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藍忘機低下頭,慢慢把手中的避塵收了回去。 金光瑤跌足道:“唉,這個,這個魏公子,真是太沖動了。他怎么能當著這么多家的面這么罵呢?” 藍忘機冷冷地道:“他罵得不對嗎?!?/br> 金光瑤微不可查地一怔,立刻笑道:“哈哈。對。是對。但就是因為對,所以才不能當面罵啊?!?/br> 藍曦臣則若有所思道:“這位魏公子,當真已心性大變?!?/br> 聞言,藍忘機緊蹙的眉宇之下,那雙淺色眸子里流露過一絲痛色。 ☆、第71章 將離第十六3 窮奇道是一座山谷之中的山道,位于天水之東。 相傳,此道乃是岐山溫氏先祖溫卯一戰成名之地,數百年前,他與一只上古兇獸在此惡斗九九八十一天,最終將之斬殺。這上古兇獸,便是窮奇。懲善揚惡,混亂邪惡,喜食正直忠誠之人,饋贈作惡多端之徒的神獸。 當然,這傳說究竟是否屬實,還是岐山溫氏后代家主為神化先祖而夸大的,那便無從考據了。 下了金麟臺,魏無羨轉入蘭陵城中一條小巷,道:“在窮奇道。走吧?!?/br> 溫情早在巷中坐立難安多時,聞言立刻沖了出來。她腳底一崴,魏無羨單手將她扶住,提議道:“你要不要休息,我一個人去?!?/br> 溫情忙道:“不用!不用!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岐山溫氏覆滅之后,溫情的劍也和其他溫家修士一樣,被收繳了。因此,溫寧失蹤后,她幾乎是用一雙腿片刻不停地從岐山跑到了云夢,舟車勞頓,數日未曾合眼,此刻幾乎已不成人形。 當年,魏無羨背著江澄與她告別之際,溫情是這么說的:“無論這場戰役結果如何,從此以后,你們跟我們都兩不相欠了。兩清?!鄙袂楦甙?,歷歷在目。 然而,就在前天,她死死拽著魏無羨的手,就差跪在他面前,哀求道:“魏無羨,魏無羨,魏公子,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是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幫我救救阿寧!除了找你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當初的驕傲與自矜蕩然無存。 魏無羨也知道,她決計放心不下溫寧,也不多勸,兩人火速趕到天水郡。 射日之征后,眾家瓜分的地盤里,蘭陵金氏得的那一份最大,天水一帶也被他們收入囊中。窮奇道是溫卯成名之地,經歷數百年后人的改建,已經從險峻要道變成了一處歌功頌德、觀光游覽之景。原先山道兩側高闊的山壁上鑿刻的都是大先賢溫卯的生平佳跡,蘭陵金氏接手此地之后,自然不能讓這些岐山溫氏的光輝往事繼續留著,正在著手重建。重建的意思,就是要把整個兩側的高山筆畫鑿得干干凈凈,盡數清空,刻上新的圖騰。 當然,最后,必須還要改個能凸顯蘭陵金氏之神勇的新名字。 此等大工程自然需要不少苦力??嗔Φ娜诉x,除了低階低到塵埃里、一輩子都難出頭的修士,普通人家的平民,更多的,則是射日之征后便淪為喪家之犬的戰俘們。 數名督工在山谷之中穿行,吆喝驅趕這這些步伐沉沉的力士和戰俘們。溫情沖了進去,視線在每一張灰頭土臉的疲憊面容上亂撞,幾名督工注意到了她,喝道:“你是哪家的?怎么亂闖!” 溫情被他們擋住了去路,著急道:“我找人,我找人??!” 她穿的衣服沒有家紋,不是沒有家族就是地位低下,一名督工揮舞著手臂道:“我管你找人還是人找,走!再不走……” 忽然,語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跟在這年輕女子身后行了過來。 這青年生得一張明俊容顏,眼神卻頗為陰冷,正在盯著他,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很快地,他發現這青年并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中揮舞的那柄鐵烙。 魏無羨看到這些督工手中的鐵烙,和從前岐山溫氏的家奴們慣用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是頂端烙片的形狀,從太陽改成了花瓣,眼中寒光乍現,卻仍不動聲色。山谷之中,忽然以他為圓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不少督工和普通低階修士都認得魏無羨的臉,反倒是那些戰俘沒幾個認得,看到他腰間的陳情,才猜出了來人身份。 但凡是在戰場上和魏無羨遇上過的對手,只有一個下場——全軍覆沒,盡數淪為兇尸。 因此,認得他臉的,現在都是他的部下了。 旁人再不敢阻攔,溫情邊找邊喊:“阿寧!阿寧!”聲音凄厲,然而無人應答。跑遍了整個山谷,都沒見到弟弟的蹤影,溫情抓著幾名督工問道:“這幾天有沒有送來幾個溫家的修士?里面有個說話結結巴巴的人,你們有沒有見到他?誰見到他了?” 數名督工面面相覷,為首者打哈哈道:“這里所有的戰俘,都是溫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來的。都在這兒了……” 魏無羨道:“都在這兒了?” 那名督頭只是一個勁兒地笑。 魏無羨道:“好吧。我姑且當,活著的都在這兒了。那么,其他的呢?” 溫情的身體晃了晃。 與“活著”相對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督頭不敢多言,只得硬著頭皮,將他們帶到了山谷之后的一片野林。他不敢自己一個人面對魏無羨,命令手下另外七八人也一起跟上,浩浩蕩蕩地帶路。 野林深處,橫七豎八扔著幾十條人形。有的已經發出了腐爛的惡臭。對此,魏無羨習以為常,溫情則完全注意不到。他們在尸堆里翻了一陣,很快就翻到了還睜著眼睛的溫寧。 溫寧的肋骨被打塌了半邊,嘴角的血跡已經凝成了暗褐色,一動不動。 溫情仍不死心,顫抖著去抓他的脈搏。 死死抓了半晌,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她哭得面目扭曲,那張原本甜美的臉皺成一團,變得很丑,很難看。但是,當一個人真正傷心到及處的時候,是絕對沒辦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硬的尸體前,她所堅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魏無羨站在她身后,一語不發。 在奔波路上,溫情對他說了很多的事。射日之征后,他們的處境越來越艱難,無論有沒有參過戰、無論有沒有殺過人,都要每日每處被人監視,隨時隨地受人擺布、遭人呵斥。 溫情和溫寧有一個逝世的堂哥,這位堂哥的外婆也被打成了“溫狗余孽”之一。雖然因為她年紀太大,不用和其他俘虜一樣做苦力,卻有另外的折騰法子對付她。就是讓她每天扛著一面被撕得破破爛爛、涂上了血紅大叉的溫家戰旗走來走去,進行自我羞辱,美其名曰“自省”。 那堂哥生前獨子大約才兩三歲,最親近的就是外婆,離了老人家就不行,又不能沒人照顧,她只好把小外孫用布條綁在背上帶。一個老人顫顫巍巍,一個小孩子在她背上懵懵懂懂。一老一小,吃力地扛著一面高高的旗子,佝僂著腰地在路旁來回行走,走兩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見有人走近,趕忙又把旗子背起,生怕被人發現后斥責找麻煩。 那日,金子勛夜獵,追著一只八翼蝙蝠王,來到了他們位于岐山一角的拘禁地。 那只八翼蝙蝠王神出鬼沒且性情兇悍,藏匿時便找不到,不藏匿時又對付不了。金子勛正焦躁,恰好遇上前來查看異象的幾名溫家門生。金子勛把他們當成送上門來的餌,不分青紅皂白,逼他們負上召陰旗吸引攻擊。 溫情習醫,她的門生隨她,從來只救人而不殺人。溫寧更是因為性情怯弱,都不敢招收暴戾之徒,手下盡是些和他差不多木訥老實的修士,從未做過什么害人之事。他們這一支也只剩下幾十人了。溫寧見手下門生有性命之險,趕出來和金子勛磕磕巴巴地講道理,拖拖拉拉間,八翼蝙蝠王跑了,金子勛大怒之下,令部下把他們盡數抓走。 這些天溫情跑的幾乎發狂,卻還是來晚了,連弟弟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溫情哭得太兇,無聲地暈了過去。 魏無羨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胸口。閉上眼,片刻之后才睜開,道:“這個人是誰殺的?!?/br> 他語氣不冷不熱,似乎沒有動怒,而是在思考什么。那名為首的督工心生僥幸,嘴硬道:“魏公子,這話您可別亂說,這兒可沒人敢殺人,他是自己干活不小心,從山壁滾下來摔死的?!?/br> 魏無羨道:“沒人敢亂殺人?真的?” 數名督工一齊信誓旦旦道:“千真萬確!” “絕無虛假!”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br> 旋即,他慢條斯理地接道:“因為是溫狗,溫狗不是人。所以說,‘這兒沒人敢亂殺人’,是這個意思,對吧?” 那督頭剛才心中,正好就在想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臉色一白。魏無羨又道:“還是你們真覺得,我會分辨不出一個人是怎么死的?” 眾督工啞然,終于開始發覺大事不妙,隱隱有后退之意。 魏無羨維持笑容不變,道:“你們最好立刻老實交待,是誰殺的,自己站出來。不然,我就只好寧可殺錯,也不放過了。全都殺光,這總該沒有漏網之魚?!?/br> 眾人頭皮發麻,背脊發寒。督頭囁嚅道:“云夢江氏和蘭陵金氏眼下正交好,魏公子您可不能……” 聞言,魏無羨看了他一眼,訝然道:“你很有勇氣。這是威脅我?” 督頭忙道:“不敢不敢?!?/br> 魏無羨道:“既然你們不肯說,那就讓他自己來指認吧?!?/br> 仿佛等待他這一句多時一般,一道黑色的身影僵直地立了起來。 ☆、第72章 桀驁第十七 當天夜里,整個修真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子時,金麟臺上點金閣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軒出門在外,金子勛又資歷不夠,因此只有金光瑤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聶明玦、江澄、藍曦臣、藍忘機等家主、名士一級的人物,神色肅然。后列則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臨大敵,不時低聲私語一兩句“我就知道”、“遲早會這樣的”、“且看怎么收場”。 江澄是眾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滿面陰云,正在和旁人一樣,聽席上金光瑤神色恭謹、語氣軟和地款款道來: “……在窮奇道催動陳情,將那溫寧和堆積在谷后樹林的尸體全數兇化,殺六名督工,傷者七十有余。隨后他便抱著溫情,帶著這些兇尸去了岐山的拘禁地,要把那里的溫氏殘黨帶走。在岐山的監視者們出面阻攔,又被他驅使惡靈和兇尸擊退,帶著那五十余人揚長而去。進入亂葬崗后,他讓幾百具兇尸守在山下巡邏,我們的人到現在都一步也上不去?!?/br> 聽完之后,點金閣中一片靜默。 半晌,江澄才道:“這件事確實做得太不像話,我代他向金宗主賠罪。若有什么補救之法,請盡管開口,我必然盡力補償?!?/br> 金光善要的卻并不是他的賠罪和補償,道:“江宗主,本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蘭陵金氏本來是絕不會多說一句的,不過幾個門生和下級修士而已,殺就殺了??蛇@些督工和低階修士,并不都是金家的人,還有幾個別家的。這就……” 江澄眉頭緊蹙,揉了揉太陽xue處跳動不止的筋絡,無聲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諸位有所不知,魏無羨要救的那名溫姓修士,在射日之征中曾于我二人有恩。因此……” 聶明玦冷冷地道:“有恩?江宗主莫非忘了,云夢江氏滅族血案的兇手是誰?即便是有恩,也早就抵消了吧?!?/br> 這幾年來,江澄每天都是堅持忙到深夜,今日剛準備早些休息,就被這個炸雷般的消息炸的連夜趕到金麟臺,疲倦之下本就壓著三分火氣,再加上他生性好強,被迫當眾低頭向旁人道歉,已是煩躁,聽聶明玦再提起滅族兇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這恨意不光無差別針對在座所有人,還針對魏無羨。 藍曦臣道:“話也不能這么說,溫情、溫寧一脈的殘部,我查證過,是并沒有參與過射日之征的,沒有兇案與他們有關?!?/br> 聶明玦轉向他,神色略微緩和,卻依舊堅持著不贊同的立場:“二弟此話我不同意。身為家族一份子,自當與家族共榮辱、同患難。溫氏作惡,后果自然要溫氏全族來承擔。若是只在家族興盛時享受優待,家族覆滅了卻不肯承擔苦果、負起責任、付出代價,這算什么?” 一名家主道:“江宗主,您這話說的可就不對了。您莫非忘了溫氏當年是如何對待其他家族的?還跟他們講什么恩義,為了這點恩義還殺傷自己人!” 一提到岐山溫氏當年的暴行,眾人便群情激奮,嘈雜涌動。金光善本欲講話,見狀不快,金光瑤觀其神色,連忙揚聲道:“諸位還請稍安勿躁。今日要議之事,重點不在于此?!边呎f邊讓家仆們送上了冰鎮的果片,轉移注意力,點金閣這才漸漸收斂聲息。 金光善趁機道:“江宗主,原本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關于這個魏嬰,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br> 江澄道:“金宗主請講?!?/br> 金光善道:“江宗主,魏嬰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這個我們都知道??煞催^來,他是不是尊敬你這個家主,這就難說了。反正我做家主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哪家的下屬膽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彼麚u了搖頭,道:“百家花宴那么大的場合,當著你的面都敢甩臉色,說走就走。昨天背著你就更放肆了,連他根本不把你這個家主放在眼里這種話都敢說,半點不尊重……” 聽到最后一句,江澄臉色已十分難看。 忽然,一個冷淡的聲音道:“沒有?!?/br> 金光善編排得正起勁,聞言一愣,和眾人一樣,循聲望去。 只見藍忘機正襟危坐,波瀾不驚地道:“魏嬰并未說過不把江宗主放在眼里。他原話的意思是,他一向如此肆無忌憚。并無不尊重之意?!?/br> 藍忘機在外言語極少,就連在清談會上論法問道,也只有別人向他提問、發出挑戰,他才言簡意賅、惜字如金地回答,三言兩語,直擊要點,完勝旁人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雄辯,除此以外,幾乎從不主動發聲。是以金光善被他打斷,驚訝之情遠遠大于不快。但畢竟是篡改原話、添油加醋被人當眾拆臺,微覺尷尬。好在他沒尷尬多久,金光瑤便立刻來為他救場了,訝然道:“是嗎?原來是這么說的?哎,那天魏公子氣勢洶洶闖上金麟臺,說了太多話,一句比一句石破天驚,我都不太記得了,含光君居然記得這么清楚。不過,這兩句意思也差不多吧?!?/br> 他的記性比藍忘機只好不差,卻故意裝糊涂,聶明玦不喜此種行為,微微皺眉。金光善則順著臺階下,道:“不錯,意思是差不多的,反正不把江宗主放在眼里就是了?!?/br> 一名家主道:“其實我早就想說了。這魏無羨雖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勞,但說句不好聽的。他畢竟是個家仆之子。一個家仆之子,怎能如此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