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莫玄羽是金光善的私生子之一,是金子軒和金光瑤同父異母的弟弟,所以他現在也算是金凌的小叔叔了,可以理所當然地用長輩的語氣對他叮囑。 金凌雖然出身名門,但畢竟無父無母,難免會受一些流言蜚語影響,急于求成急于證明自己。魏無羨又道:“你才十幾歲???現在跟你差不多大的世家子弟,都沒有獵過什么了不得的妖魔鬼怪,你又何必急于一時,非要搶這個先?!?/br> 金凌悶悶地道:“我舅舅和小叔叔成名的時候也是十幾歲?!?/br> 魏無羨心想:“那能一樣嗎?當年有岐山溫氏壓在上頭,人心惶惶,不拼命修煉廝殺,誰都不知道下一個倒霉的會不會是自己。射日之征里拉人上戰場,管你是不是十幾歲。而如今形勢安穩,各家安定,氛圍自然沒那么緊繃,沒那么拼命了?!?/br> 金凌又道:“就連魏嬰,他當年斬殺屠戮玄武的時候也是十幾歲。連他都可以,我為什么不能?” 魏無羨道:“那是他斬殺的嗎?那不是含光君殺的嗎?” 聽他提到藍忘機,金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什么,但又強行忍住了,道:“你跟含光君……算了。你們自己的事??傊畡e的我不管,你愛斷袖你就去斷袖吧,這病治不了?!?/br> 魏無羨嘿道:“這怎么叫病呢?” 心中捧腹:“他還以為我在恬不知恥地糾纏藍湛呢?!” 金凌又道:“我已經知道了姑蘇藍氏抹額的含義。既然事已至此,你就好好待在含光君身邊吧。斷袖也要斷得潔身自好,別再找我們家的人,我也管不著你?!?/br> 他說的“我們家”,既包括蘭陵金氏也包括云夢江氏,看來是對斷袖的容忍程度有所上升,只要不找他家里人就可以當沒看見。魏無羨道:“抹額?姑蘇藍氏的抹額有什么含義嗎?” 金凌道:“你不要得意還裝傻!我不想再說這個。你是不是魏嬰?” 三句話的最后,他突然甩出一句,單刀直入,令人猝不及防。 魏無羨道:“你覺得我像嗎?” 金凌沉默半晌,忽然吹了一聲短哨,道:“仙子!” 被主人叫了名字,仙子甩著舌頭,撒開四條腿奔了過來。魏無羨拔腿狂奔:“好好說話,放什么狗!” 金凌道:“哼!再見!” 他說完再見,就雄赳赳氣昂昂地朝蘭陵方向去了,看來還是不敢回云夢去見江澄。其他家族的子弟們也三三兩兩,朝著不同的方向回家去了。最終,只剩下魏無羨、藍忘機,和藍家的幾名小輩。 他們兩人行在前,其余少年跟在后。行了一陣,藍忘機道:“江澄知道你是誰?!?/br> 魏無羨坐在花驢子上,讓小蘋果慢騰騰地走著,道:“是啊,知道??芍烙秩绾?,他拿不出什么證據?!?/br> 獻舍與奪舍不同,是無跡可查的。江澄也只不過是根據他看到狗之后的神情判斷出來的??梢粊砦簾o羨怕狗這件事江澄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二來神情和反應這些東西,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根本無法判斷,做不了什么鐵證。就算江澄現在到處貼公告廣而告之夷陵老祖魏無羨是個見狗慫,估計所有人也只會當是三毒圣手忽然無聊了拿他們消遣。 魏無羨道:“所以我真的很好奇啊。你究竟是怎么認出我的?” 藍忘機淡聲道:“我也很好奇,你記性為什么那么差?!?/br> 他們本應直向姑蘇而行,回云深不知處。而中途聽聞潭州某地有精怪擾人,便小小繞了一段路,順便夜獵。平亂回程,途徑一處花園。 花園極大,設有石亭石欄,石桌石凳,供賞花賞月。然而多年雨打風吹,亭子缺了一角,石凳倒了兩個。滿園不見花卉,只見枯枝敗葉。這個花園,已經荒廢多年了。 藍思追道:“這是蒔花女的花園?!?/br> 藍景儀愣愣地道:“蒔花女?是誰?這花園有主人嗎?怎么看上去這么破,好久都沒人打理了?!?/br> 花期短暫,應季而開的花卉,稱之為蒔花。品種繁多,花色各異,開時滿園芬芳。聽到這個名字,魏無羨心中一動,記起來一點什么。 藍思追道:“這座花園曾經很有名。我在書上讀到過?!渡P女花魂》篇載,潭州有花圃,花圃有女。月下吟詩,詩佳,贈以蒔花一朵,三年不萎,芳香長存。若詩不佳,或吟有錯,女忽出,持花擲人臉,后而隱?!?/br> 藍景儀道:“吟錯詩就是要被她用花砸臉???那花不要帶刺,不然要是我來試試,一定會被砸得臉上被扎出血。這是個什么妖怪???” 藍思追道:“相傳花圃最早的主人是一位詩人,他親手栽種了這些花,以花為友,日日在此吟詩,園中花卉受書香詩情所染,凝出了一縷精魂,化為蒔花女。外人來此,吟詩吟得好了,讓她想起栽種自己的人,一高興便贈送一朵花。若是吟得差了錯了,她便從花叢里鉆出來,用花朵打人的頭臉。被打中的人會暈過去,醒來后就發現自己被扔出了花園。十幾年前,來這座花園的人可說是絡繹不絕?!?/br> 魏無羨道:“風雅,風雅。不過姑蘇藍氏的藏書閣里可不會有書記載這種東西,思追你老實說,讀的是什么書?!?/br> 藍思追臉上一紅,悄悄地去看藍忘機。藍景儀道:“蒔花女是不是很美貌?不然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來?” 見藍忘機并無責備意思,藍思追道:“應該是很美貌的。但是很少有人看到,畢竟就算自己不會作詩,背一兩首吟詩一番又有何難,因此大多數人都得到了蒔花女的贈花。就算偶爾有吟錯了被打的,也看不清蒔花女的臉。只有一個人除外?!?/br> 另一名少年問道:“哪個人?” 魏無羨輕輕咳了一聲。 藍思追道:“夷陵老祖魏無羨?!?/br> 魏無羨又咳了一聲,道:“怎么又是他?咱們聊點別的不成嗎?” 沒人理他。藍景儀擺手道:“你不要吵。魏無羨怎么了?他干什么了?他把蒔花女抓出來了嗎?” 藍思追道:“這倒是沒有。不過,他為了看清蒔花女的臉,到這座花園來,每次都故意吟錯詩,惹得蒔花女發怒用花朵打他,再把他扔出去,他醒了之后再爬進來,繼續大聲念錯。如此反復二十多次,終于看清了蒔花女的臉,但是蒔花女也被他氣到了,好長一段時間都再也不出來了,看見他一進去就一陣亂花下雨,比奇景還奇景……” 眾少年齊齊笑了起來,都道:“魏無羨這個人真討厭!” “怎么這么無聊??!” 魏無羨摸摸下巴,心道:“這有什么無聊的。誰年少的時候沒干過一兩件這種事?話說回來,為什么連這種事都有人知道???還記在書上?” 藍忘機看著他,雖然面無表情,眼底卻漾著異樣的光采,似乎在取笑他。魏無羨心道:“你取笑我?嘿,藍湛竟然好意思取笑我?!?/br> 他道:“你們這群小朋友,心不靜,意不清??隙ㄌ焯於荚诳措s書,不專心修煉?;厝ソ泻饩P你們抄家訓,十遍?!?/br> 眾少年大驚失色:“倒立著還要抄十遍?!” 魏無羨也是一驚,看向藍忘機:“你們家現在罰抄都是要倒立著抄?太狠了?!?/br> 藍忘機道:“光是罰抄,總有人不受教訓?!?/br> 他們聽故事聽得興致大發,要在蒔花園夜宿。野宿對夜獵者也本是常事,東撿西撿,堆起一堆枯枝敗葉,生起了一堆篝火。藍忘機出去巡視,看看這附近有沒有什么異動。魏無羨坐在火堆旁,見現下終于有機會問了,道:“對了,你們家的抹額,到底有什么含義?” 提到這個,眾少年的臉色陡然一變,都支支吾吾起來。 藍思追小心地道:“莫公子,你不知道嗎?” 魏無羨道:“我要是知道了,我還問?我像是那么無聊的人嗎?” 藍景儀嘀咕道:“那你還是別知道了?!?/br> 藍思追似是在考慮措辭,斟酌了好一陣,才道:“是這樣的。姑蘇藍氏的抹額,意喻‘規束自我’,這個你知道吧?” 魏無羨道:“知道?” 藍思追繼續道:“而姑蘇藍氏立家先祖藍安有言,只有在命定之人、傾心之人面前,可以不必有任何規束。所以,藍家的抹額,歷代以來,除了自己,誰都不能夠隨便碰、不能隨便取下,更不能夠系在旁人身上,這是禁忌。嗯,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不必說了。 篝火之旁,這些年輕稚嫩的臉紅成一片,藍思追都說不下去了。 魏無羨感覺身體里一半以上的血都沖上了腦門。 這抹額、這抹額、這這這—— 這抹額的含義、相當之沉重??! 他忽然覺得非常需要新鮮空氣,霍然站起,躥了出去,心道:“……我都干了什么?。?!他都干了什么?。?!” 當年在岐山,溫氏舉辦過一場百家清談盛會,大會為期七天,七日里每日的余興項目都不一樣,其中有一日是比射箭。 一千多個真人一般大小、靈活走動的紙人靶子里,只有一百個是附有兇靈在內的,各家未及弱冠的少年子弟入場爭獵。只要射錯一個,就必須退場,唯有不斷地射中附有兇靈的正確紙人,才能留在場中,最后再計算誰射中的最多、最準。 那時距離魏無羨在云深不知處聽學、被遣送回云夢已過去一年多。他回云夢之后,跟人講了一通藍忘機如何如何刻板、如何如何沒趣,未過多久就把這段日子拋在腦后,繼續湖上翻浪、山中撒野去了。 他聽了一早上的辯論,聽得頭昏腦漲,背起弓箭才好容易來了點精神,隨眼一掃,只見身旁有個面若敷粉、冷若冰霜的俊俏少年郎,身穿正紅圓領袍衫,系九環帶,袖子收得很窄。這本是此次岐山百家清談會小輩們的統一禮服,被他穿得格外好看,三分文雅,三分英氣,剩下的四分全是俊美,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這少年背著一束尾羽雪白的箭,低頭正在試弓。他手指纖長,在弓弦上一撥,發出琴弦一般的音色,動聽而又不乏剛勁。 魏無羨見這少年有點眼熟,想了一會兒,一拍大腿,興高采烈招呼他:“咦,這不是忘機兄嗎?” 藍忘機試好了弓,扭頭就走。 魏無羨又吃個沒趣,對江澄道:“又不睬我。嘿?!?/br> 靶場有二十多個入口,各家不同,藍忘機走到姑蘇藍氏的入口前,魏無羨搶先溜了過去。藍忘機側身,他也側;藍忘機挪步,他也挪??偠灾褪嵌轮蛔屗?。 最終,藍忘機立定原地,微微揚首,肅然道:“借過?!?/br> 魏無羨道:“肯理我了?剛才是裝不認識呢,還是裝沒聽到?” 不遠處,其他家族的少年們都看著這邊,奇的奇,笑的笑。江澄不耐煩地一咂嘴,自己背好箭到另一個入口去了。 藍忘機冷冷地抬起眼簾,重復道:“借過?!?/br> 魏無羨嘴角含笑,挑挑眉,側過身子。入口的拱門狹窄,藍忘機不得不挨著他擦身而過。等他入場,魏無羨在他背后喊道:“藍湛,你抹額歪了?!?/br> 世家子弟都極為注重儀表,尤其是姑蘇藍氏。聞言,藍忘機不假思索舉手去扶??赡悄~分明佩得端端正正,他一回頭,目光不善地投向魏無羨,后者早哈哈笑著轉去了云夢江氏的入口。 入場正式開始比賽之后,不斷有世家子弟因錯手射中普通紙人而退場。魏無羨一箭一個,射得很慢,卻例無虛發,箭筒里的箭不到一會兒便去掉了十七八支。忽然,有什么東西飄到了他臉上,搔得魏無羨臉頰癢癢的,他回頭一看,原來不知不覺間,藍忘機已到走了他附近,背對著他,正在向一只紙人拉弓。 那條抹額的飄帶隨風飄起,輕柔地掃中了魏無羨的臉。他道:“忘機兄!” 藍忘機將弓拉滿,道:“何事?!?/br> 魏無羨道:“你抹額歪了?!?/br> 這次,藍忘機卻再也不相信他了,一箭飛出,頭也不回地迸出兩個字:“無聊?!?/br> 魏無羨道:“這次是真的!真的歪了,不信你看,我給你正正?!?/br> 他說動手就動手,一把抓住了在自己眼前飄來飄去的抹額尾帶??蓧木蛪脑?,他這個人手忒賤,以前拉云夢那邊小姑娘的辮子拉慣了,手上一抓到絲狀物就想扯一扯,這次也扯了扯。誰知,這條抹額本來就微微歪斜,有些松動,被他一拉,便從藍忘機額上滑落了。 剎那間,藍忘機握弓的手一個哆嗦。好半晌,他才僵硬地回過頭,視線極慢極慢地轉向魏無羨。 魏無羨手里還拿著那條雪白的抹額,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重新系上吧?!?/br> 藍忘機的臉色十分難看。 他的印堂之間簡直有一團黑氣籠罩,握弓的手背青筋暴起,整個人氣得像是要發抖了。魏無羨看他似乎眼睛里爬上了血絲,忍不住把那條抹額捏了捏,心道:“我扯掉的這東西確實是一條抹額,不是他身上的什么部位吧?” 見他居然還敢捏,藍忘機猛地將他手里的抹額奪了過來。 他一奪,魏無羨便松了手。藍家幾名其他的子弟也不發箭了,圍了過來,對著沉默不語的藍忘機低聲說著什么,邊說邊搖頭,還邊用意味不明的詭異眼神看魏無羨。 魏無羨只聽到模糊的字句,“不必在意”、“意外”、“不可當真”、“無須生氣”、“男子”,諸如此類,越發茫然。藍忘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轉身,徑自往場外走去。 江澄走過來道:“你又干什么了?不是讓你不要撩他的嗎?一天不找死心里就不痛快?!?/br> 魏無羨攤手道:“我說他抹額歪了,第一遍是騙他的,可第二遍是真的。他不相信,還生氣。我不是故意拉掉他抹額的,你說他為什么那么氣憤?連比賽都不參加了?!?/br> 江澄道:“誰知道,可能因為你格外惹人討厭!” 他背后的箭已經快射完了,魏無羨見狀,也開始發力起來。 這一段,這么多年來他根本沒有細想過,原本不是沒懷疑過抹額對藍家人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義,但比完賽之后,他就把這件事又拋到了腦后。如今想想,當時在場的其他藍家子弟都是用什么眼神看著他的—— 當著大庭廣眾的面被一個混小子強行摘走了抹額,藍湛居然沒把他當場捅死——涵養真是好得可怕?。。?! 藍景儀疑惑道:“他一個人在那里走來走去的干什么?吃多了坐不住嗎?” 另一名少年道:“臉色也忽紅忽綠的……是不是吃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