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難怪他說是“有所耳聞”了。若是受罰結束之后才出姑蘇,自然只能耳聞,不能參與。 魏無羨心中莫名很是在意那些傷痕,但又不能直接開口問,暫且摁下,問道:“那這位曉星塵道長,后來如何?” 曉星塵當初別師離山,發過誓不再回去。他極重諾言,但宋嵐雙目已盲,又受了重傷,他便破了自己的誓言,背著宋嵐重返抱山散人之處,請求師尊救治好友。 抱山散人念在師徒一場,答應了他的請求。曉星塵便下山離去,從此不知所蹤。 再過一年,宋嵐也出了山。 世人驚奇,他竟然連當初瞎得徹底的一雙眼睛都重見光明了。 可事實上,并非是抱山散人醫術出神入化,而是曉星塵自挖雙眼……把眼睛還給了受他所累的宋嵐。 本欲向薛洋復仇,而這時,仙門世家已勢力大換血,金光善去世,金光瑤接掌蘭陵金氏,被送上仙督之位。他為示新人新風,一上臺便清理了薛洋,陰虎符復原之事也不再提起。宋嵐追尋昔日好友蹤跡而去,一開始還能聽說他又去了哪里,后來,亦無音訊了。 蘭陵金氏上一任出過這種丑事,金光瑤為挽回聲望,自然想盡辦法極力遮掩,故不允各家再傳再提,加上櫟陽常氏又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于是,就漸漸地湮滅于塵了。 魏無羨輕輕吐出一口氣,生出一陣遺憾惋惜:“因為一件與自己本來無關的事情,落到如此下場,真是……若是曉星塵早生幾年,或是我晚死幾年,事情便不會這個樣子了。若我在世,這種事情,怎會置之不理。這等人物,怎會不與他結交!” 隨即又啼笑皆非,暗暗自嘲:“我管?我怎么管?若我當時還活著,說不定櫟陽常氏滅門案就被推成是我干的了。這位曉星塵道長路上見了我,我向他搭訕套近乎,請他喝酒,他沒準用拂塵抽我一頓,哈哈!” 他們已經走過了常宅,走到了據此不遠的一片墓園附近。魏無羨看見了牌樓上暗紅色的“?!弊?,問道:“那常萍后來又是為何而死?是誰將他家幸存的幾人凌遲了?” 藍忘機還未答話,便在此時,微藍的暮色里,傳來一陣“砰砰砰”的拍門之響。 這聲音像極了拍門,但又不是在拍門。用力很猛,很急促,片刻不停。悶悶的,似乎隔了一層東西。 櫟陽常氏五十多口,此刻就躺在他們的棺材里,從里面拍打著他們的棺蓋。就像被活活嚇死時那晚一樣,瘋狂地拍打著門,卻永遠等不到人來開門。 這就是酒鋪的那名伙計說的——常家墓地的拍棺聲! 伙計說過,作祟是在十年前,如今已經很少聽到拍棺聲了。怎么會他們一來,就剛好聽到了拍棺聲? 魏無羨與藍忘機不約而同收斂了氣息,悄無聲息地靠近,靠在牌樓的支柱之后。 他們都看到了,墓園中央,在一片墓碑之中……有一個洞。 挖得極深的一個洞,洞旁堆滿了泥土,是剛剛挖的。洞中傳來輕輕的聲響。 有人掘墳。 兩人靜靜屏息凝神,等待著洞中那個人自己出來。半柱香不到,從那個被掘開的墳墓里,輕飄飄地躍上來兩個人。 虧得魏無羨與藍忘機眼力夠好,才看出來這是兩個人。因為這兩個人猶如連體嬰兒一般,一個背著另外一個,緊緊連在一起,又都是一身黑衣,極難分清。 躍上來的那個人背對他們站著,長手長腳。而他背著的那個人則耷拉著腦袋和四肢,了無生氣。 也對,既然是從墳墓里挖出來的,那必然是個死人,了無生氣,才是正常。 正這么想著,那名掘墓人猛地轉過頭,看到了他們。 這個人的臉上,竟籠罩著一團濃郁的黑霧,教人完全看不清他的五官和面目! 魏無羨心知他必然是施了什么詭異的法術用以遮擋面容,藍忘機已祭出避塵,掠入墓園,與之交上了手。掘墓人反應極快,見避塵藍色劍芒襲來,捏了個劍訣,也召出了一道劍芒。然而這一道劍芒和他的臉一樣,被滾滾的黑霧纏繞著,看不清究竟是什么顏色、什么氣勢。 那名掘墓人背著一具尸體,對打姿勢怪異。兩道劍芒相交數次,藍忘機召回避塵,握在手中,臉上迅速爬滿一層寒霜。 魏無羨知道他為什么忽然之間神色凜冽。因為剛才那一陣,連他這個外人都明顯看得出來,這個掘墓人,非常熟悉藍忘機的劍法! 藍忘機一語不發,避塵刺得更沉,劍意如排山倒海。那名掘墓人連連后退,似是知道他不是藍忘機的對手,再交手下去一定會被生擒,突然從腰間摸出一張深藍色的符篆。 傳送符! 這種符篆能頃刻之間將人傳送至千里之外,但同時也會耗損大量靈力,使用者要費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靈力不夠強盛的人還沒資格用。所以雖然它是上上珍品,卻很少有人使用。魏無羨見他要逃,急促地擊掌兩次,單膝跪地,往地上砸了一拳。 這一拳的力道,穿透了層層泥土,直達土壤深處,穿透了厚厚的棺蓋,給了被困其中的亡者近乎瘋狂的刺激??β曧?,四只血淋淋的手臂拔地而起,猛地抓住了那名掘墓人一左一右兩條腿! 掘墓人不以為意,靈力往足底灌去,震飛了四只尸手。魏無羨拔出竹笛,尖銳凄厲的調子撕破降臨的夜幕,兩顆頭顱從墓中破土而出,整個身子也跟著離土,順著掘墓人的腿往上爬,蛇一般地纏繞在他的身上,張嘴朝他的脖子、手臂咬下去。 掘墓人不屑地哼了一聲,仿佛在說“雕蟲小技”,靈力走遍全身,然而這次,他震出了之后,才猛地發現上當了。 他把他背上背著的那具尸體也震飛了! 魏無羨拍碑狂笑。藍忘機則一手接過那具綿軟無力的尸體,另一手挺著避塵刺去。那名掘墓人見他剛挖出來的東西已被人搶走,單打獨斗都戰不過藍忘機,何況還有另一個人在搗鬼作惡,不敢多留,將傳送符往腳下一摔,一聲巨響之后,滾滾藍焰沖天而起,他的身形消失在火焰之中。 魏無羨早知那掘墓人手中持有傳送符,就算抓住了他,他也能尋機會逃走。留下他挖出來的這具尸體,已是留下了線索,并不覺得可惜,對藍忘機道:“看看他挖出來的是誰?!?/br> 這一看他便微微一驚。尸體的頭竟然已經破了。而破了的地方,露出來的不是什么血rou腦漿,而是一團一團已微微發黑的棉絮。 魏無羨一拽便拽掉了尸體的腦袋,提著那顆做十分精致的假人頭,道:“這算怎么回事。常家的墓地里埋著一具棉花和破布做成的假尸體?” 藍忘機方才接過這具尸體,掂量過它的重量,知其蹊蹺,道:“并非全假?!?/br> 魏無羨把這尸體摸了個遍,發現它四肢都軟塌塌的,只有胸膛和腹部有硬邦邦的實感。撕了衣服一看,果然,軀干是真的軀干,其余部位,全都是假的。 棉絮制成的頭顱和四肢,是用來“欺騙”這幅軀干的,讓它以為自己還長在主人身上??催@膚色和左肩的斷裂面,一定就是他們在找的好兄弟的軀干了。剛才那名掘墓人,竟然是來挖它的。 魏無羨起身,道:“看來,藏尸的人已經注意到我們正在查這件事了。天不作美,恰恰在他轉移軀干的時候,被我們撞上了。但——那個掘墓的霧面人,為何如此熟悉你姑蘇藍氏的劍法?” 顯然,藍忘機也在思考這件事,神色上那層霜意仍未褪去。 魏無羨道:“他在臉和劍上都施了法。在臉上施法倒是可以理解,但一般游走修行的散戶,或名不見經傳的修士,沒有在劍上施法遮掩的必要。 “除非他的劍,在修真界中有點名氣,或者非常有名氣,很多人都認得他的劍芒。一祭出來便會露餡,所以不得不遮掩。 “而且這個人修為很高,高到可以支撐使用一張傳送符的消耗?!?/br> 魏無羨試探著問道:“含光君,你剛才跟他過交手,你覺得,他是不是一個你很熟悉的人?” 比如,藍曦臣,或者,藍啟仁。 藍忘機明白他說的是誰,肯定地道:“不是?!?/br> 對藍忘機的答案,魏無羨很有信心。他認為,藍忘機不是那種會遮掩事實、或不敢面對真相的人。既然他說不是,那就一定不是。藍忘機這個人也不喜歡說謊,讓他說謊,他寧可不說話。所以魏無羨立刻便排除了藍曦臣、藍啟仁的可能,評價道:“那這件事就更加復雜了?!?/br> 其實說到底,這件事本來和魏無羨并無關系。到現在,他和藍忘機一起搜集被分尸的肢體,固然有為了徹底清除惡詛痕的緣故,更多的,則是承藍忘機之前護他的人情,順手幫忙。 頓了頓,他道:“復雜也別這么心事重重的嘛含光君。他們既然開始派人轉移藏尸地,就說明這群人已經著急了,接下來一定還會有所動作,就算我們不去找他們,他們會找上我們的。找來找去,遲早會路出馬腳。何況好兄弟的手會給我們指明方向的。不過,我們動作恐怕得快點兒了,這次是剛好趕上又搶了過來,下次必須趕在他們之前找到剩下的軀體。只剩下一只右手和一顆頭顱,就能知道真相了?!?/br> 將好兄弟的軀干裝入另一只雙層的封惡乾坤袋,妥帖地收好,兩人又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般,悠閑地轉回了酒家一條街。 那個小伙計果然說話算數,這條街上其余的酒家十之七八都關門了,他們家的幌子卻還挑著,燈也亮著?;镉嫸肆藗€大海碗在門口扒飯,見了他們喜道:“回來啦!怎么樣,咱們家說話算數吧?兩位見到什么東西沒有?” 魏無羨笑著應了幾句,和藍忘機坐回白日那個位子。 他腳邊桌上,都堆滿了酒壇,總算有空接方才被打斷的話頭了,道:“對了,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被那個突然跳出來的挖墳的打斷了。我還不知道常萍是怎么死的?!?/br> 藍忘機便繼續用詞極其簡潔地對他平鋪直敘。 薛洋、曉星塵、宋嵐等人相繼離去,失蹤的失蹤,死去的死去,此事揭過后好幾年,某日,常萍與他家剩下的弟弟,全都一夜之間死于凌遲。并且,常萍的一雙眼睛,被挖出來了。 這次,兇手是誰,再也沒人查得出來了。畢竟當事人已全部銷聲匿跡。然而,有一件事卻是能夠確定的。 凌遲他們的那把劍,經驗證傷口,乃是曉星塵的佩劍——霜華。 魏無羨一口酒停在嘴邊,為這個后續愕然了:“被曉星塵的佩劍凌遲的?那動手的人是不是他?” 藍忘機道:“找不到此人,尚未定論?!?/br> 魏無羨道:“找不到人,那有沒有試過招魂?” 藍忘機道:“試過。無果?!?/br> 無果,那么要么沒死,要么已魂散身消。術業有專攻,魏無羨對此是一定要發表意見的:“招魂這種事情嘛,也不能說有絕對把握,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有時也會出差錯的。我猜,很多人認為是曉星塵的報復吧?含光君,你呢?你怎么覺得?” 藍忘機緩緩搖頭:“不知全貌,不予置評。你以為如何?” 凌遲,是一種刑,本身就意喻“懲罰”。而挖去眼睛,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同樣挖去了雙眼的曉星塵。 魏無羨想了想,思考了一下措辭,道:“我認為,一開始,曉星塵并不是想要常萍的感謝才站出來插手這件事的。我……” 他還沒想好,“我”究竟如何,那名伙計很殷勤地送上來兩碟子花生。魏無羨被打斷了,正好不用接下去了。他抬眼一看藍忘機,笑道:“含光君,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我沒怎么樣。我也不知全貌,同樣不予置評。你說的很對,在了解所有內幕、來龍去脈之前,誰都不能不妄加評定。我只要了五壇,你卻多給我買了五壇,我一個人怕是喝不完了。怎么樣,你陪我喝?這里不是云深不知處,不犯禁吧?” 他本是做好了被一口回絕的準備,誰知藍忘機道:“喝?!?/br> 魏無羨嘖嘖道:“含光君,你是真的變了。從前當著你的面喝一小壇,你兇死了,要把我扔過墻。如今你還在屋子里藏天子笑,偷偷喝?!?/br> 藍忘機整了一下衣襟,淡聲道:“天子笑我一壇也沒動?!?/br> 魏無羨道:“不喝那你藏著干什么,留著送我啊。好了好了,沒動就沒動,信你還不行嗎。我不提了,來吧。我一定要看看,滴酒不沾的姑蘇藍氏子弟,究竟幾杯倒!” 他給藍忘機倒了一碗,藍忘機想也不想,接過,灌下。 魏無羨興奮莫名,盯著他的臉,看他什么時候臉紅。 誰知,盯了好一會兒,藍忘機的臉色和神色都半點不變,淺色的眸子很冷靜地注視著他——完全沒有變化! 魏無羨大感失望,正想慫恿他再喝一壇,忽然,藍忘機皺了皺眉,輕輕揉了揉眉心,一只手支著額,閉上了眼睛。 ……睡著了? ……睡著了! 一般人在喝了這么多酒之后,應該先醉,然后再睡。藍忘機怎么能跳過了醉這一步,直接就睡了?! 他想看的就是“醉”這一節! 魏無羨對著睡著也是一臉嚴肅正直的藍忘機揮了揮手,在他耳邊拍了拍掌。不應。 居然是個一碗倒。 魏無羨沒料到出現這種情況,拍了拍腿,思索片刻,把藍忘機右手環上他的脖頸,拖拖拉拉載著他離開了小酒鋪。 他摸藍忘機胸口里面的東西早已摸得嫻熟無比,找了一家客棧要了兩間房,把藍忘機送進其中一間,脫了他的靴子,蓋上被子,趁著夜色出門去。 行至一處荒郊野僻,拔出腰間竹笛,送到唇邊,吹出了一段調子,隨后,靜靜等待。 這段日子,魏無羨和藍忘機日日相對,沒有獨處的時間。他也就無法召喚溫寧。除了此前身份半遮半掩,還有別的緣故。 溫寧手上有姑蘇藍氏的人命,縱使藍忘機對自己很好,魏無羨也不能就這樣當著他的面召使溫寧?;蛘f,正是因為藍忘機對他很好,魏無羨才沒臉在他面前召使溫寧。他臉皮再厚,也不是厚在這種事上,做不出這種事。 回過神來,耳邊已傳來那陣熟悉的“叮叮當當”。 溫寧低著頭的身影,浮現在前方的陰影之下。 他一身漆黑,溶在身旁的黑暗之中,只有沒有瞳仁的雙眼,白得刺目,白得猙獰。 魏無羨負起雙手,圍著他慢慢走了一圈。 溫寧動了動,似乎想追隨著他的步伐轉圈,魏無羨道:“站好?!?/br> 他便老實不動了。那張清秀的臉似乎更憂郁了。 魏無羨道:“手?!?/br> 溫寧伸出一只右手。魏無羨捉住他的手腕提了起來,仔細察看鎖在他手腕上的鐵環和鐵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