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魏無羨把弓也撿了起來,拿著一件武器在手,道:“是不是人抓的?怎么抓的?” 那少年道:“人,是人抓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要抓他!” 江澄道:“不知道為什么?” 魏無羨道:“別急。你說清楚?!?/br> 那名少年道:“剛才、剛才我們出去撿風箏,風箏掉到那邊去了,老遠了。我們找過去,看到有幾十個人,是溫家的人,穿的都是他們的衣服,有門生有家仆,為首的是個年輕的女的。她手里拿著一只風箏,風箏上面插了一支箭,看到我們就問這風箏是誰的?!?/br> 另一名少年道:“這只風箏是六師弟的,他就說了是他的。那個女的忽然變臉,說了一句‘好大的膽子!’,這就叫手底下的人把六師弟抓走了!” 魏無羨道:“就這樣?” 眾少年紛紛點頭,道:“我們問為什么要抓六師弟,那女的不停地說他大逆不道、包藏禍心,吆喝著讓手下人把六師弟押走,我們沒辦法,就先跑回來了?!?/br> 江澄罵了一聲,道:“抓人連個理由都沒有!溫家要上天嗎!” 魏無羨道:“都別說話。溫家的人估計馬上就要上門來了,別讓他們聽到了抓住什么把柄。我問你們,那個女的,是不是沒有佩劍?是不是長得挺漂亮,嘴皮上有一顆痣?” 師弟們道:“是!就是她!” 江澄恨聲道:“王靈嬌!這個……” 這時,一個冷冷的女聲傳了過來:“吵什么,一天也不讓人清靜!” 虞夫人紫衣飄飄地行來,金珠銀珠仍是一身武裝,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江澄道:“阿娘,溫家的人來了,六師弟被他們抓了!” 虞夫人道:“你們喊那么大聲,我在里面都聽到了。這有什么,是抓走了又不是殺死了,這就又急又恨跺腳咬牙的,你還像個未來宗主的模樣嗎?鎮定點!” 她說完,轉身面對校場之前的大門。十幾名身穿炎陽烈日袍的溫家修士魚貫而入。 這些修士身后,一名彩衣女子款步輕搖地邁了進來。 這女子身姿婀娜,容貌嫵媚,眼送秋波,唇如烈火,嘴皮上一粒細小的黑痣,倒是個頗為出色的美女。只是周身釵環璨璨,仿佛恨不得把一個首飾鋪子和貴人對她的寵愛都穿在身上,很是跌品。正是上次在岐山被魏無羨一掌打飛吐血的王靈嬌。 王靈嬌抿嘴一笑,道:“虞夫人,我又來啦?!?/br> 虞夫人面無表情,似乎覺得跟她多說一句話都臟了自己的嘴。王靈嬌走下了大門的臺階,虞夫人這才道:“你抓我云夢江氏的子弟做什么?!?/br> 王靈嬌道:“抓?你是說剛才在外邊抓的那個嗎?這個說來話長。我們進去坐下后再慢慢說吧?!?/br> 一個家奴,沒有通報,沒有請求登門許可,便進了其他世家的大門,還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要求登堂入室,“坐下后再慢慢說”。虞夫人的臉色越發冷肅,戴著“紫電”銀環的右手手指輕輕抽了兩下,手背青筋微起。 她道:“進去坐下說?” 王靈嬌道:“當然。上次來下令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坐一坐,請吧?!?/br> 聽到“下令”二字,江澄冷哼一聲,金銀雙姝也微現怒容??蛇@個王靈嬌是溫晁身邊得寵的紅人,眼下自然是不能得罪她的。是以,虞夫人雖然滿面譏嘲冷笑,滿腔陰陽怪氣,卻仍是道:“那好,你進去吧?!?/br> 王靈嬌嫣然一笑,果真就進去了。 然而,她說要進去說,卻沒急著坐,而是在蓮花塢里興味盎然地小轉了一圈,四處發表意見: “這蓮花塢還不錯。真大,就是房子都有些老舊了?!?/br> “木頭都是黑漆漆的,這顏色真丑,不鮮亮?!?/br> “虞夫人,你這個主母可當得有些差勁,都不知道布置打理一下嗎?下次多掛些紅色的紗幔吧。那樣才好看?!?/br> 她沿路走,沿路指指點點,仿佛這里是她的后花園。虞夫人的眉頭抽動不止,看得魏無羨與江澄都暗暗心驚,懷疑她隨時會暴起殺人。 指點游覽完畢,王靈嬌終于坐到了廳堂之上。沒人邀請謙讓,她自顧自地坐了首席,坐了一會兒,見無人來侍候,皺眉拍桌,道:“茶呢?” 她雖然周身珠光璀璨,言行舉止卻毫無家教禮儀可言,丑態百出,一路看下來,眾人也見怪不怪了。虞夫人在次席落座,寬大的紫衣下擺和袖擺散開,越發顯得腰肢纖細,姿勢美觀。金銀雙姝在她身后侍立著,嘴角邊帶著淺淺的譏笑。銀珠道:“沒有茶。要喝自己倒?!?/br> 王靈嬌雙目圓睜,驚訝道:“江家的家仆從來不做事的?” 金珠道:“江家的家仆有更重要的正經事做,這種端茶送水之事不需要旁人代勞。又不是殘廢?!?/br> 王靈嬌打量她們幾眼,道:“你們是誰?” 虞夫人道:“我的貼身侍女?!?/br> 王靈嬌輕蔑地道:“虞夫人,你們江家真是太不像話了。這樣可不行,連侍女都敢在廳堂上亂插嘴,這樣的家奴在溫家是要被掌嘴的?!?/br> 魏無羨心道:“說這話的你自己不就是個家奴?!?/br> 虞夫人八風不動地道:“金珠銀珠不是普通的家仆,她們從小就待在我身邊,從不侍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能掌她們的嘴。不能,也不敢?!?/br> 王靈嬌道:“虞夫人這說的是什么話,世家之中,尊卑當然要分的清清楚楚,這才不能亂了套。家仆就要有個家仆的樣子?!?/br> 虞夫人卻對那句“家仆就要有家仆的樣子”深以為然,看了魏無羨一眼,竟頗為認同,傲然道:“不錯?!?/br> 隨即又質問道:“你抓我云夢江氏的那名子弟究竟做什么?!?/br> 王靈嬌道:“虞夫人還是和那小子劃清界限為好。他包藏禍心,已經被我當場抓住,扭送去發落了?!?/br> 虞夫人挑眉道:“包藏禍心?” 江澄忍不住道:“六師弟能包藏什么禍心?” 王靈嬌道:“我有證據。拿來!” 一名溫家門生呈上來一只風箏,王靈嬌抖了抖這只風箏,道:“這就是證據?!?/br> 魏無羨嗤笑道:“這風箏是個很常見的獨眼怪,算什么證據?” 王靈嬌冷笑道:“你以為我瞎嗎?看清楚了?!?/br> 她那雙涂著鮮紅丹蔻的食指在風箏上比劃來比劃去,振振有詞地分析道:“這風箏是什么顏色?金色的。獨眼怪是什么形狀?圓形的?!?/br> 虞夫人道:“所以?” 王靈嬌道:“所以?虞夫人,你還沒發現嗎?金色的,圓形的,像什么?——太陽!” 在旁人的瞠目結舌中,她得意洋洋地道:“那么多種風箏?為什么他一定要做成一只獨眼怪?為什么一定要涂成金色?他做成另外一個形狀不好嗎?為什么不是別的顏色?難道你們還要說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這個人一定是故意的。他射這樣一只風箏,其實是在借機暗喻‘射日’!這是對岐山溫氏的大不敬,這還不是包藏禍心?” 看她一個人自以為機智、牽強附會地表演了一番,江澄終于再也忍不住了,道:“這風箏雖然是金色的圓形的,但是跟太陽差了十萬八千里,到底哪里像了?根本半點不像!” 魏無羨道:“那照你這么說,橘子也吃不得了。橘子不也是金色的,圓形的??晌液孟窨催^你不止一次吃過吧?” 王靈嬌狠狠的一眼投向他。虞夫人冷冷地道:“所以你這次來,就是為了這個風箏?” 王靈嬌道:“當然不是。我這次是代表溫家和溫公子,來懲治一個人的?!?/br> 魏無羨心道:“要糟?!?/br> 她指向魏無羨,道:“這個小子,在暮溪山上,趁溫公子與屠戮玄武奮勇相斗的時候出言不遜,多次搗亂,害得溫公子心力交瘁,險些失手,連自己的佩劍都損失了!” 聽她顛倒黑白、信口胡編,江澄氣得笑出聲了。魏無羨則想起了今早出門的江楓眠,心道:“他們是故意挑這個時候來的?;蛘吒揪褪枪室獍呀迨逡鋈サ?!”王靈嬌道:“還好!天佑溫公子,縱是他失了佩劍,也還是有驚無險地拿下了屠戮玄武??蛇@個小子,實在不能姑息!我今天來就奉溫公子之命,請虞夫人嚴懲此人,給云夢江氏其他人做個表率!” 江澄道:“阿娘……” 虞夫人道:“住口!” 看見虞夫人的反應,王靈嬌很是滿意,道:“這個魏嬰,沒記錯的話是云夢江氏的家仆吧?眼下江宗主不在,相信虞夫人掂得清分量。不然,若是云夢江氏要包庇他,可真讓人懷疑……有些傳言……是否屬實了……嘻嘻?!?/br> 她坐在江楓眠平日坐的首座上,掩口而笑。虞夫人面色陰沉地把視線挪了過去,突然,魏無羨背上一痛,雙膝不由自主一軟。 虞夫人抽了他一鞭子。 江澄道:“阿娘!” 虞夫人已站起身來,紫電化為鞭形,在她冷玉般的雙手間滋滋電光流轉。她喝道:“江澄你讓開,不然你也跪下!” 魏無羨勉強撐著地爬起來,道:“江澄你讓開!你別管!” 虞夫人又是一鞭子飛出,把他抽得躺回了地上,咬牙切齒道:“……我早就說過,你這個……你這個不守規矩的東西!遲早要給江家帶來大麻煩!” 魏無羨一把推開江澄,咬牙受著,不去遮擋,一語不發。以往,虞夫人雖然總是對他惡語相向,卻從沒真的對他動過手,頂多是勒令他罰跪禁足,不久也會被江楓眠放出去。這次卻一連挨了十幾鞭子,抽得他背上火辣辣的,渾身又麻又痛,難以忍受,可是不得不忍。今日若是罰得不讓王靈嬌滿意,不讓岐山溫氏的人滿意,這件事便沒完沒了了! 王靈嬌笑意盈盈地看著。虞夫人抽完了之后,紫電倏地收回,魏無羨跪在地上,上身向前晃了晃,似乎要撲倒。江澄想上去扶,虞夫人厲聲道:“站開。不許扶他!” 江澄被金珠銀珠牢牢拽住,魏無羨還是撲到了地上,趴著不動了。 王靈嬌訝然道:“完了?” 虞夫人哼道:“當然完了?!?/br> 王靈嬌道:“就這樣?” 虞夫人雙眉揚起,道:“什么叫‘就這樣’?你以為紫電是什么品的靈器?他挨了這么一頓,下個月也好不了,有他受的!” 王靈嬌道:“可那還是有好的了得時候??!” 江澄怒道:“你還想怎么樣?!” 王靈嬌道:“虞夫人,既然是懲罰,那么當然要讓他終生都記住這個教訓,終生都為此后悔,不敢再犯。如果只是挨一頓鞭子,他休養一段時間,又能活蹦亂跳,那還叫什么懲罰呢?這個年紀的小子,最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痛,根本沒有作用的?!?/br> 虞夫人道:“你待如何?砍了他的雙腿,叫他不能再活蹦亂跳嗎?” 王靈嬌道:“溫公子寬厚,砍了雙腿這種殘暴之事做不來。只要斬下他一只右手,他便從此不再計較了?!?/br> 這個女人,根本是在借溫晁撐腰,報復魏無羨當日在暮溪山地洞一掌擊她之仇! 虞夫人斜眼掃了魏無羨一眼,道:“斬了他一只右手么?” 王靈嬌道:“不錯?!?/br> 虞紫鳶站起身來,繞著魏無羨,慢慢地走動起來,似乎正在考慮這個主意。魏無羨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江澄掙開了金珠銀珠,撲通一下跪到地上,道:“阿娘,阿娘,您別……事情根本不是像她說的那個樣子的……” 王靈嬌揚聲道:“江小公子,你是在說我杜異么?” 魏無羨趴在地上連翻個身都翻不了,心道:“杜異?杜異是什么?”忽然想到:“是杜撰!這女人原本是溫晁老婆的婢女,沒讀過書不識幾個字,卻偏要裝有文采,用個生詞,不懂裝懂,念了白字!”形勢危急,可越是在這時,人的腦子反而越是思緒紛亂,無法集中精神,胡思亂想不止。王靈嬌渾然不覺自己出了丑,道:“虞夫人,您想清楚,這件事我們岐山溫氏是一定要追究的??沉怂@只手讓我帶回去,有個交代,云夢江氏就能好好的,不然,下次溫公子過問起來就沒這么簡單了!” 虞夫人的眼中閃過森寒的光芒,陰聲道:“金珠,銀珠,去,把門關上。別讓血叫人家看到了?!?/br> 只要是虞夫人下令,金銀雙姝無不遵從,一齊脆生生地道了聲“是!”,這便將廳堂大門牢牢關上了。 魏無羨聽到關門之聲,地上的光也消失了,心想:“一只手嗎?算了。要是能換家里的安寧,一只手就一只手,大不了今后練左手劍?!?/br> 江澄抱住他母親的腿,道:“阿娘!阿娘!你聽我說,你千萬不能砍他一只手!父親如果知道了的話……” 虞夫人陡然色變,喝道:“別跟我提你父親!他知道了又能怎樣?殺了我不成?!” 王靈嬌歡欣道:“虞夫人,我就知道您一定能做出正確的選擇!看來今后我們在監察寮也一定能很談得來!” 虞夫人扯回被江澄抱著的那條腿和裙擺,轉過身來,挑眉道:“監察寮?” 王靈嬌莞爾道:“是啊,監察寮。這就是我來云夢的第二件要事。我岐山溫氏新出的監察令,在每一城都設一處監察寮。我現在宣布,今后,蓮花塢就是溫家在云夢的監察寮了?!?/br> 難怪她方才在蓮花塢里進進出出,儼然把這里當做她自己的府邸,原來是真的已經把蓮花塢當成她在云夢的據點了! 江澄紅著眼睛道:“什么監察寮?!這里是我家?。?!” 王靈嬌皺眉道:“虞夫人,您可要好好教教您的兒子。數百年來,百家都臣服于溫家之下,在溫家來使面前,怎么能說我家你家這種話?原本我還在猶豫,蓮花塢這么老舊,還出了幾個叛逆之徒,能不能擔得起監察寮這一重責,但是看到你這么服從我的命令,我還是決定把這個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