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這人是個年輕男子,被人擺成合十安息的姿勢,交疊的雙手下壓著一支拂塵,一身雪白的道袍,下半張臉的輪廓俊秀文雅,面容蒼白,唇色淺淡,上半張臉,卻被一條五指寬的繃帶纏了一層又一層??噹略臼茄壑榈牡胤絽s看不到應有的起伏,而是空空地塌了下去。那里根本沒有眼睛,只有兩個空洞。 那名少女聽到他們打開了棺材,摸摸索索靠了過來,把手伸進棺材里一陣亂摸,摸到這具尸體的面容,跺了跺腳,兩行眼淚從瞎了的眼睛里流出。 不需要任何言語和手勢來告知,所有人都明白了。這具被孤零零地放置在一座孤零零的義莊里的尸體,才是真正的曉星塵。 陰魂的眼淚,是無法滴落的。那名少女默默流了一陣淚,忽然咬牙切齒地起身,對他們“啊啊”、“啊啊”的,又急又怒,極度渴望傾訴的模樣。藍思追道:“還需要再問靈嗎?” 魏無羨道:“不必。我們未必能問出她想要我們問的問題,而且我覺得她的回答會很復雜,很費解。有大量不常用詞匯?!?/br> 雖然他并沒有說“怕你應付不來”,但藍思追還是略感慚愧,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回去之后,我還得勤加修習《問靈》才是。一定要做到像含光君那樣,倒彈如流,即問即答,隨解隨得?!彼{景儀道:“那怎么辦呢?” 魏無羨道:“共情吧?!?/br> 各大家族都有自己擅長的從怨靈身上獲取情報、搜集資料的方法。共情,則是魏無羨創的。其實并沒有其他家那么高深。他這個法子誰都可以用,那就是,直接請怨靈上他的身,共情者則侵入怨靈的魂,以己之身為媒介,聞之所聞,觀之所觀,感之所感。若怨靈情緒格外強烈,還會受到悲傷、憤怒、狂喜等情緒的波及,故稱之為“共情”。 可以說,這是所有的法門里最直接、最簡便快捷、也最有效的一種。當然,更是最危險的一種。對于怨靈上身,所有人都是恐避之而不及,共情卻要求主動來請,稍不注意,便會自食其果,玩火自焚。一旦怨靈反悔或趁虛而入,伺機反撲,最輕的下場也是被奪舍。 金凌抗議道:“太危險了!這種邪術,沒一個……”魏無羨打斷道:“好啦沒時間了。都站好吧,趕緊的,做完了還要回去找含光君呢。金凌,你做監督者?!?/br> 監督者是共情儀式里必不可少的角色。為防止共情者陷入怨靈的情緒里無法自拔,需要與監督者約定一個暗號,這個暗號最好是一句話,或者共情者非常熟悉的聲音,監督者隨時監視,一旦覺察情況有變,立刻行動,將共情者拉出來。金凌指自己道:“我?你讓本……你讓我監督你干這種事?” 藍思追道:“金公子不做的話,我來吧?!?/br> 魏無羨道:“金凌,你帶了江家的銀鈴沒有?” 銀鈴是云夢江氏的一樣標志性佩飾,金凌從小被兩家養大,一陣兒住蘭陵金氏的金麟臺,一陣兒住云夢江氏的蓮花塢,兩家的東西都帶著。他神色復雜地把手伸進乾坤袖里,掏出了一枚古樸的小鈴鐺,銀色的鈴身上雕刻著江氏的家紋:九瓣蓮。 魏無羨把它拿給藍思追,道:“江家的銀鈴有定神清明之效,就用這個做暗號?!?/br> 金凌伸手奪回鈴鐺,道:“還是我來!” 藍景儀哼哼道:“一會兒不愿意,一會兒又愿意了,忽晴忽陰,小姐脾氣?!?/br> 魏無羨對那少女道:“你可以進來了?!?/br> 那名少女擦了擦眼睛和臉,往他身上一撞,魂魄整個兒的撞了進去。魏無羨順著棺木,慢慢地滑了下來,眾少年七手八腳拖了一堆稻草過來給他墊著坐,金凌緊緊捏著那枚鈴鐺,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女剛剛撞進來時,魏無羨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姑娘是個瞎子,我跟她共情,到時候我豈不是也成了瞎子,看不到東西?這可大打折扣了。算了,能聽也差不多?!?/br> 一陣天旋地轉,原本輕飄飄的魂魄仿佛落到了實地上。那少女一睜眼,魏無羨也跟著她睜眼了,豈料,眼前卻是清晰明朗的一片青山綠水。竟然看得見! 想來,這名少女記憶中的這個時候還沒有瞎。 魏無羨已經進入傾入她的魂魄,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她記憶中感情最強烈、最想傾訴于他人的幾個片段,安靜看著,感之所感即可。此時,兩人的一切感官通用,那少女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她的嘴巴就是他的嘴巴。 這少女似乎坐在一條小溪邊,對水梳妝。雖然衣衫破爛,但基本的干凈還是要的。她用腳尖打著節拍,一邊哼著一支小曲,一邊挽頭發。魏無羨感覺一根細細的木簪在頭發里戳來戳去。忽然,她一低頭,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魏無羨在她的魂魄里,也隨之低頭,看到了此刻他的模樣。溪水倒映出了一個瓜子臉蛋、下巴尖尖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的眼睛里沒有瞳仁,是一片空洞的白色。 魏無羨心道:“難道這個時候她已經瞎了?可是我現在分明看得見。共情之時,無感和怨靈都是相通的?!?/br> 那少女挽好了頭發,拍拍屁股一躍而起,拿起腳邊的竹竿,蹦蹦跳跳地沿路行走。她邊走邊甩著那只竹竿,打頭頂枝葉、挑足邊石頭,嚇草里蚱蜢,片刻不停。前方遠遠有幾個人走來,她立即不跳了,規規矩矩拿著那根竹竿,敲敲打打點著地面,慢吞吞地往前走,很小心謹慎的模樣。過來的幾個村女見狀,都給她讓開道路,交頭接耳。這少女忙不迭點頭道:“謝謝,謝謝?!?/br> 一名村女似乎看得心生憐憫,掀開籃子上蓋的白布,拿出一個熱乎乎的饅頭遞給她:“小妹,你小心點。你餓不餓?這個你拿著吃?!?/br> 這少女“啊”了一聲,感激地道:“這怎么好意思,我、我……” 那村女把饅頭塞到她手里,道:“你拿著!” 她便拿著了:“阿箐謝謝jiejie!” 原來這少女名字叫阿箐。 告別那幾名村女,阿箐三兩下吃完了饅頭,又開始一蹦三尺高。魏無羨在她身體里跟著蹦,蹦得頭暈目眩,心道:“這姑娘真能野???我明白了,原來她是裝瞎。這雙白瞳多半是天生的,雖然看著像是個瞎子,但其實能看得見,她就利用這個裝瞎子騙人,博取同情?!彼粋€孤身流浪的小女孩子,多半是父母都不在了,裝裝瞎子,別人以為她看不到,自然放松警惕,但其實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隨機應變,倒也不失為一個聰明的法子。 但是阿箐的魂魄,又的確是瞎了的,說明她生前已經看不見了。那到底是怎么從真瞎變成假瞎的? 比如,看見了什么不該看見的東西? 阿箐在沒人的地方就一路蹦,有人的地方就畏畏縮縮裝瞎子,走走停停,來到了一處市集。 在人多的地方,她自然又要大顯身手,把式做足,裝得風生水起。一根竹竿敲敲點點,慢慢吞吞地在人流里走動。忽然,她朝一個衣著鮮貴的中年男人一頭撞去,狀似大驚大恐,連連道:“對不住、對不??!我看不到,對不??!” 哪里看不到,她根本是直沖這男人來的! 那男人被人撞了,暴躁地轉過頭,似乎想破口大罵。但一看是個瞎子,還是個有點漂亮的小姑娘,若是當街扇她一耳光,必然要被人指責,只得罵了一句:“走路給我小心點!” 阿箐連連道歉,那男人臨走了還不甘心,右手不老實地在阿箐臀部上狠狠擰了一把。這一下等于是擰到魏無羨身上,感同身受,擰得他心里剎那間爬滿了密密麻麻的一層雞皮疙瘩,只想一掌把這男人拍穿入地。 阿箐縮成一團不動,好像很害怕,但等那男人走遠,她敲敲點點走進一條隱蔽的小巷,立刻“呸”了一聲,從懷里摸出一只錢袋,倒出錢數了數,又“呸”了一記,道:“臭男人,都這幅德性,穿得人模狗樣,身上沒幾個錢,掐著晃都晃不出一個響?!?/br> 魏無羨哭笑不得。阿箐才十幾歲,估計現在十五歲都沒到,罵起人來卻順溜得很,扒人錢袋更順手。他心想:“你要是扒到我,肯定不會這么罵了。當年我也曾經很有錢過啊?!?/br> 他還在感慨是從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窮光蛋,阿箐已經找到了下一個目標,裝著瞎子出了巷子,走了一段路,故技重施,“哎呀”地撞到了一個白衣道人身上,又道:“對不住、對不??!我看不見,對不??!” 連詞都不換一下啊,小美人! 那道人被她撞得一晃,回過頭,先把她扶穩,道:“我沒事,姑娘你也看不見嗎?” 這人十分年輕,道袍樸素潔凈,背上縛著一把以白布裹纏的長劍,下半張臉很是清俊,雖然略顯消瘦。上半張臉,則纏著一條五指寬的繃帶,繃帶下隱隱透出一些血色來。 ☆、第39章 草木第八7 阿箐似乎呆了一下,這才道:“是、是??!” 曉星塵道:“那你慢些,不要走這么快。再撞到人就不好了?!?/br> 他只字不提自己也看不見,牽著阿箐的手,把她引到了路邊,道:“這邊走。人比較少?!?/br> 他的言語動作,都溫柔又小心,阿箐的手伸出去又猶豫了下,最終,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腰間的錢袋飛速撈走了,道:“阿箐謝謝哥哥!” 曉星塵道:“不是哥哥,是道長?!?/br> 阿箐眨眼道:“是道長也是哥哥呀?!?/br> 曉星塵笑道:“既然叫我一聲哥哥,那就把哥哥的錢袋還回來吧?!?/br> 阿箐這種市井混混兒手腳就算再快十倍,也瞞不了修仙之人的五感。她一聽不好,持杖拔腿狂奔,沒跑兩步就被曉星塵單手擒住后領,提了回來:“說過不要跑這么快,再撞到人怎么辦?” 阿箐又扭又掙,嘴唇一動,上齒咬住了下唇,魏無羨心道:“不好,她要喊‘非禮’了!”。正在這時,街角匆匆拐出來一個中年男子。他一見阿箐,眼睛一亮,罵罵咧咧地走過來:“小賤人,逮著你了,把我的錢還過來!” 罵著不解氣,揮手一巴掌就朝她臉上扇來,嚇得阿箐連忙縮脖子閉眼。豈知,這一耳光沒落到她面頰上,被人半路截住了。 曉星塵道:“閣下稍安勿躁。這樣對一個小姑娘,不太好吧?!?/br> 阿箐偷偷張開眼瞄了瞄,那中年男子明顯使了大勁兒,手掌被曉星塵看似輕巧地托著,卻不能再前進半分,心中犯怵,嘴硬道:“你這半路殺出來的瞎子,枉作什么英雄好漢!這小野賤人是你相好???你可知她是個賊!她扒我的錢袋,你護著她,你也是賊!” 曉星塵一手抓著他,一手擒著阿箐,回頭道:“把錢還給人家?!?/br> 阿箐連忙從懷里掏出那一點小錢遞了過去。曉星塵放開那中年男子,他低頭數了數,沒少,瞅瞅這瞎子,知道不好對付,只得訕訕走了。曉星塵道:“你膽子太大了??床灰?,竟然還敢偷東西?!?/br> 阿箐一蹦三尺高:“他摸我!掐我屁股,掐得可疼了,我收他點錢怎么了。那么大一個袋子就裝了那么點,也好意思兇巴巴地要打人,窮縗鬼!” 魏無羨心想:“分明是你先撞過去要下手的,倒變成他不對在先了。好一手偷梁換柱?!?/br> 曉星塵搖搖頭,道:“既然如此,你更不應該去招惹了。若是今天沒人在場,一耳光可解決不了這件事。小姑娘好自為之吧?!?/br> 他說完,轉身往另一方向走去。魏無羨心道:“沒要回自己的錢袋呢。我這個師叔,也是位憐香惜玉之人?!?/br> 阿箐捏著她偷來的那只小錢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把它塞進懷里,敲著竹竿追了上去,一頭扎到曉星塵背上。曉星塵只得又扶住她,道:“還有什么事?” 阿箐道:“你的錢袋還在我這里呢!” 曉星塵道:“送給你了。錢也不多?;ㄍ曛岸紕e去偷了?!?/br> 阿箐道:“剛才聽那個臭縗鬼罵人,原來你也是瞎子???” 聽到后半句,曉星塵的神情瞬間黯淡下來,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 天真無忌的童言,最是能致命。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而正是因為他們不懂,所以傷人心才往往最直接。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下,一縷血色越暈越濃,幾乎透布而出。他舉手虛掩其上,手臂微微發顫。挖眼之痛和挖眼之傷,不是那么容易就痊愈的。 阿箐喜滋滋地道:“那我跟著你吧!” 曉星塵勉強笑了笑:“跟著我做什么?你要做女冠么?” 阿箐道:“你是大瞎子,我是小瞎子,咱們一起走,剛好有個照應。我沒爹沒娘沒地方可去,跟誰走不是走,往哪兒走不是走?”她十分聰明,生怕曉星塵不答應,看準了他是個好人,又威脅道:“你要是不帶上我,不答應我,我花錢很快的,一下子就花光了,到時候又要去偷去騙,被人打老大耳刮子,打得找不著東南西北,多可憐呀?!?/br> 曉星塵笑道:“你這么鬼靈精怪,只有你把人騙得找不著東南西北,誰能打得你找不著東南西北?” 一陣看下來,魏無羨發現了一個神奇之處。 有了曉星塵本尊作為對比,他發現,薛洋扮演的冒牌貨,真真是神似!除了相貌,一切細節都活靈活現,說是當時的薛洋被曉星塵奪舍上身了,他也能相信。 阿箐又纏又賴,又裝瞎裝可憐,一路巴著他。曉星塵說過好幾次跟著他很危險,阿箐就是不聽,連曉星塵經過一個村莊去除了一頭多年成精的老黃牛也沒嚇走她,仍是一口一個道長,牛皮糖一樣地黏在他周身附近一丈之地。跟著跟著,也許是看阿箐聰明喜人,膽子大,不礙事,又是個看不見的小姑娘,孤苦無依,曉星塵便默許她跟在身邊了。 魏無羨本以為曉星塵應該有個目的地,可幾段記憶跳過,根據當地的風土和口音判斷,他們所到之地根本連不成一條線路,雜亂無章。不像是沖什么地方去,更像是在夜獵,聽到哪個地方有作祟異事便前往解決。他心道:“也許是櫟陽常氏一案給了他太大打擊,從此不想再混跡于仙門世家中,但又放不下心中抱負,這才選擇流浪夜獵,能做一件是一件?!?/br> 這時,曉星塵和阿箐正走在一條平坦的長路上,道路兩旁有齊腰高的雜草。忽然,阿箐“啊”了一聲。曉星塵立刻問道:“怎么了?” 阿箐道:“哎喲,沒什么,腳崴了一下?!?/br> 魏無羨看得清楚,她叫根本不是因為腳崴了,她走得好好的,若不是要在曉星塵面前裝瞎子,好讓他沒法趕自己走,她跳一步能飛上天。阿箐驚叫,是因為她剛才隨眼一掃,看到了一個黑色人影,躺在叢生的雜草里。 雖然不知是死是活,但大抵是覺得死活都很麻煩,阿箐明顯不欲讓曉星塵發現這個人,催促道:“走吧走吧,到前面個什么城去歇腳,我累死啦!” 曉星塵道:“你不是腳崴了?要不要我背你?!?/br> 阿箐喜出望外,竹竿打得砰砰響:“要要要!”曉星塵笑著背轉向她,單膝跪地。阿箐正要撲上來,忽然,曉星塵按住她,站起身,凝神道:“有血腥氣?!?/br> 此刻,阿箐的鼻子里也聞到了若有若無的一股淡淡血腥味道,但夜風吹拂,時弱時現。她裝糊涂道:“有嗎?我怎么沒聞到?是這附近哪里人家在殺豬宰羊吧?” 話音剛落,就像天要和她作對一般,草叢里那個人咳了一聲。 雖然是極其微弱的一聲,但逃不過曉星塵的耳目,他立刻辨出了方向,踏入草叢,在那人身邊蹲了下來。 阿箐見還是被他發現了,跺了跺腳,裝著一路摸索過去,道:“怎么啦?” 曉星塵在給那人把脈,道:“有個人躺在這里?!?/br> 阿箐道:“怪不得這么大血腥味。他是不是死了呀?我們要不要挖個坑把他埋了?” 死人當然比活人的麻煩少一點,所以阿箐迫不及待地盼著這個人死了。曉星塵道:“還沒死呢,只是受了很重的傷?!?/br> 略一思索,他輕手輕腳地把地上那人背了起來。 阿箐見原本是自己的位置被一個渾身血污的臭男人占了,說好的背她進城也黃了,撅起了嘴,竹竿在地上猛戳幾個深洞。但她知道這個人曉星塵是非救不可的,不好抱怨。兩人回到路上,沿著道繼續走。越走魏無羨越是覺得熟悉,忽然想起:“這不是我和藍湛來義城時經過的那條路嗎?只是這個時候路面還沒有被雜草覆蓋?!?/br> 果然,道路盡頭,義城巍巍地聳立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