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廟外風雨交加,這人身上卻并未被如何淋濕,只是衣擺的紫色稍微深一些。左手撐著一把油紙傘,雨點噼里啪啦打在傘面上,水花飛濺,右手紫電的冷光還在滋滋狂竄。他臉上神色,比這雷雨之夜更加陰沉。 金凌一下子坐了起來,叫道:“舅舅!” 江澄的目光橫掃過去,冷冷地道:“叫!你現在知道叫我,之前你跑什么跑!” 說完,他調轉了視線,有意無意朝魏無羨和藍忘機那邊投去。 兩撥視線尚未對接,蘇涉已用他的佩劍難平支撐著勉力起身,朝江澄刺去。江澄還沒出手,幾聲犬吠,那只黑鬃靈犬一條飛魚一般從廟外飛入,直直朝蘇涉撲去。 魏無羨一聽到狗叫,登時汗毛倒豎,往藍忘機懷里縮去,魂飛魄散道:“藍湛!” 藍忘機早已自覺地攬住他,應道:“嗯!” 魏無羨道:“抱住我!” 藍忘機道:“已經抱住了?!?/br> 魏無羨道:“抱緊我?。?!” 藍忘機便用力將他摟得更緊了。 不看畫面,光是只聽聲音,江澄的臉部肌rou和嘴角都是一陣抽搐,原本似乎有點想往那頭看,這下徹底控制住了自己的脖子。恰恰殿后沖出數名蘭陵金氏的修士,持劍圍來。江澄冷笑一聲,揮起右手,在觀音廟之內舞出了一條炫目的紫虹,被這道紫虹沾身的人都被擊飛出去,而那把油紙傘,還穩穩當當撐在他左手之中。那群修士東倒西歪摔成一片,還在周身過電一般痙攣哆嗦,江澄這才收起了傘。 蘇涉則被那條黑鬃靈犬纏得怒吼不止,金凌在一旁叫道:“仙子!當心!仙子,咬他!咬他手!” 藍曦臣則喝道:“江宗主,當心琴聲!” 話音未落,便從觀音廟后方傳來一兩聲琴響,必定是金光瑤在故技重施。然而,江澄在亂葬崗上已經吃過這邪曲的一次虧,自然警覺非常,那聲弦響剛發出來的時候,他便在地上一踢,用足尖挑起了一名修士跌落的長劍,左手拋開紙傘,接住這把劍,右手拔出腰間的三毒,雙手各持一劍,猛地相交一劃。 兩把劍相互摩擦,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噪聲,蓋過了邪曲的旋律。 十分有效的破解方式! 只有一個不足之處——這聲音,實在是太難聽了! 難聽得仿佛耳朵立即要被這可怕的噪音戳破,對藍曦臣和藍忘機這種出身姑蘇藍氏的人而言,更是無法容忍,二人皆是微微皺起了眉??伤{忘機正在盡職盡責地摟著魏無羨,無法捂耳,于是魏無羨一邊聽著狗叫發抖,一邊伸手幫他捂住了。 江澄硬著一張臉,雙手持劍,一邊制造這種煞風景的破耳魔音,一邊朝殿后逼去??刹坏人麣⑦^去擒住藏在暗處的金光瑤,金光瑤自己捂著耳朵走出來了。 他手里沒拉著那幾根細細的琴弦,江澄便暫且止住了制造噪音的舉動。 藍曦臣道:“琴弦在他腰間?!?/br> 金光瑤道:“二哥你用不著這樣,就算琴弦現在在我手上,江宗主這么一直擦刮著,我也彈不了?!?/br> 江澄提劍朝他刺去,金光瑤閃身一避,道:“江宗主!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江澄不與他多言,金光瑤靈力沒他強勁,不敢直面迎擊,只能不斷靈活地閃避,邊避邊道:“是不是阿凌到處亂跑,你追著他找到這兒來的?仙子一定還給你帶了路。唉,明明是我送的黑鬃靈犬,卻半點面子也不給我?!?/br> 魏無羨被藍忘機緊緊抱著,聽到狗叫也不那么害怕了,還能騰出心思來思考,低聲道:“金光瑤想干什么?這種時候還要閑扯家常???” 藍忘機卻不應語,魏無羨沒聽到他回答,心中納悶,抬頭一看,原來他還捂著藍忘機耳朵,方才藍忘機根本沒聽到他說話,怪不得沒回答了,連忙放手。 這時,金光瑤話鋒卻忽然一轉,笑道:“江宗主,你怎么回事?從剛才起,眼神一直躲躲閃閃不敢往那邊看,是那邊有什么東西嗎?” 魏無羨心道:“他哪是不敢看……大概是有點惡心,不想看吧。不過也無所謂了……大概?!?/br> 金光瑤又道:“還躲?那邊沒什么東西,那邊是你的師兄。你真的是追著阿凌找到這兒來的嗎?” 江澄咆哮道:“不然呢?!我還能是找誰?!” 藍曦臣道:“不要回答他!” 金光瑤慣會花言巧語,只要江澄一開始和他對話,就會被他轉移注意力,不由自主被牽動情緒。金光瑤道:“好吧,魏先生,你看到了嗎?你師弟既不是來找你的,連看都不想看你一眼?!?/br> 魏無羨笑道:“你這話就奇怪了金宗主。江宗主對我這個態度又不是第一天了?!?/br> 聞言,江澄的嘴角一陣輕微的扭曲,握著紫電的手背青筋凸起。 金光瑤卻又轉向江澄,長吁短嘆道:“江宗主,做你的師兄,可真不容易啊?!?/br> 聽金光瑤一直把話題往他身上引,魏無羨越發警惕起來。 金光瑤全然不理江澄有沒有在聽他說話,自顧自笑瞇瞇地說下去:“江宗主,我聽說昨天你在蓮花塢無緣無故內大鬧一場,拿著夷陵老祖以前用的佩劍到處跑,逢人就叫人拔啊?!?/br> 江澄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恐怖。 魏無羨則突然從藍忘機懷里坐起,心跳也猛地一頓。 他心中有個聲音道:“我的佩劍?是說隨便?隨便我不是扔溫寧那兒了嗎?不對,昨天到今天確實沒有見他拿著……怎么落到江澄手里了?!江澄為什么要別人去拔劍?!他自己拔過了沒?” 正精神緊繃,藍忘機伸手在他背脊上撫摸了兩下,魏無羨這才回過神來。那兩下像是撫順了他的情緒,使得他稍稍平靜了些。 金光瑤眼放精光,道:“我還聽說誰都拔不出來那把劍,但是你自己卻拔出來了。這可奇了怪了,我十分好奇,能不能請你為我解惑,這是怎么回事呢?” 江澄將紫電和三毒一齊召出,怒道:“廢話少說!” 金光瑤揚聲道:“好,這是廢話,我不說了。那我們說點別的。江宗主,你可真了不起,最年輕的家主,以一人之力重建云夢江氏,我等佩服。不過我記得你從前從來比什么都比不過魏先生的,能否請教一下你是如何在射日之征后便逆襲的?是不是吃了什么金丹妙藥??!” “金丹”二字,他說的清晰銳利無比。江澄的五官幾乎都要錯位了,紫電也綻出危險的白光,心神大亂之下,動作出現了一絲破綻。 金光瑤等的就是這一刻的破綻,甩出暗藏多時的琴弦。江澄立即回神迎擊,紫電和琴弦纏到了一起,金光瑤感覺手心一麻,立即撤手。然而,他隨即輕笑一聲,左手揮出另一條琴弦,朝魏無羨和藍忘機那邊襲去! 江澄瞳孔猛地縮成一點,劈手轉了紫電的方向,去截那根琴弦。金光瑤趁機抽出一直纏在他腰間的佩劍,刺向江澄心口! 金凌失聲道:“舅舅!” 江澄面色鐵青地捂住了胸口。 鮮血從他指縫間涌出,迅速將胸前衣物浸成了一片紫黑之色。紫電截住了那道琴弦之后,瞬間化回了那枚銀色指環,套回他手上。當主人失血過多或身受重傷的時候,靈器都是會自覺恢復耗損最低的形態的。 金光瑤從袖中取出一條手帕,將他的軟劍擦凈,纏回腰間。地上蘭陵金氏的修士們三三兩兩爬起。蘇涉也冒著大雨從外頭回來,那條黑鬃靈犬竟是個沒半點骨氣的,見有人撐腰就悍勇無比,見勢不好打不過就立即逃跑,并且跑得比誰都快,又沒讓他逮住,臉色恨恨。金光瑤掃了這些屬下一眼,搖了搖頭。 金凌早已沖過去扶住了江澄,藍曦臣嘆道:“……不可亂動,扶他慢慢坐好?!?/br> 雖說受了當胸一劍,但江澄也不至于就沒命了,只是暫時不宜動彈、不便強動靈力而已。他不喜歡被人扶,對金凌道:“快滾?!?/br> 金凌知道他還在氣自己亂跑,自覺理虧,不敢頂撞,不假思索地對藍忘機道:“含光君,還有蒲團嗎?” 原先他們坐的四個蒲團都是藍忘機找來的,可這大殿里總共也只找到了四個。沉默片刻,藍忘機站了起來,把他坐的那個推到了一旁。 金凌忙道:“謝謝!不用了,我還是把我自己的……” 藍忘機道:“不必?!?/br> 說完便在魏無羨身邊坐了下來。兩個人一本正經地坐在同一只蒲團上,竟然也不怎么擠。 見位置都給他騰出來了,金凌便拖著江澄坐了過去。 ☆、第104章 恨生第二十一 7 自行按住胸口xue位,止住血流之勢,坐下之后,江澄抬起眼簾,看了那邊的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一眼,很快又垂下,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正在此時,殿后傳來一聲欣喜若狂的呼喊:“宗主!挖到了!露出一角了!” 金光瑤面色大緩,道:“快,繼續!全都挖出來然后打開,記得小心!” 他快步走回殿后。于此同時,天邊七八蒼白的閃電扭曲著爬過,須臾,霹靂陣陣。 望了望天外之象,藍曦臣若有所思地道:“這雷雨來得蹊蹺?!?/br> 那邊,魏無羨和藍忘機坐在一起,江澄坐在一旁,金凌把自己的蒲團也拖了過去。 嘩嘩的雨聲中,好一陣尷尬的死寂,誰都沒率先開口。不知為什么,金凌似乎很想讓他們交流一番,瞅來瞅去,忽然道:“舅舅,多虧你剛才截住了那根琴弦,不然就糟了?!?/br> 金凌在笨拙地給他舅舅說話,痕跡十分刻意,反而讓局面變的更尷尬。江澄的臉黑了黑,道:“你給我閉嘴!” 若不是他情緒不穩,沒牽制死金光瑤,使他偷到縫隙偷襲這邊,也不會自己落入敵手。而且,其實魏無羨和藍忘機完全可以自行避開那根琴弦。就算現下藍忘機沒了靈力,魏無羨靈力低微,但身手還在,縱使無法攻擊,閃避還是做得到的。 遭了呵斥之后,金凌訕訕地閉嘴了。江澄抿起嘴,不再開口。 魏無羨也什么都沒說。 若是換了以前,他多少要嘲笑一番江澄,被人激了幾句就受不了,教人鉆了空子,可如今想想金光瑤說的那些話,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澄已經知道真相了。 這時,藍忘機又在他背脊上撫了兩下,魏無羨抬起眼,見他并無震驚神色,目光幾乎可以說得上柔和,心中一動,忍不住低聲道:“……你知道?” 藍忘機緩緩點頭。 魏無羨輕輕吁出一口氣,道:“……溫寧?!?/br> 隨便原先是溫寧拿在手里的,現在落到了江澄手里,若不是溫寧自己給的,離開蓮花塢的路上,他決不會對此絕口不提。 若不是溫寧還沒找到這兒來,魏無羨此時必定已瞪向了他。 他帶著一絲微微的惱意道:“……我再三叮囑過,讓他不要說的!” 冷不防,江澄開口了:“不要什么?” 魏無羨一怔,和藍忘機一起望過去。只見江澄一手捂心口,涼颼颼地道:“魏無羨,你真無私,真偉大。做盡了好事,還忍辱負重不讓人知道,真讓人感動。我是不是該跪下來哭著感謝你???” 聽他毫不客氣,話語中滿是譏諷之意,藍忘機面色一寒。 金凌見藍忘機神情不善,連忙擋在江澄之前,生怕藍忘機一掌打死他,急道:“舅舅!” 魏無羨的臉色也有點難看起來。 他從沒指望江澄知道了真相之后會立刻與他冰釋前嫌,卻也沒想到說話還是這么不好聽,無語片刻,道:“我沒說讓你感謝我?!?/br> 江澄“哈”了一聲,道:“那是,做好事不求回報,境界高嘛。和我當然不一樣。怪不得我父親在世時常說你才是真正懂江家家訓、有江家之風的人?!?/br> 魏無羨聽不下去了,道:“行了?!?/br> 江澄厲聲道:“你最懂!你什么都強過我!天資修為,靈性心性,你們都懂,我境界低——那我是什么????!” 他猛地伸手,似乎要去揪魏無羨的衣領,藍忘機一手攬住魏無羨的肩頭,把他護到身后,另一手重重拍開江澄,目中已隱隱透出怒火。他這一擊雖不含靈力,勁力卻甚強,震得江澄胸前傷口又崩裂,頓時鮮血狂涌。金凌驚叫道:“舅舅你的傷!含光君,手下留情!” 藍忘機則冷聲道:“江晚吟,口下留德!” 藍曦臣把身上外袍脫下來,蓋在冷得瑟瑟發抖的聶懷桑身上,道:“江宗主,切勿激動。你再吼兩句,傷勢更重?!?/br> 江澄一把推開手足無措扶著他的金凌,在胸口胡亂拍了幾把,止住血流。雖然失血,可血氣又止不住地往腦上涌,臉色忽白忽紅,道:“憑什么?魏無羨,你他媽憑什么?” 魏無羨從藍忘機肩頭探出個腦袋,道:“什么憑什么?” 江澄道:“我們江家給了你多少???明明我才是他兒子,我才是云夢江氏的繼承人,這么多年來處處被你壓一頭。養育之恩,甚至是命!我爹我娘我jiejie還有金子軒的命,只留下一個因為你沒爹沒娘的金凌!” 金凌周身一震,肩頭耷拉下來,神情也略略萎靡。 魏無羨動了動嘴唇,終是沒說什么,藍忘機回過身,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