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成名的修士大多會旗幟分明地站出立場,劃出界限,表示與某人不共戴天。他這位小師叔還能溫言相勸,已屬難得。一般只有涉世未深的少年子弟對這些歪門邪道是好奇新奇大于厭惡痛斥。除了臉色一直很難看的金凌,其他的世家子弟都擠在門縫前觀戰。嘖嘖道:“噫……那女紙人的指甲好恐怖啊,給她抓一下就是五條溝?!薄澳莻€小姑娘的舌頭為什么那么長那么硬?她是吊死鬼嗎?”“男的力氣好大!居然能一次舉起那么多走尸,他要往地下摔啦!看看看!摔了!摔裂了!” 魏無羨拿下桌上最后一碗沒喝完的糯米粥,道:“你中毒已深,這里有碗東西,可能可以給你緩一下,也可能什么用都沒有,并且非常難吃。你要不要試試。如果你不想活就算了?!?/br> 曉星塵道:“當然想活。能活還是盡量活吧?!彼p手接過碗,低頭喝了一口,嘴角就抽動起來,緊緊抿住才沒吐。半晌,他彬彬有禮地道:“謝謝?!?/br> 魏無羨轉頭道:“看見沒有?看見沒有?人家說什么了?就你們嬌氣,吃了我煮的粥,還諸多抱怨?!?/br> 金凌道:“那是你煮的嗎?你除了往鍋加了一堆奇怪的東西,你還干什么了?” 曉星塵道:“不過我剛才想了一下。如果要我天天吃這個,我選擇死亡?!?/br> 金凌毫不留情地大聲嘲笑起來,連藍思追也繃不住,“噗”了一下。魏無羨無言地看向他們,藍思追連忙正色。這時,藍景儀喜道:“好啦,都殺完了。咱們贏了!” 曉星塵忙道:“先別開門。不要懈怠。一定還會再來的?!?/br> 魏無羨靠近木門,從門縫中往外看去。剛經過一場非人的廝殺,街道上彌漫飛揚著稀薄的白霧和紫紅的粉塵。尸毒粉正在漸漸消散。那群紙人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行走巡視著,滿地尸塊,遇到還能動的,就狠狠地踩,直踩到它們徹底爛成一攤rou泥為止。 除此以外,寂靜無聲。暫時還沒有新的走尸趕到。 正在此時,魏無羨的頭頂,傳來一陣極輕極輕的異動。 這聲音實在是太難覺察了,似乎是有人在瓦片上飛速踏走的動靜,但這個人身法異常輕靈詭異,足音接近于無。但魏無羨五感靈敏,這才捕捉到瓦片之間的細微碰撞聲。更瞞不過曉星塵這個瞎子,他提醒道:“上面!” 魏無羨喝道:“散開!” 話音剛落,堂屋上方的屋頂破了一個大洞,碎瓦、積灰、草葉如雨紛紛而落。好在眾多少年已經敏捷地四下散開,這些東西才沒砸到人。一道黑色的身影從屋頂上方的破口落下。 這人一身黑色的道袍,身形高挑,腰桿筆直,立如蒼松。背插拂塵,手持長劍,面容清俊,微微昂著頭,一副很是孤高的形容。 然而,他的雙眼里沒有瞳仁,亦是一片死白。 一具走尸。 眾人腦子里剛剛確定了這件事,只見他挺劍刺來。 他刺的是離他最近的金凌,金凌格劍抵擋,只覺劍上傳來的力量極大,震得他手臂發麻。一劍不成,又是一劍,連貫一如行云流水,狠辣一如仇深似海。情急之下,曉星塵出劍替他擋了一下,可能是尸毒上涌,他勉強出劍,自己卻倒下不動了。 藍景儀驚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我從沒見過這么……” 行動這么敏捷、劍法如此精湛的走尸! 他沒說完后半句,不是因為這個評價有多難,而是因為他想起來,他是見過的。 鬼將軍不也是這樣的? 魏無羨緊緊盯著這名道人,思緒急轉:“難道除我以外,也有人煉出了這種兇尸?”他拔出腰間竹笛,一上來就是一段凄厲刺耳的長調,刺得在場其他人都捂住了耳。那名道人聽到笛聲,身形晃了晃,持劍的手不住發抖,最終還是一劍刺來! 無法控制。這具兇尸的確是有主的! 魏無羨錯身避開這風雷般瞬息而至的一劍,轉身過程中,從容地吹出了另一段調子。須臾,那些在外巡邏的紙人也躍上了屋頂,從那個洞口跳了下來。那道人兇尸覺察有異類靠近,右手刷刷兩劍回刺,將兩名紙人從頭至下劈成了四半。左手抽出拂塵,千萬根柔軟的白絲仿佛化作鋼鞭毒刺,一甩便是爆頭斷肢。魏無羨百忙之中抽空道:“都別過來,好好呆在角落里!”說完繼續催動,笛音時而跳脫輕佻,時而高亢如怒。那道人雖然雙手并用,兇悍已極,但源源不斷有紙人從上方落下,圍著他攻擊,他打了這邊有那邊,殺了前方來背后。突然,頭頂從天而降一名陰力士,砸中了他,踩著他的肩,把他壓在了地上。 緊接著,又有三名陰力士從洞口躍下,一個接著一個地砸在他身上。陰力士被傳說為力大無窮,手藝人扎它們的時候原本就會加一些東西給它們增加體重,被召來的孤魂野鬼上身之后,更是一個賽一個的死沉死沉,如此砸下一個,已是猶如泰山壓頂。一口氣砸下四個,沒有被砸得口吐內臟已是了不起。那身穿道袍的兇尸被四名陰力士壓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 魏無羨走了過去,發現他背后有一處衣料破損,撫平察看,破損處下能看到他左邊肩胛骨附近的一道傷口,又細又窄,道:“翻過來?!?/br> 四名陰力士便將這道人翻了個身,仰面朝天,方便他察看。魏無羨伸出割有傷口的手指,在他們口唇處一一抹過,表示獎勵。陰力士們伸出紙舌,緩慢又珍惜地舔舐著口邊的鮮血,似乎吃得津津有味。魏無羨這才低頭繼續檢查。這名道人左胸靠近心臟處也有同樣的破損,同樣的細窄傷口。像是被人一劍貫心而死。 這具兇尸一直在勉力掙扎,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咆哮,嘴角有接近烏黑是血液流下。魏無羨捏住他的臉頰,逼他打開了口,往里一看,他的舌頭,竟也被連根拔去了。 盲眼,拔舌。盲眼,拔舌。 為什么這兩種特征出現得如此頻繁? 魏無羨觀他神色,覺得這模樣和溫寧當時被黑釘子控制時很像,心中一動,伸手在他太陽xue附近摸索。竟然真的讓他摸到了兩個金屬小點! 這種黑色釘子,是用來控制高階的兇尸,使他們喪失神智和自主思考能力的。魏無羨不了解此尸身份和為人,不能貿然拔釘,暫且收手。他覺得,有必要好好審問一下。但既然舌頭已被拔去,這具兇尸就算清醒了也是說不出話的。他向藍家那幾個小輩問道:“你們之中,有誰修過問靈?” 藍思追道:“我。我修過?!?/br> 魏無羨道:“帶琴了嗎?” 藍思追道:“帶了?!彼麖那ご?,取出了一把樣式簡潔、木色發亮的古琴。魏無羨看這把琴似乎很新,道:“你的琴語修得如何?實戰過嗎?請來的靈會不會說謊?” 藍景儀插嘴道:“思追的琴語含光君說過還可以的?!?/br> 藍忘機說“還可以”,那就一定是還可以,不會夸大,也不會貶低,魏無羨放了心。藍思追道:“含光君說,讓我修精不修多,請來的靈可以選擇不答話,但是一定不能夠說謊。所以只要它肯答,那么說的就一定是真話?!?/br> 魏無羨道:“開始吧?!?/br> 古琴橫于那名道人的頭前,藍思追坐在地上,下擺整齊地鋪開,試了兩個音。魏無羨道:“第一個問題,問他是誰?!?/br> 藍思追想了想,默念口訣,這才敢下手彈出一句,放開手。 半晌,琴弦顫動,彈出了如金石崩裂般的兩個音。藍思追睜大了眼睛。藍景儀催促道:“他說什么?” 藍思追低聲道:“宋嵐!” ……曉星塵那位知交道友,宋嵐?!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昏迷倒地的曉星塵,藍思追道:“不知他知不知道,來的是宋嵐……” 金凌也壓低聲音道:“多半是不知道。他是個瞎子,宋嵐又是個啞巴,還成了沒有理智可言的兇尸。不知道最好?!?/br> 魏無羨道:“第二個問題,問他,為誰所殺?!?/br> 藍思追認真地彈出了一句。 這次,沉寂的時間是上次的三倍。 正在他們都以為,宋嵐的魂魄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時,琴弦顫顫地、沉痛地響了三下。 藍思追脫口而出:“不可能!” 魏無羨道:“他說什么?” 藍思追滿臉不可置信,艱難地道:“他說……曉星塵?!?/br> 殺宋嵐者乃曉星塵?! 他們一共不過才問了兩個問題,孰知,一個問題的答案比一個讓人震驚。金凌懷疑道:“你彈錯了吧?!?/br> 藍思追道:“可是,‘爾乃何人’,‘為誰所殺’這兩個問題,是《問靈》里最簡單、也最常問到的兩個問題,人人一開始修習《問靈》,學的第一句和第二句就是它們,練習次數不下千萬遍,我剛才還反復確認過,絕沒有彈錯?!?/br> 金凌道:“要么你的《問靈》彈錯了,要么你的琴語解錯了?!?/br> 藍思追搖頭道:“如果說彈錯不可能,解錯就更不可能了?!畷孕菈m’這三個字和名字,在來靈的回答中都不常見。如果他回答的是別的名字,而我接錯了,也不可能剛好就錯成了這個名字?!?/br> 藍景儀喃喃道:“如果這是真的……那我們聽到的那些又有多少是真的……宋嵐去找失蹤的曉星塵,曉星塵卻殺了他……他為什么要殺自己的好朋友?他不像這樣的人???” 魏無羨道:“先別管這個,思追,問第三個問題:為誰所控?!?/br> 許多雙眼睛都緊緊盯著琴弦,等待著宋嵐的回答。 藍思追一字一句解道:“爾、等、身、后、之、人?!?/br> 眾人猛地回頭。只見原本暈倒在地上的曉星塵已經坐了起來,單手托腮,沖他們微微一笑,舉起戴著黑色手套的左手,打了個響指。 那清脆的聲響傳到地上的宋嵐耳里,就像是突然在爆炸在他耳邊,宋嵐突然將牢牢壓住住他的四名陰力士都掀飛了出去! 他一躍而起,再次長劍和拂塵棄出,左右手并用,將四名陰力士連削帶絞,絞成了紛紛揚揚五顏六色的碎紙片。長劍抵住魏無羨的脖子,拂塵則威脅地對準了那些世家子弟。 店鋪內這片方寸之地,風云瞬息突變。 金凌把手放在了劍上,魏無羨斜眼瞥見,忙道:“別亂動,別添亂。比劍法,這里的人加起來都不是宋嵐的對手?!?/br> 他這具身體靈力低微,佩劍又不在身邊。何況還有個曉星塵。 曉星塵道:“大人跟大人說話,小朋友們就出去吧?!?/br> 他對宋嵐比了個手勢,宋嵐默然聽令,驅這群世家子弟出去。魏無羨道:“先出去吧。你們在這里也幫不上忙。外面尸毒粉應該都沉了,出去不要亂跑亂踩激起粉塵,放慢呼吸?!?/br> 金凌聽到“在這里也幫不上忙”,又不服氣,又是懊惱,賭氣般地先走出去了。藍思追欲言又止。魏無羨道:“思追,你最懂事,帶一下他們。能做好嗎?” 藍思追點頭。魏無羨道:“別害怕?!?/br> 藍思追道:“不害怕?!?/br> “真的?” “真的?!彼{思追竟然笑了笑:“前輩你和含光君真像?!?/br> 魏無羨奇道:“像?我們哪里像了?”天差地別,南轅北轍的兩個人。藍思追不答,帶著剩下的人出去了。 他心中默默地道:“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感覺很像。好像只要有這兩位前輩中的任何一個人在,就不必擔心害怕任何事情?!?/br> 曉星塵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枚紅色的小丹丸吃下去,道:“真是感人?!?/br> 他吃下之后,臉上的紫紅之氣迅速消退,魏無羨道:“尸毒解藥?” 曉星塵道:“不錯。比你那碗可怕的粥有效多了,對吧?而且是甜的?!?/br> 魏無羨道:“閣下的戲真是太足了。從外面那一場奮勇殺尸、力盡不支,再到后來為金凌擋劍,失去知覺,都是演給我們看的?” 曉星塵舉起一只手指,豎在面前搖了搖,道:“我不是演給‘你們’看的,而是演給‘你’看。久仰夷陵老祖大名,百聞不如一見。 “我猜,你還沒有告訴別人的你究竟是誰吧?所以沒有拆穿你,讓他們出去,我們關起門私底下談。怎么樣,是不是很貼心?” 魏無羨道:“義城里的走尸都是受你驅使?” 曉星塵道:“嗯。從你們一進來,吹起那支笛子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有點古怪。所以我就親自來試探一下。果然,點睛召將術這種低階的術法也能發揮如此之強的威力,說你不是創始者?仿佛在講笑話?!?/br> 魏無羨道:“真是瞞不過同行啊。所以,你拿了這一堆小朋友做人質,究竟是想讓我干什么?” 曉星塵笑道:“我想讓前輩你幫一個忙。一點小忙?!?/br> 他母親的師弟居然叫他前輩,這輩分可太亂了。魏無羨正心中嘿然,只見曉星塵拿出了一只鎖靈囊,放在桌面上,道:“請?!?/br> 魏無羨將手放在那只鎖靈囊面上,把脈一般地把了一陣子,道:“什么人的魂?碎成這樣,漿糊都糊不起來,只剩下一絲一口氣了?!?/br> 曉星塵道:“如果這個人的魂那么容易就粘得起來,那么我求你幫忙做什么呢?” 魏無羨收回了手,道:“里面裝的這點魂魄實在是太少了。而且這人生前應該受到極大的折磨,痛苦至極,很可能是自殺身亡,不想再回到這個世界上。你要我修補這個魂魄,但你肯定知道,如果一個魂魄自己沒有求存欲,那么九成是救不回來的。我沒猜錯的話,這點魂魄是被人強行拼接起來的,一旦離開鎖靈囊,隨時都可能散去?!?/br> 曉星塵道:“我不管。這個忙你不幫也得幫。前輩不要忘記了,你帶的那一群小朋友都在門外巴巴地望著你,等你帶他們脫險呢?!?/br> 他說話的腔調十分奇特,聽似親熱,還有些甜蜜蜜的,但就是有一股無端的兇狠。仿佛上一刻在和你稱兄道弟一口一個前輩叫得歡,下一刻就能翻臉動殺手。魏無羨笑道:“嗯,閣下也是百聞不如一見。薛洋,你好好一個流氓,為什么要裝道士?” 頓了頓,“曉星塵”舉手,摘掉了眼睛上的繃帶。 繃帶層層落下,露出了一雙明亮如星、熠熠生輝的眼睛。 完好的眼睛。 這是一張年輕而討人喜歡的面孔,可以說是英俊的,但一笑時露出的一對虎牙,卻可愛得幾乎有些稚氣了,無形間隱藏起了他眼底的兇殘和野氣。 薛洋把繃帶扔到一邊,道:“哎呀呀,被你發現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