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邀月樓是家歌舞酒坊,說白了就是在尋常酒樓的基礎上多了美貌女子歌舞助興,這樣的酒樓在京中大大小小十來家,本也無甚獨特之處。 可她先把自己捧上第一美人的位置,再用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吸引客人,這個武娉婷原來是個商道奇才——如果不是身負深仇的話。 我又嘆了嘆,這樣的人,哪怕是用公主的權威去壓她,也未見得會乖乖順從,遑論打聽當年真相了。 我問阿右,“你會奏簫么?” 阿右窘然搖頭。 “阿左呢?” “……他連喇叭都不會吹?!彼ь^望了望天, “公主若要尋擅簫之人,到樂坊不就……” “來不及,今日便是十六了。再者,京城中會去湊這份熱鬧的人,只怕早就去過了?!?/br> 我低頭看著手中玉簫,橙亮的陽光透過窗照耀進來,照的玉簫剔透翠亮,幾日前那個晚上聶然與煦方重疊的一幕不知怎地飄到眼前晃了一晃。 我認識的人中,他是唯一一個能把簫吹到極境中的。 然則,莫要說聶然身為國子監司業未必肯去這風月場所拋頭露臉,想一想被宋郎生知曉的情形,就覺得有些犯怵。 可現下武娉婷是追查當年真相的唯一突破口,若是錯過良機,只怕兇險來臨時就措手不及了。 這個熱氣騰騰的晌午,我獨自在書房內天人交戰一番后,最終還是揣著玉簫來到了國子監。 來之前我已換上了青衫錦袍,算好了他放課的時間便等在敬一亭邊門旁。 故而聶然遠遠瞧見我時整個人都愣住了,他訝然上下看了看我,“公主?” 我淺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看我女扮男裝,難道還認不出來?” 樹蔭下,聶然溫和的勾了勾唇,凝視著我:“既然公主易裝前來,下官便不行大禮了?!?/br> 我點了點頭,先問:“唔,肩上的傷可好了?上次駙馬有所誤解,望聶司業見諒?!?/br> 聶然道:“本就無甚大礙,駙馬心系公主,我并未放在心上?!?/br> 我欣然笑道:“那就好,既然聶大人安然無事,抬個手臂吹個簫什么的,應當并非難事吧?” 聶然:“?” 我把背在身后的玉簫伸到他跟前,言簡意賅地道:“咳,是這樣的,京城第一美人武娉婷你知道的吧?我有事想和她單獨說說話,可邀月樓的規矩是要有人能對上她的琴音才能一見,苦無良策之下就想到聶司業你了?!?/br> 聶然清秀的眉毛一動,以捉摸不透的口氣道:“原來公主找我是為這事,我還以為……” 見他話說一半,我不解道:“以為什么?” 聶然搖了搖頭,只道:“邀月樓的‘琴瑟和鳴會佳人’之說下官亦有說聽聞,只是那武娉婷一曲名動京城無人能及,下官樂技拙劣,只怕未能替公主搭橋引見……” 我下意識截住他的話頭,“你的話沒問題?!?/br> 話音方落,聶然怔住,我也怔住,這才意識到這話說的太過熟稔,忙補救道:“本公主的意思是,聶司業應對自己多些信心,嗯……再者,即便引見不成也不妨事,我再想他法便是?!?/br> 聶然垂眸靜靜看了那支簫一會兒,就在我以為他會婉拒時,他接過我的簫,淡淡道:“好?!?/br> 我詫異抬睫。 他道:“公主稍候片刻,待下官換上便服就隨公主同去?!?/br> 他答應的如此爽快,倒叫我有些無所適從了。 弦歌街離國子監不算太遠,未免叫人認出公主府的車轎,我本想提議步行,不過剛出了國子監,就看見一輛馬車停在跟前,馬車很是考究,車轅鍍著金漆,頂蓋還鑲著顆明珠,聶然示意我上車,我呵呵道:“其實走一走鍛煉一下身體也是極好?!?/br> 聶然平平道:“去的晚了只怕就失去對曲的資格了?!?/br> “……也對?!?/br> 我只好上了馬車,心想這樣招搖的坐著聶然的馬車去邀月樓,要真讓駙馬撞上,只怕我們夫妻生涯也就到此終結了。 不過世事往往如此,你越不想來什么就偏要來什么。 到了邀月樓門口時掀開車簾,眼見暮色滿京,時辰尚早,我想著不若周遭走走,看看能否捕捉到什么線索來。 孰料剛跳下馬車就看到一道紅影從遠處的道路策馬而來,那身姿瀟灑的如日中天,除了宋郎生還會有誰? 我驀地有些暈頭轉向的懵,一個瞬間想了百種解釋與說辭,定睛看去,宋郎生此時神情頗有些焦急,犀利的目光正左顧右盼,我忙低下頭背過身,感到馬蹄踏著從身后呼嘯而過,再轉頭看去,他已疾馳遠去。 聶然此時也下了車,順著我的目光也回頭瞅了一眼,“宋大人似乎是在尋人?!?/br> 我側首,“唔……應當是在查辦公務罷……” 這時邀月樓里傳出奏樂聲,管樂齊鳴,夜席已開。 聶然道:“走罷?!?/br> 我點了點頭,展開扇子,兩人一前一后邁步而入。 進樓之前,我又忍不住回首,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去,心里想著要早些辦完事回府陪駙馬用晚膳。 后來,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回想起那擦肩而過的一瞬,都會問自己,若那時我沒有躲他,亦或他從人群中發現了我,那么一切是不是就會變得不一樣? 或許冥冥之中,從那些紛亂繁華的開始起,早已注定了后來的曲終人散。 第三十七章 我一度認為邀月樓與那些酒樓無甚差別,不料入內發覺樓宇寬敞明亮,天井式的圍欄層層旋繞而上,雖少了幾分靡靡之色,卻別有一番大氣雅致。 二樓三樓皆是雅間,以不同繡樣的屏風為隔斷,放眼望去席間人影綽綽,想必慕名的貴客早已坐定等著好戲。 白玉石砌的舞臺邊上設有兩處案席,一處懸著層層紗簾,隱約可見簾后擺琴,而正對面的檀木桌上已擺好茶點及青銅香薰,正是為對曲者所設席位。 來之前我自然命人清掉其他對曲對手,故而樓內小廝一見我們便伸手引我們入座,此刻樓中樂聲起,舞姬登臺獻舞,一時氣氛大盛,樓中俱是杯盞相碰言談歡笑之聲。 我雙手捧著茶盞來回滾著暖手,四顧場中舞姬妖嬈酣舞,心中腹誹決計不能讓宋郎生來這等場所,男人還是日出勤懇勞作日落早歸沒見識的好。 想到這兒我把目光掃向聶然,以前在陳家村,煦方總能用簫聲吸引許多村里的姑娘成群結隊的來搭訕,后來有天他說,不如不捕魚了,去鄰鎮上的紅樓賣藝,賺的更快更多。我自然是竭力反對,嚷嚷著他見多了那些鶯鶯燕燕亂了心該如何是好? 同樣的人,同樣的場合,當年百般阻撓,今時千方慫恿,這算不算是物是人非? 察覺到我的眼神,聶然轉頭道:“怎么了?” 我搖了搖頭,忽然想起個疑問,就這么脫口問了:“你的簫是從哪兒學的?” 他一怔,眼里似乎掠過一絲清寒,我擺擺手,“不回答也沒有關系……” “我兒時不會說話?!?/br> 我詫然。 他溫雅的聲音在這喧鬧的場合顯得格外平靜,“尋常人家的孩子一兩歲便能說話了,可我到了四歲連‘爹娘’都說不出。所有人都為之憂心為之嘆息,我亦然。一日日看著我爹對我從期許到失望,喜悅也好恐懼也罷,我都無從訴說?!?/br> “后來有了簫,它能替我說出我說不了的話?!彼霐肯旅冀?,修長的手指輕輕撫著簫,“我也記不得是如何學會,就好像這是我與生俱來就能做到的事一般?!?/br> 兩年前,和風也問過煦方,你明明失憶了,怎么會記得簫是如何吹的呢? 他揮著簫笑道:“我也不知,一拿起它,就覺得好像生來就會一樣?!?/br> 一個錯眼,我幾乎要把眼前這個人看成煦方了,這才伸指揉眉,一遍遍暗示自己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之人。 此時樓內奏樂戛然而止,舞姬們也紛紛散退,我看向前方紗簾處,已有一人婉坐琴邊,雖瞧不清真容,其寧雅姿態,竟莫名給人予妙曼之感。 全場剎那靜下,只余清風吹拂簾動,所有人俱在屏息等待撥弦。 女子左手撫上琴端,在徐徐抬起右手時似乎往我們這兒一看,下一瞬錚然撥弦,弦弦聲緊,驟然卷起一股風起云涌之勢。 琴聲搖曳之中馳騁動魄,若為入陣曲,或能振奮軍心,可在這種把酒言歡的風月之所奏起浩瀚沙場,就不怕驚嚇著賓客咽不下菜肴么。 重點是武姑娘你彈這種曲子是要讓聶然怎么吹才能和的上。 我揉了揉額,于是最終還是要動用公主的權利才能見上一面么? 曲風已漸轉輕弦低音,聶然玉簫在手,緩緩舉到唇邊,順著琴聲凄肅之境,徐徐奏出一片沉遠平曠。 若要說武娉婷彈的是金戈鐵馬的廝殺,那么聶然吹的應就是戰后的殘軀遍野,簫聲如吟如訴,悲涼惆悵。 然而,蕭索之后逐見平川策馬,赤膽之心化為柔情,直待簫聲漸若游絲,曲終弦收,余音不絕,一時間全場無聲。 一聲叫好打破沉靜,樓中又恢復了盛意,一個小丫頭碎步上前對聶然道:“公子請隨我到聽梅軒靜候片刻,我家小姐隨后就來?!?/br> 聶然不留痕跡的露出一絲笑意,我舒了口氣,朝他點了點頭。 我們很快便見到了傳說中的武娉婷。 不得不說她是個極美的人,那張臉就像水墨畫里描出來似的,一進門整間屋都讓她襯的明媚動人。 我和聶然站起身為禮,她淡淡掃了我們一眼,“你們誰才是與我對曲之人?” 我一怔,聶然攤開展心比著我道:“在下只是想沾一沾我這好友的光來一睹姑娘芳容,冒昧之處還望姑娘莫要見怪?!?/br> 武娉婷神情浮出慍意,“我不見閑雜之人?!?/br> 聶然道:“是在下唐突,如此就不再叨擾了?!庇洲D頭看向我,“白兄,我先去外廳等你?!闭f完安上門,只留我們二人在屋內。 我笑盈盈的朝她拱了拱手,正待張口,武娉婷袖中突然彈出劍鋒抵在我胸口,沉聲道:“奏簫之人不是你?!庇挚聪蛭业牟弊?,問:“女扮男裝混入邀月樓有何居心?” 我頗為無奈的嘆了嘆,從懷中掏出公主玉鑒給她看,“我姓蕭?!?/br> 武娉婷瞧清后收了劍,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欠身道:“原來是襄儀公主,民女眼拙,方才無禮,還望公主寬恕?!?/br> 我坐下身,笑了一笑,“不知者不罪?!?/br> 武娉婷態度倒是恭謹:“不知公主殿下大駕光臨是為何事?” 我不愿兜圈子,直言道:“不瞞武姑娘,我在查一宗舊案。這個案子與武姑娘有關?!?/br> 武娉婷聞言一笑,“邀月樓打開門做生意,從未做過什么不法勾當,更未牽連什么案子……” “我所指的舊案不是指邀月樓,而是尚威鏢局。七年前的一夜滅門,武姑娘是唯一的幸存者,關于那案……” 武娉婷臉色微變,截住我的話道:“民女得以茍活至今已是蒼天垂簾,往事不堪難以回首,還望公主體諒一二?!?/br> 意料之中的態度。 “原來武姑娘并不想找到當年害死你全家的兇手,”我道:“既如此,又何必以對曲為由頭尋人呢?” 武娉婷倏然抬頭。 我笑了笑,“方才武姑娘一看到我那奏簫的朋友,眼中便黯了下去,難道不是在失望他非你所尋之人么?” 她的身影在燈光中沉默片刻,道:“公主以為我在尋找何人?” 我刷的一聲展扇搖了搖道:“當年尚威鏢局的滅門案從鏢頭至伙夫無一幸免,可死里逃生的你不僅不隱遁更大張旗鼓的開了這邀月樓,怎不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