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聶明玦道:“在我面前還怕什么丟臉?!?/br> 孟瑤道:“澤蕪君不愿說,那就不說吧?!?/br>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頗為輕松隨意。一會兒說到正事,一會兒閑扯一番。聽他們聊天,魏無羨總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這個時候他們感情真不錯。澤蕪君還是挺能聊天的,怎么藍湛那么不會聊天?不過,他不會聊天,閉嘴也挺好的,話都被我說了,他聽著‘嗯’一‘嗯’,蠻好。這叫什么來著……” 孟瑤來投清河聶氏,本是想做出一番成績,希望金光善能看到他。雖說他現在在聶明玦手下頗得賞識,但清河聶氏和蘭陵金氏,畢竟還是不同的兩家。待他小有建樹,聶明玦便寫了一封推薦信,把他送回了目前駐扎在瑯邪的金氏旗下。 臨別之時,孟瑤十分感激,千恩萬謝。 不知過了多久,在瑯邪苦苦支撐的蘭陵金氏求援,聶明玦應援而至。 趕到之時,一戰剛畢。金光善焦頭爛額地過來感謝他,兩人一陣交談,正事商議完畢,最后,聶明玦想起來了,便問了一句孟瑤。 金光善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面露尷尬不快之色,只敷衍道記不清、沒聽過此人。聶明玦便干脆利落地暫時告辭了。 魏無羨心中也奇怪,他看孟瑤在聶明玦手下做事,是個十分能干的人,又機敏聰明,應該很快會暫露頭角,就算金光善裝作不認識他,也不至于過了這么久還沒熬出頭? 聶明玦向其余修士詢問了一陣,大多都不知。找了幾個地方,也沒見到孟瑤這個人。隨意行走,路經一座小樹林。 這樹林十分幽僻,剛剛經歷了一場偷襲廝殺,戰場還未被清理,聶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溫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飾的修士尸體。 忽然,前方傳來“嗤嗤”的聲音。 聶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潛了過去。分林拂葉,只見孟瑤站在滿地尸堆之中,將一柄長劍從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胸膛里抽了出來。隨即翻轉手腕,劃了幾劍。 這劍,不是他自己的劍,劍柄有火焰狀鐵飾,是溫家修士的劍。 劍法,也是溫氏的劍法。 他的神色冷靜至極,出手又穩又快,又謹慎,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沾到。 聶明玦把這一幕看在眼里,一句話也沒說,刀鋒出鞘一寸,發出銳利的聲響。 聽到這個熟悉的出鞘之聲,孟瑤一個哆嗦,手里的劍掉了下來,猛地回頭,魂魄都要飛了:“……聶宗主?” 聶明玦將鞘中的長刀盡數拔了出來。刀光雪亮,刀鋒卻泛著微微的血紅色。 魏無羨能感覺到從他那邊傳來的騰騰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瑤一下子棄了劍,道:“聶宗主、聶宗主!赤鋒尊,請您等等,請您等等!聽我解釋!” 聶明玦喝道:“你想解釋什么?!” 孟瑤連滾帶爬撲了過來,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 聶明玦怒道:“你有什么逼不得已?!我送你過來的時候,說過什么?!” 孟瑤伏跪在他腳邊,道:“聶宗主,聶宗主你聽我說!我參入蘭陵金氏的旗下,這個人是我的上級。他平日里便看不起我,時常百般折辱打罵……” 聶明玦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孟瑤道:“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什么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罵我怎么會忍不了!只是我們每攻下溫氏一個據點,我費了千心萬苦,他卻輕飄飄地說幾句話、動幾下筆就把這戰功劃給了他,說與我毫無關系。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論,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沒有人聽我說話。剛才他還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這才失手了!” 驚恐萬狀之下,他的語速飛快,生怕聶明玦不讓他說完就一刀劈了下來,交代事情卻依舊條理清晰,且句句強調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無辜。聶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提起來道:“你撒謊!你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失手?氣昏了頭的人,動手殺人的時候,會是你剛才那種表情?會故意挑選這個剛剛廝殺過一場隱蔽樹林?會特意用溫氏的劍、溫氏的劍法殺他、偽裝成溫狗偷襲,好栽贓嫁禍?” 孟瑤舉手發誓道:“我說的是真的!句句屬實!” 聶明玦怒道:“就算屬實,你也不能下手殺他!戰功而已!就那么在意這點虛榮?!” 孟瑤道:“戰功而已?” 他睜大了眼睛,道:“什么叫戰功而已?赤鋒尊,您知道為了這點戰功,我費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頭?!虛榮?沒有這點虛榮,我就什么都沒有!” 聶明玦道:“我看你的心思全部都用到不正之道上面來了!孟瑤,我問你,第一次在山洞邊,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壓的弱態,扮給我看,好讓我為你出頭?” 孟瑤剛想說話,聶明玦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撒謊!” 孟瑤一個激靈,把話頭吞進了肚子里,跪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右手五指緊緊抓入土中。 半晌,聶明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中,道:“我不動你?!?/br> 孟瑤忽的抬起頭,聶明玦又道:“你自己去坦白領罪吧。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br> 怔了半晌,孟瑤道:“……赤鋒尊,我不能折在這一步?!?/br> 聶明玦冷冷地道:“你這一步,走錯路了?!?/br> 孟瑤道:“您這是要我的命?!?/br> 聶明玦道:“你所說的話如若屬實,要不了。去,好好悔過自新?!?/br> 孟瑤低聲道:“……我父親還沒有看到我?!?/br> 金光善不是沒有看到他。 只是假裝不知道他的存在。 最終,在聶明玦的壓迫之下,孟瑤還是艱難地說了一個“是”。 然而,當天夜里,他就逃跑了。 當著面乖乖認錯答應了要去領罪,卻轉眼就逃得不知所蹤,聶明玦大概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為此大發雷霆。 恰逢藍曦臣也應援前往瑯邪助陣,剛來就遇上他暴怒,笑道:“明玦兄好大的火氣,孟瑤呢?怎么不來澆熄你的火?” 聶明玦道:“不要提這個人!” 他對藍曦臣把孟瑤殺人嫁禍之事說了一遍,原樣重復,不添油加醋,也不偷工減料。聽完之后,藍曦臣也怔然了,道:“怎么會這樣?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聶明玦道:“被我當場抓住,還有什么誤會?” 藍曦臣道:“聽他的說法,他所殺之人,確實有錯,但他確實不該下殺手。非常時期,倒也教人難以判定。不知他現在到哪里去了?” 魏無羨發現了,三尊之中,藍曦臣就像是個和稀泥的。聶明玦壓著火氣道:“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 他原先對此人有多欣賞器重,現在就有多深惡痛絕,揚言必要讓這個jian猾之徒喂他的刀??墒?,等他真正抓到了孟瑤的時候,聶明玦的刀卻砍不下去了。 在最后一戰中,他直面溫若寒,身受重傷。而臨危之際,溫若寒身后的隨侍抽出了藏在腰間的軟劍。 寒光橫掠,割斷了溫若寒的喉嚨。 射日之征就此落幕。 孟瑤因在瑯邪殺死上級被聶明玦撞破,迫不得已逃離世家。豈料因此,他改頭換面、隱姓埋名、投入岐山溫氏旗下,竟一路順風順水,越爬越上,最終因禍得福,傳送回無數消息情報,并且成功刺殺了溫氏家主,救了聶明玦一命。 一戰成名。 金麟臺上,人來人往,在聶明玦高闊的視野前,不斷分開,兩側的人都在向他低頭致意,道一聲赤鋒尊。 魏無羨心道:“這排場,要飛天了。這些人對聶明玦都是又怕又敬。怕我的人不少,敬我的人卻不多?!?/br> 這時,射日之征應當已經結束了。蘭陵金氏為慶祝,連續開辦了數場花宴,邀無數修士和無數家族前往赴宴。 金光瑤就站在須彌座之旁。認祖歸宗后,此時眉心已點上了明志朱砂,戴上了烏帽,穿上了金星雪浪袍,整個人煥然一新,十分明秀。伶俐不改,氣度卻從容,遠非從前可比。 在他身側,魏無羨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薛洋。 這個時候的薛洋,年紀極輕,面容雖稚氣未消,個子卻已經很高。身上穿的也是金星雪浪袍,和金光瑤站在一起,如春風拂柳,一派少年風流。 他們似乎正在說著什么有趣的事情,金光瑤比了一個手勢,兩人交換眼神,薛洋哈哈大笑起來,漫不經心掃視著四下走動的修士們,眼神里一派輕蔑無謂之色,仿佛這些都是行走的垃圾。 他看到聶明玦,毫無旁人的畏懼之色,朝這邊齜了齜虎牙。金光瑤也注意到這邊,發現聶明玦面色不善,趕緊低聲對薛洋說了一句,薛洋便搖搖擺擺地朝另一邊走去了。 金光瑤走過來,恭聲道:“大哥?!?/br> 稱呼已改,這時,三人應當已經結拜了。 聶明玦道:“那個人是誰?” 躊躇一陣,金光瑤小心翼翼地答道:“薛洋?!?/br> 聶明玦皺眉:“夔州薛洋?” 金光瑤點了點頭。魏無羨明顯感覺到,聶明玦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金光瑤在他面前總是膽子格外小,不敢辯解,因為聶明玦也不吃他的花言巧語。他只得借口接待來客,忙不迭逃到另一邊去了。聶明玦搖了搖頭,轉過身。這一轉身,魏無羨登時眼前一亮,只覺如霜雪天降、月華滿堂。 藍曦臣和藍忘機并肩走了上來,向聶明玦示禮。聶明玦還禮,再抬頭時,魏無羨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藍忘機的臉上,無論如何也挪不開了。 這時候的藍忘機,輪廓還有些青澀之氣,神色很是認真,但仍是在臉上寫滿了“不要靠近我”、“不要和我說話”。 不管有沒有人聽得到,魏無羨仍是自顧自開心地嚷道:“藍湛!我想死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藍忘機與藍曦臣站在一起,一溫雅,一冷清;一持簫,一佩琴。卻是一般的容貌昳麗,風采翩然。果真是一種顏色,兩段風姿。難怪引得旁人屢屢矚目,驚嘆不止。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聶宗主,藍宗主?!?/br> 魏無羨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心中一跳。聶明玦又轉身望去,江澄一身紫衣,扶劍而來。 而江澄身邊站著的,正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沒有佩劍,負手而立,與江澄并排站著,向這邊點頭致意,一副很是高深莫測、睥睨眾生的模樣。魏無羨見年輕時的自己的這種架勢,一陣牙根發酸,覺得真是裝模作樣,恨不得沖上去打自己一頓才好。 藍忘機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邊的魏無羨,眉尖抽了抽,淺色的眼眸不久便轉了回來,平視前方,仍是一副很端莊的模樣。 江澄和聶明玦板著臉相視點頭,都沒什么多余話要講,草草招呼過后,便各自分開。魏無羨看到那個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這邊的藍忘機,似乎正要開口,江澄已走了過去,站到他身邊。兩人低頭,滿面嚴肅地各說了一句話,魏無羨哈哈笑出聲來,與江澄并肩,向另一邊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動為他們讓出一大片空地。 魏無羨仔細想了想,他們到底說了什么? 原本他是想不起來,但是從聶明玦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他們的口型,這才想了起來。當時,他說的是:“江澄,赤鋒尊比你高好多,哈哈?!?/br> 江澄說的則是:“滾。你想死?!?/br> 聶明玦的目光轉了回來,道:“魏嬰為何不佩劍?” 出席名門世家舉辦的花宴,卻不佩劍出行,這是一件較為失禮的事。 藍忘機淡聲道:“估計是忘了?!?/br> 聶明玦挑眉道:“這也能忘?” 藍忘機道:“不稀奇?!?/br> 魏無羨心道:“好啊,背后說我壞話。被我抓住了!” 藍曦臣笑道:“似乎是有一次被人譏為邪魔外道,惹怒了這位魏公子,后來他便放言,即便不再用劍,單憑這邪魔外道,也能一騎絕塵,教你們望塵莫及,所以后來都不怎么佩劍了。真是年輕啊?!?/br> 聽著自己當年的狂言妄語從別人口里說出來,那滋味真是難以形容,魏無羨只覺得有些丟臉,又無可奈何。只聽藍忘機在一旁輕輕地道:“輕狂?!?/br> 他說的很輕,仿佛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 藍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么還在這里?” 藍忘機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長在這里,我自然也在這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