誘我取出兵符必會尾隨其后,于是當即去往藏書閣,拿了太子以前所備的假兵符,并寫了一封信給宋郎生。 我將這一切所有的懷疑都用一封小小的書信傳遞到宋郎生手中,望他能查探出真相,或是將所有都告之趙庚年,共同謀劃對策。 信上,我唯一誆騙宋郎生的話只有一句:我已平安離宮藏于安全之處,切莫憂心。 我心中明白若要宋郎生無心旁騖的去查案,就不能讓他心有牽掛。 哪能料想,孫軒乃是風離所扮,更可怕的是,還有一個聶然。 此些種種,是我太過自以為是了,只懂得兵行險招,卻不去預料事情往往會比想象的更糟糕。 這時,門外的宋郎生道:“你當真以為公主會一次一次的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她早已洞悉你的圖謀,誘你踩入她的陷阱之中。這一場較量,你終是輸了?!?/br> 這話聽得我很是慚愧,要是讓駙馬得知我自己挖了個陷阱自己跳下去還差點埋死,也不知道他會否氣得想要掐死我。 風離顯然也覺得宋郎生最后說的這番話很是可笑,他遠慮近憂,機關算盡,終于徹徹底底的淪為輸家,于是突然發狂般的大笑起來,那笑聲讓人倒抽一口涼氣,只聽得胸膛涼颼颼一片——誠然我胸前確感涼颼颼來著,但連采蜜都有些把持不住的手一歪,劍刃擦破了我的頸,我一吃疼忍不住“啊”了一聲—— 宋郎生似乎聽到了動靜,問道:“誰?還有誰在里面?” 風離總算從上接不接下氣的笑聲緩過來了,他道:“宋郎生啊宋郎生,你是贏了,我輸的心服口服,只不過尚有一事你還未知……” “帶公主殿下出宮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與聶然?!?/br> “昨日夜里,聶然公子忽感寂寞,所以……在下就讓公主與之相陪,讓他們共赴巫山……熟料公主不大情愿,尋死不成,更飽受折磨……” 話音未落,門砰的一聲已被撞開。 我抬眸,他就這么毫無預兆的沖入房中,堪堪站在我的跟前。 我徹底呆了。 那僅僅三步之遙仿佛隔著千山,萬物都隱去,直當那人真的出現,才驚覺思念來的如此猛烈。 心頭涌現強烈的浪潮,沖撞著五臟六腑,我忍不住泛出淚,想要上前去擁住他,卻想起自己衣不蔽體的模樣,脖子與胸前的斑點吻痕猶在,連眼睛都因昨夜哭得太厲害而消不下腫,這旖旎不堪的場景落入他眼中還不知道他會怎么想我。 我顫抖著攏著被子,費力想對他說些什么,確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反倒是采蜜,她見宋郎生闖入頓時一陣緊張,抖著手握著劍在我的脖子上摩擦道:“你,你莫要輕舉妄動……要是再上前一步……休怪我劍下……” “下”字還沒說完,采蜜的聲音戛然而止,手中的劍一松當啷落地。我懵懂轉頭,根本未能看清宋郎生是如何將手中的刀擲向采蜜,便見采蜜怔怔的望著被刃戳穿的腹部,僵著身子倒在血泊之中,仿佛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宋郎生殺人,一招斃命,手下未留半分情面。 他從不是這樣心狠果決的性子,那時被賀平昭圍捕,饒是他勢單力薄,性命堪憂,仍無法對敵方下重手。 我戰戰兢兢地看著他,他整張臉都蒼白到毫無血色,不知道是有多么憤怒,連眼睛都紅了。他這般看,看得我愈發緊張,可是我的心里何嘗不是nongnong的委屈,我咬著嘴唇,哽咽道:“駙馬,我……” 剛說出這幾個字就感到,眼前一晃身子一傾,那分明只是眨眼的功夫,已被他緊緊攬入懷中。他渾身冰涼,眼底是滿滿的彷徨無措,我被他的模樣嚇傻了,試圖推開他同他好好解釋,話未說出口手便被他握住,他緩緩垂眸,用指尖輕撫摸我腕間的淤痕,顫抖得比我還厲害,衣襟滑落,他望見了我肩上血未干涸的齒印,眼中溢出nongnong的震驚,我下意識抬手蓋住了他的眼睛,費力讓自己聲音平穩一些:“不要看……” 溫熱的水澤從我的指縫間溢出,我心底一顫,他扭過頭旋身拾起方才采蜜的劍,踏向門前的風離,風離的手中也有劍,卻沒有舉起來,只是唇角微微一翹,問:“你要殺我?可我現在就死了,就沒人知道聶然逃往何處,聶光真正的實力為何……既然皇帝派你來緝拿我,他自然還不希望你帶一個尸體回去……” 我深以為然,風離說的不錯,宋郎生若想殺他,方才便已動手了,又豈會與他多費唇舌?我以為宋郎生是要逼問他什么,可他什么也沒有說,卻是嗡的一聲長劍破空,毫不遲疑的刺去—— 風離悚然一驚,出劍招架,但宋郎生去勢如虹,銳不可當,逼得風離退至墻角。他橫劍一掃,但聽“嗤”的一聲,風離雙目圓睜,一只手慌忙的捂上自己的脖子,可鮮血根本不聽使喚的汩汩冒出,直待眼里漸便失去了光彩,他才應聲倒地。 窗前,宋郎生一下一下的喘著氣,手中握著的劍染著嫣紅,門外聚集的兵似乎都嚇壞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宋郎生的聲音飄飄響起:“所有人退至府外待命,若有妄言、妄動者,以軍法處治?!?/br> 他的嗓音低沉平淡,卻令屋外所有人齊刷刷轉身聽命,不敢有一絲懈怠。那股渾然天成的威嚴,與平日里那個古板無趣的駙馬,簡直判若兩人。 正沉浸于思緒之中,周身一暖,再一次被宋郎生慢慢擁住,緊些,又緊一點,他怕壓疼我,又克制的輕撫我的背,下巴輕輕抵在我的肩上,摟了良久良久,一室獨靜安怡。 這溫暖太過久違,久違到我也不舍得與他分離寸毫,我靜靜趴在他的胸前,壓抑太久太久的眼淚傾巢而出,啪嗒啪嗒掉個沒完,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開口了,聲音低啞得根本不像是他:“都是我的錯……從今往后,我再不離開你了……” 聽他這樣說,我眼眶又是一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歡喜,難過的是我們經歷了那么多的苦難,歡喜的是他能這樣說就會做得到,一切都會愈來愈好。 宋郎生稍稍松開我一些,發現我在哭,一下一下的替我拭淚,半晌,他道:“我一定會殺了聶然,一定會……” 我呆了呆,明白他或許是誤會了什么,努力平復心中傷感的情緒,抬睫看他,“他其實沒有動我……” 宋郎生愣了一下,一時間仿佛沒有聽懂我話里的意思,“你是說……” 我低下頭,輕聲示意道:“你瞧我里面的衣褲都還在呢……雖然他確實很是過分,但他最后什么也沒有做……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中了風離的軟骨散,軟骨散服下之后會失力失語,十日內若無解藥,想要好起來可就難了,所以……” 所以,那個時候風離給了他一瓶藥乃是解藥,說什么怡情助興,其實是因為聶然他也中了此毒——他與風離合作,風離卻并不盡信他,除非他愿意當面侵犯我,他才能相信聶然與他還能搭上一條船。 聶然演了那么長的一段戲,在灌我飲下解藥的時候還用上衣帶,委實是他自己都沒有太多的氣力能夠制住我了。 直待最后他用盡氣力咬我,逼我撕心裂肺的啼哭,等到風離終于離去,他才松開我,宛如脫力一般癱在我身旁,閉上眼,輕輕地說:“我知你恨我,哪怕告訴你這只是權宜之計,你依然會恨我,可我并不后悔,此番所為皆是我心中所想做的,雖然,我知道我終究不能得到你更多……” 我驚魂未定的看著他,他努力撐起身子,替我松綁道:“我今夜無法救你出去,不過你放心,風離暫時不會再動傷害你的念頭,待到明日宋郎生會來救你,風離無法得逞,所有事都會平息的……” 他說完替我攆好被褥,我忽然想問他一句,“沒有解藥,你該如何逃離京城?” 可我沒有問出口,我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逐漸模糊,闔眸前,望見他站在窗前,任憑雪花吹在身上,良久未動。 宋郎生在聽我說完這些之后眉頭是舒展開了,他輕撫著我喃喃說:“只要你沒有受到傷害,不要難過,那就很好……”他頓了一頓,又蹙眉道:“既如此,你方才怎么不說?” 我內心糾結萬分,“那么多人在場,我也不知怎么細說,而且,聶然他……” 他問:“他怎么了?” “他畢竟……”我掙扎了一下,細聲道:“也是親了我……然后也稍微那么摸了一下……嚴格意義上來說,我也算是被他輕薄了……我覺得吧,可能你會有那么一點點的介意……” 宋郎生板著臉,咬牙道:“我不介意……” 我看了他一眼,端詳他表情,試探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