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魏無羨終于徹底放下心來,道:“謝謝?!?/br> 他知道這對姐弟一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個主動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正如溫情所言,溫晁若是下定決心要除掉什么人,溫情未必能攔得住,說不定自己還要受牽連。畢竟別人生的,總歸比不上自己親生的。 江澄頭上插著那根針,昏睡了三日。身上的骨頭和皮外傷都養好了,只剩下那一道消不掉的戒鞭痕,還有拿不回來的金丹。 魏無羨也想了三天。 三日之后,魏無羨告別溫寧,背著江澄,走了一段路,向一位守林人借了一間小屋子。這才把江澄頭上那根針拔掉了。 過了好久,江澄才睜開眼睛。 醒是醒了,可一動也不動,連翻個身,問一句“這又是哪里”的興趣都沒有。不喝水也不進食,仿佛一心求死。 魏無羨道:“你真的想死嗎?” 江澄道:“活著也報不了仇,不如去死,說不定還能化為厲鬼?!?/br> 魏無羨道:“你是從小就受安魂禮的人,死后也化不成厲鬼?!?/br> 江澄道:“既然死活都報不了仇,那么死活有什么區別?!?/br> 說完這句之后,他就再也不開口了。 魏無羨忙里忙外,做了一頓飯,擺上桌,道:“起來。吃飯了?!?/br> 江澄自然不會理他。魏無羨坐在桌邊,自己拿起了筷子,道:“你不補充體力,怎么去拿回你的金丹?!?/br> 聽到“金丹”二字,江澄終于眨了一下眼睛。 魏無羨繼續道:“是的,不用懷疑,你沒聽錯。我說的就是‘拿回你的金丹’?!?/br> 江澄動了動嘴唇,嗓音干?。骸啊阌修k法?” 魏無羨從容道:“有辦法?!?/br> 他轉過身,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母親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嗎?” 這一句話短短幾十個字,一剎那便點燃了江澄原本毫無生氣的雙眼。 抱山散人,傳說中已活了幾百歲的仙士,已登仙門,能活死人、rou白骨的世外高人! 他顫聲道:“你是說……你是說……” 魏無羨口齒清晰地道:“我是說,我知道‘抱山’,抱的是哪座山。也就是說,我可以帶你去找抱山散人?!?/br> 江澄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嗎?!” 魏無羨道:“我并不是全部不記得。有些重復過許多次的零碎片段,我還是沒忘的。我一直記得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對我重復,告訴我一個地點,還有一些事。這個聲音說,如果今后遇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可以到那個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br> 江澄一下子滾下了床。 他撲到桌邊,魏無羨把碗筷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飯?!?/br> 江澄扒在桌邊,激動地道:“我……” 魏無羨道:“吃飯。邊吃邊說。不然不說?!?/br> 江澄只得爬上了凳子,拿起筷子開始往口里胡亂扒飯。原本已心如死灰,卻忽然發現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他激動過頭,周身似有烈火灼燒,坐立難安,連筷子拿倒了都不知道。魏無羨看他心不在焉地吃了起來,這才道:“過幾天我就帶你去找?!?/br> 江澄道:“今天!” 魏無羨道:“你怕什么,幾百年的仙人,難道還能這幾天就沒了?之所以要過幾天,是因為這其中有很多忌諱,我得慢慢跟你叮囑。否則如果犯了禁忌,惹怒了師祖那就完了,你我都要完?!?/br> 江澄睜著眼睛看他,指望他多說一點。魏無羨又道:“上山之后,你不能睜開眼睛四下亂看,記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臉。記住,無論對方要你做什么,你都要照做不誤?!?/br> 江澄道:“好!” 魏無羨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果被問起你是誰,你一定要說,你就是藏色散人的兒子,千萬不能暴露真實身份!” 江澄道:“好!” 估計眼下無論魏無羨提什么要求,他都會雙眼發紅地說好好好。魏無羨道:“行了,吃飯吧,恢復體力養足精神。這幾天我要準備準備?!?/br> 江澄終于發現自己的筷子拿反了,換了過來,多吃幾口,辣的眼眶發紅,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真難吃!” 被反復追問了幾日關于抱山散人的細節之后,魏無羨帶著江澄出發,跋山涉水,來到了夷陵的一座深山之下。 這座山郁郁蒼蒼,翠峰靈秀,山頂被云霧繚繞,確實有幾分仙氣。只是離世人心目中的神山,還是有些差距。江澄這幾日一直疑神疑鬼,一會兒懷疑魏無羨是騙他的,一會兒懷疑魏無羨小時候聽錯了或者記錯了,一會兒又擔心到底找不找得到,看了這座山,又懷疑起來了:“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魏無羨肯定地道:“絕對就是這里。我騙你有用嗎?騙你讓你高興幾天,然后打擊更大?” 類似的對話,兩人已經重復了無數次。魏無羨陪他走到半山腰,道:“好了,到這里,我就不能跟你再一起上去了?!?/br> 他拿出一條布巾,蒙住江澄的雙眼,再三叮囑道:“千萬,千萬不能睜開眼睛。山上沒有猛獸,寧可走慢點,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絕對好奇不得。記住,咬死了說你就是魏無羨。問什么你都知道該怎么答吧?” 事關能否重結金丹,能否報得血海深仇,江澄自然不敢大意,緊張地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慢慢地朝山上走去。魏無羨道:“我在之前那個鎮子上等你!” 看了一會兒江澄緩緩挪動的背影,他便轉了個身,走了另一條山路。 江澄這一上山,就是七天。 他們約定好會合的那個小鎮建在群山之間,甚為荒僻,鎮上總共也沒有幾個人,街道路面狹窄又不平,路邊連個貨郎擔都沒有。 魏無羨蹲在路邊,望了望那座山的方向,還是沒看到江澄的影子,撐著自己的雙膝,站起身來,一陣頭暈,晃了晃,朝鎮上唯一一家茶樓走去。 茶樓算得上是這座小鎮里唯一不簡陋的一座建筑了。他剛一進門,便有伙計笑著迎了上來:“喝點什么?” 魏無羨當即心頭一跳。 這些天他奔波勞累,無心修整,幾乎可以用蓬頭垢面來形容。尋常的茶樓伙計看到他這樣的,不立刻拉下臉轟他出去已經算是極佳的了,熱情如斯地上趕著招呼,未免有些太假了。 他迅速在店內一掃,賬房站在柜臺后,恨不得把頭低到賬本里埋著,十張桌子上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人,其中不少都穿著斗篷,低頭喝茶,仿佛是為了遮住什么。 魏無羨當機立斷,旋身撤出。誰知,才邁出茶樓大門一步,一道黑壓壓的高大影子欺了過來,雷霆般的一掌擊在他心口。 魏無羨撞飛了兩張桌子,伙計和賬房慌慌張張地逃了出去。店內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炎陽烈焰袍。溫逐流跨過門檻,站到魏無羨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強試圖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有人在魏無羨膝彎處踢了一腳,逼他雙膝重重跪地。溫晁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上方,滿面殘忍的興奮:“這就趴下了?!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嗎?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讓你猖狂!” 王靈嬌急不可耐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快!溫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還欠著咱們一條手臂呢!” 溫晁道:“不不不,不急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會兒死了就沒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聽他像上次江澄那小雜種那樣慘叫!” 王靈嬌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們在那邊討論得歡,魏無羨卻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你們有什么酷刑,盡管來!” 王靈嬌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喲?!?/br> 溫晁鄙夷道:“死到臨頭了你還逞什么英雄!” 魏無羨冷笑道:“正是因為死到臨頭了,我才高興!我還害怕我死不了呢。夠膽你們就折磨死我!越殘忍越好,我死后必然化為兇煞厲鬼,日夜糾纏岐山溫氏上上下下,詛咒你們!” 聞言,溫晁竟然卡了卡。一些名門的世家弟子,比如江楓眠、虞紫鳶這樣的,從小受家族熏陶、法器影響,一生之中還要接受各種生人的安魂儀式,死后自然化為厲鬼的可能非常小。但是魏無羨則不同,他是家仆之子,又不是打小就在江家長大,沒機會受那么多熏魂安魄的儀式。若是他死后當真怨氣沖天、陰魂不散、化為厲鬼糾纏不休,那可就有些讓人頭疼了。而且,生前所受折磨越多、越零碎、越殘酷,死后化成的厲鬼就越兇殘、越難以對付。 見狀,王靈嬌忙道:“溫公子,不要聽他胡說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后都能化為厲鬼,天時地利人和,缺一樣都化不成!何況就算真的化成了,難道岐山溫氏還收拾不了這一只孤魂野鬼!咱們到處抓人抓了這么久,不就是為了懲治他嗎,難道就因為他瞎吹幾句,這就放過他了?” 溫晁道:“當然不可能!” 魏無羨心知必死無疑,反而越來越冷靜,刻骨的恨意沉淀成冰冷如鐵的決心。溫晁看見他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腳踢到他小腹上,道:“你還在裝!想嚇誰!裝什么英雄好漢!” 一群門生跟著他一通暴打。覺得打夠了之后,溫晁才喝道:“夠了!” 魏無羨吐出一口血,心道:“該下殺手了?死了也就那樣,不比活著差,還有三成機會能化為厲鬼報復!” 這么一想,竟有種無與倫比的興奮。溫晁卻道:“魏嬰,你是不是總覺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偉大?” 魏無羨訝然道:“咦,溫狗竟然也有說人話的時候?” 溫晁一拳砸下,獰笑道:“你耍吧,盡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裝英雄好漢硬氣到什么時候!” 他喝令手下人抓住魏無羨,溫逐流走了過來,將他從地上提起。魏無羨勉力抬頭,看著這個殺了江楓眠、虞夫人、毀了江澄金丹的人,把他的臉、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記在心里。 溫家眾人帶著他御劍而起,小鎮和深山漸行漸遠,魏無羨心道:“江澄就算下來,也找不到我了。他們帶著我飛這么高做什么,飛到高處再把我摔下來摔死?” 御劍飛行了一段時間,雪白的云層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蒼山破開。 這座山散發著一股不詳的沉沉死氣,猶如一具龐然的千年巨尸,光是看著,都令人膽寒。溫晁就在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 他道:“魏嬰,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這個地方,叫做亂葬崗?!?/br> 聽到這個名字,一道寒氣順著魏無羨的背脊爬上了后腦。 溫晁繼續道:“這個亂葬崗就在夷陵,你們云夢那邊肯定也聽過它的大名。這是一座尸山,古戰場,山上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尸體。而且有什么無名尸,也都卷個席子就扔到這里?!?/br> 劍陣緩緩下降,靠近那座山。溫晁道:“你看看這黑氣,嘖嘖嘖,戾氣重吧?怨氣濃吧?連我們溫家都那它沒辦法,只能圍住它。這還是白天,到了晚上,里面真的什么東西都會出來?;钊诉M到這里,連人帶魂,有去無回,永遠也別想出來?!?/br> 他抓起魏無羨的頭發,一字一句,獰笑道:“你,也永遠都別想出來!” 說完,他便把魏無羨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61章 風邪第十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靈嬌尖叫著從床上坐起,桌邊正在看信的溫晁一拍桌子,怒道:“深更半夜的你又鬼叫什么!” 王靈嬌驚魂未定地喘了幾口氣,道:“我……我夢見那個姓魏的了,我又夢見他了!” 溫晁道:“他都被我扔進亂葬崗三個多月了。你怎么還夢見他?你都夢見幾次了!” 王靈嬌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最近老是夢見他?!?/br> 溫晁原本就看信看得心煩意亂,沒空理會她,更沒心思像以前那樣安慰她,不耐煩地道:“那你就別睡覺了!” 她下了床,撲到溫晁桌邊,道:“溫公子,我……我越想越覺得害怕啊。我覺得……咱們當初是不是犯了個大錯?……他被扔進亂葬崗里,會不會沒死???他會不會……” 溫晁太陽xue處的青筋跳動不止,道:“怎么可能?我們家之前派過多少批修士去清剿亂葬崗?有一個回來過嗎?他被扔在里面,只怕是現在尸體都爛得臭過一輪了?!?/br> 王靈嬌道:“死了也很可怕!如果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化成厲鬼,回來找我們……” 她說著,兩人都想起了那一日,魏嬰墜下去時的那張臉,那個表情,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 溫晁立刻反駁道:“死了也沒可能!死在亂葬崗的人,魂魄都會被禁錮在那里。你別自己嚇唬自己。沒看到我正煩著嗎!” 他把手中的信報揉成一團,砸了出去,恨聲道:“什么射日之征,狗屁射日,想把太陽射下來?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