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一名修士原本站在他身后,似乎也想去看那座石像,卻忽然無聲無息倒了下來。神祠中的修士們登時戒備,金凌問道:“他怎么了?” 藍思追握劍附身察看,這名修士呼吸無恙,仿佛只是突然睡著了,但怎么拍打呼喚也不醒。他起身道:“他這像是……” 還未說完,原本陰暗的洞窟,忽然亮了起來,滿洞紅光,仿佛一層血瀑沿著四壁澆下。供臺和石窟角落里的香燭,竟然全都自發燃燒起來。 石窟眾人齊齊拔劍的拔劍,持符的持符。突然,神祠外搶進來一人,提著一樣東西,潑了那天女石像一身,石窟中頓時充斥了濃烈嗆人的酒氣,他持一張符紙在空中一劃,擲于石像身上,神臺上瞬間燃起熊熊烈火,將石窟映得猶如白日。 魏無羨把撿來的乾坤袋里的東西都使完了,扔了袋子喝道:“都退出去!這里的東西不是食魂獸,也不是食魂煞,是一尊食魂天女!” 有人驚叫道:“天女的姿勢變了!” 剛才這尊神像分明雙臂上舉,一臂直指上天,一足抬起,身姿婀娜。此刻在赤黃赤黃的烈火中,卻將手足都放了下來。千真萬確,絕不是眼花! 下一刻,這尊神像又抬起了一只腳——從火焰中邁了出來! 魏無羨喊道:“跑跑跑!別砍了!沒用的!” 大多數修士都沒理他,千尋萬尋尋不到的食魂怪物終于出現,哪肯放過!然而這么多仙劍砍刺并用,連帶符篆和各種法寶拋出,卻硬是沒阻止石像一步。它接近一丈高,動起來猶如一個巨人,壓迫感十足,提起兩個修士舉到臉前,石嘴似乎開合了一下,那兩名修士手里的劍哐當墜地,頭部垂下,顯是也被吸走了魂魄。 見各種攻擊全然無效,這下剩余人總算肯聽魏無羨的話了,蜂擁而出,四下散開。人多頭雜,魏無羨越急越是找不到金凌,騎著驢子跑跑找找奔入一片竹林,回頭撞見追上來的藍家小輩,魏無羨喊他們:“孩兒們!” 藍景儀道:“誰是你孩兒們!知道我們是誰家的嗎?以為洗了個臉就能充長輩啦?!” 魏無羨道:“好好好。哥哥們。放個信號,叫你們家那個……那個含光君上來!” 眾小輩連連點頭,邊跑邊翻找身上,片刻之后,藍思追道:“信號煙花……莫家莊那一晚都放完了?!?/br> 魏無羨驚:“你們后來沒補上?!” 這信號煙花八百年也用不上一次,藍思追慚愧道:“忘了?!?/br> 魏無羨嚇唬道:“這也是能忘的?給你們含光君知道,要你們好看!” 藍景儀臉如死灰:“完了,這次要被含光君罰死了……” 魏無羨:“罰。該罰!不罰不長記性?!?/br> 藍思追:“莫公子、莫公子!你怎么知道,吸食的魂魄的不是食魂煞,而是那尊天女像?” 魏無羨邊跑邊搜尋金凌的身影:“我怎么知道的?看到的?!?/br> 藍景儀也追上來,一左一右夾著他跑:“看到什么?我們也看了不少啊?!?/br> “看到了,然后呢?古墳附近有什么?” “能有什么,有死魂?!?/br> “對,有死魂。這就說明了絕不是食魂獸或者食魂煞。如果是這兩類,那么多死魂飄在那里,它會不吃嗎?不會?!?/br> 這次發問的不止一個人了:“為什么?” “我說你們藍家啊……”魏無羨實在忍不住了:“少教點仙門禮儀和修真家族譜系歷史淵源這種又臭又長還要背的廢話,多教點實用的東西不行嗎?這有什么不懂的。死魂比生魂容易吸收得多?;钊说膔ou身就是一道屏障,想吃生魂就要破除這道屏障。就像……”他看了一眼邊喘邊跑邊翻白眼的花驢子,“就像一個蘋果放在你面前,另一個蘋果放在上鎖的盒子里,你選吃哪一個?當然是面前的那一個!這東西只吃生魂,而且有辦法吃到,挑嘴得很,也厲害得很?!?/br> 藍景儀驚道:“還有這道理?雖然從沒聽過,不過好像沒錯!原來你真不是瘋子??!” 藍思追道:“我們都以為,是山崩和天雷劈棺引出了失魂之事,自然就以為是食魂煞了?!?/br> 魏無羨道:“錯?!?/br> “什么錯?” “順序錯,因果錯。我問你們,山崩和食魂事件,孰前孰后,孰因孰果?” 不假思索:“山崩在前,食魂在后。前者因,后者果?!?/br> “完全錯。是食魂在前,山崩在后。食魂是因,山崩是果!山崩那一晚,突然下了暴雨,天打雷劈,劈了一口棺材,記住這個。第一名失魂者,那個懶漢,被困在山中一晚,過去幾天就娶了親?!?/br> “哪里不對?” “哪里都不對!游手好閑的一個窮光蛋,哪里來的錢娶親大cao大辦?” 眾人啞口無言,也難怪,姑蘇藍氏,原本就是一個考慮不到這種問題的家族。魏無羨又道:“如果你們徹查了大梵山上所有的死魂,就會發現有一個老頭的魂魄,是被砸頭致死的,壽衣極其華麗。穿著這么華麗的壽衣,他的棺材不可能空空如也,一定會有幾件壓棺的陪葬品。被一道雷劈開的那口棺材,多半就是他的,而后來收斂尸骨的人并沒有發現陪葬品,必然全都被那懶漢拿走了,如此才能解釋他的突然闊綽?!?/br> “那懶漢是在山崩一夜之后忽然發跡娶親的,當天晚上一定發生了什么不一般的事。那晚下著暴雨,他在山里躲雨,大梵山上能躲雨的有什么地方?天女祠。而常人若是到了神祠里,少不得要做一件事?!?/br> 藍思追道:“許愿?” “不錯。比如,讓他走大運、發大財、有錢成親什么的。天女成全了他,降下天雷,劈開了墳墓,讓他看到了棺材中的財寶。而他愿望達成,作為代價,天女便降臨在他的新婚之夜,吸走了他的魂魄!” 藍景儀:“全是猜測!” 魏無羨:“是猜??砂催@個猜下去,所有的事情都能夠解釋?!?/br> 藍思追:“阿胭姑娘如何解釋? 魏無羨:“問得好。你們上山之前也該都問過了。阿胭那段日子剛定親,對所有定親的少女而言,她們一定都會有同一個愿望?!?/br> 藍景儀懵懵懂懂道:“什么愿望?” 魏無羨道:“不外乎是,‘希望夫君這輩子都疼我愛我,只喜歡我一個人’,諸如此類?!?/br> “這種愿望要怎么達成啊……” 魏無羨攤手道:“很簡單。只要讓她夫君‘這輩子’立刻結束,不就能算他‘這一生都只愛了一個人’?” 藍景儀恍然大悟,激動道:“噢、噢!所、所、所以阿胭姑娘定親之后,第二天丈夫就被山里豺狼殺死了,因為很可能頭一天阿胭姑娘去天女祠許過愿!” 魏無羨趁熱打鐵:“是不是山里豺狼殺死的,難說。阿胭身上還有一個特殊之處,為什么所有人中只有她的魂魄回來了?她和別人有什么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是,她有一個親人失魂了?;蛘哒f,這個親人,代替她了!鄭鐵匠是阿胭的父親,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在看到女兒丟了魂魄、醫藥無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只能做什么?” 這次藍思追接得很快:“——他只能寄最后的希望于上天。所以他也去天女祠許了愿,愿望是‘希望我女兒阿胭的魂魄被找回來’!” 魏無羨道:“孺子可教。這就是為什么只有阿胭一個人的魂魄回來了,也是第三名失魂者鄭鐵匠失魂的原因。而阿胭的魂魄雖然被吐了出來,因為在食魂天女的腹中已沉了一段時日,難免受損?;昶菤w位之后,她開始不由自主模仿起天女像的舞姿、甚至笑容?!?/br> 這幾名失魂之人的共同點,都是有可能在天女像之前許過愿。愿望成真的代價,就是魂魄。 這尊天女石像,原本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恰巧長得像個人,莫名其妙受了幾百年的供奉,這才有了法力??伤澬牟蛔?,一念偏差,竟想通過吸食魂魄的方式加快法力提升。通過以愿望交換形式吸取來的魂魄,等同于許愿者自愿奉獻的魂魄,雙方公平交易,看似合理,求仁得仁,因此風邪盤指針不動,召陰旗召不來,寶劍符篆通通無效,只因為大梵山里的東西根本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是神,是被幾百年的香火和供奉養出來的一尊野路子神。拿對付煞鬼妖獸的東西對付它,等同以火撲火! 藍景儀大聲道:“等等!可是剛才在神祠里,有一名修士也被吸食了魂魄,我們并沒有聽到他許愿??!” 魏無羨猛地剎住腳步:“在神祠有人被吸了魂?你把剛才的情形,一字不漏地講一遍給我聽?!?/br> 藍思追便清晰快速地復述一遍,聽到金凌那句“真這么靈,那我現在許愿,要這大梵山里吃人魂魄的東西現在立刻出現在我面前,它能不能做到”時,魏無羨道:“這還不是許愿?這就是在許愿??!” 其他修士附和了金凌,便被默認為他們都許了同一個愿望。而食魂天女,就在他們面前,這愿望已經被實現了,接下來,就該索取代價了。 忽然,花驢子停蹄,往相反方向跑去。魏無羨又給它掀下來,賴死賴活拽住了繩子,卻聽前方灌木叢傳來一陣“嘎吱嘎吱”、“呼嚕呼?!钡木捉缆?。 一個高大無比的身影伏在灌木叢中,碩大的頭部在地上一人腹部動來動去,聽到異響,猛地抬頭,撞上了他們的目光。 這尊食魂天女原本面目模糊,只有個大概眼睛鼻子耳朵嘴,一口氣吸食了數名修真者的魂魄之后,已化出了清晰的五官容貌,是個微笑的女人面相,嘴角垂下許多鮮血,叼著一只被撕斷的手臂,正大吃大嚼。 眾人立刻跟著花驢子一起拔腿往反撤。 藍思追崩潰道:“這不對!夷陵老祖說過的,高階的吃魂,低階才吃rou!” 魏無羨無奈道:“你迷信他干什么,他自己一堆東西都做得一塌糊涂!任何規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想想便知了,一個嬰兒,沒牙的時候只能喝喝稀飯湯湯水水,一旦長大當然也想用牙齒吃rou了。她現在法力大漲,自然也想吃rou嘗個鮮!” 食魂天女從地上站起,人高馬大,手腳并用,狂喜亂舞,似乎十分歡欣愉悅。忽然,一箭呼嘯而來,射中了她的額頭,箭頭從腦后貫出。聽聞弦響,魏無羨循聲望去,金凌站在不遠處的高坡上,已將第二支羽箭搭上弓,拉滿了弦,放手又是穿顱貫腦的一箭,力度強勁,竟讓食魂天女踉蹌著倒退了幾步。 手倒是挺穩,射得也準,只可惜所有的仙門法器對它都是沒用的! 藍思追喊道:“金公子!放出你身上的信號!” 金凌充耳不聞,一心要拿下這只怪物,沉著臉,這次一把搭上了三支箭。被當頭射了兩箭,食魂天女也不著惱,依舊笑容滿面,朝金凌襲去。雖然她邊走邊舞,但速度竟然快的可怕,瞬息便拉近了一半的距離。一旁閃出來幾名修士,與她纏斗,絆住了她的腳步。金凌箭箭中的,步步不停,看來是鐵了心地打算先把羽箭射光,再和食魂天女近身搏殺。 江澄藍湛都在佛腳鎮上等候消息,不知何時才能覺察異變趕上來。滅火需用水,仙門法器不行,那就邪門鬼伎吧! 魏無羨拔出藍思追的佩劍,斬下一段細竹,草草制成一只笛子,送到唇邊,深吸一口長氣。尖銳的笛音如同一道響箭,劃破夜空,直沖云霄。 不到萬不得已,他本不應如此大范圍強行召喚??墒碌饺缃?,無論召來什么都不管了,只要煞氣足夠重、戾氣足夠強、足以把這尊食魂天女撕碎就行! 藍思追大是愕然,藍景儀卻捂耳道:“都這時候了,你還吹什么笛子!好難聽的調子!” 場中和食魂天女混斗的一群修士已有三四個被吸走了魂魄,金凌拔出佩劍,距離食魂天女已不到兩丈,心臟怦怦狂跳,腦中熱血上涌:“若我這一劍削不下她的頭顱,便要死在這里了——死就死!” 便在此時,大梵山山林中,升起了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時快時慢,時頓時響。在寂靜的山林里回蕩。仿佛鐵鏈相擊、鐵索拖地。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不知為何,這聲音給人一種極其不安的威脅感,連食魂天女都停止了舞動,舉著手臂,愣愣望著聲音傳來的黑暗深處。 魏無羨收起笛子,凝神觀望來處。 雖然心頭不祥預感越來越重,但,既然肯受他的召喚而來,那么至少是肯聽他話的東西。 這聲音戛然而止,一道身影從黑暗之中浮現出來。 看清這道身影、看清這張臉之后,幾名修士的面容扭曲了。 即便是面對隨時會吸走他們的魂魄天女石像,這群人也沒有退縮,更沒有流露出怯意。然而,此刻他們呼喊起來的聲音里,卻滿是無法掩飾的恐懼。 “……‘鬼將軍’,是‘鬼將軍’,是溫寧!” “鬼將軍”這個稱號,和夷陵老祖一般,惡名遠揚,無人不曉,通常兩者是一起出現的。 這個詞只代表一個對象。正是在夷陵老祖魏嬰座下第一號助紂為虐、興風作浪、為虎作倀、翻天入地,早該被挫骨揚灰的兇尸,溫寧! ☆、第10章 驕矜第三5 溫寧微微低頭,垂著雙手,仿佛一尊等待cao縱者指令的提線木偶。 他的臉蒼白清秀,甚至還有些憂郁的俊逸。但因為眼睛里沒有瞳仁,只有一對刺目的死白,再加上從脖子爬上面頰的數道黑色裂紋,使這憂郁變成了駭人的陰郁。長袍的衣擺和袖口破碎襤褸,露出和臉慘白成一個顏色的手腕,扣著漆黑的鐵環和鐵鏈,腳踝也是。那叮叮當當的聲響就是他曳動鐵鏈時發出的。一旦靜止,一切又都歸于死寂。 不難想象為什么在場的修士們都嚇破了膽。魏無羨也不比其他人更從容,他心里的驚濤駭浪已經掀過了頭頂。 溫寧不是不該出現在這里,而是不該出現在這世上!早在夷陵亂葬崗大圍剿之前,他就應該被挫骨揚灰了。否則,如果那時候溫寧還侍立在夷陵老祖座下,圍剿絕不可能、至少絕不可能輕易成功得如同兒戲。 金凌聽到旁人喊出溫寧的名字,原本對著食魂天女的劍鋒不由自主調轉了方向。食魂天女趁他分心,欣喜地一展長臂,把他吊了起來。 見她已張大了嘴湊近金凌的臉,魏無羨顧不得心頭震動,再次舉起竹笛。他的手有些顫抖,吹出來的調子也跟著顫動,加上這支笛子做工粗糙,吹出來的聲音喑啞難聽。嗚嗚兩聲,溫寧循聲而動。 這一動,眨眼間便移到了食魂天女面前,溫寧劈手一掌,食魂天女的頸部咔咔,身體沒動,頭顱卻被這一掌扇得扭轉了一個大圈,臉對著原先是背部的方向,仍在微笑。溫寧又是徒手一記斬下,食魂天女擒著金凌的右手被齊齊斬斷。 食魂天女沒有將自己的頭顱掰轉回正確方向,而是身體轉了一圈,用正臉和背部同時對著溫寧。魏無羨不敢懈怠,吸氣低首,cao控溫寧迎戰。然而他越是吹,越是心驚。 低階的走尸不能自行思考,往往需要他的命令加持引導。而溫寧則情況不同,溫寧是他煉制出的最高階的一具兇尸,當世絕無僅有,性格、行為、甚至言語都一如生前,與活人無異,只是不畏傷、不畏火、不畏寒、不畏毒、不畏一切活人所畏懼的東西。 但此刻的溫寧,明顯沒有自己的意識! 正驚疑不定,場中傳來陣陣驚呼。原來溫寧連踢帶打,將食魂天女牢牢壓制在地,又抱起一旁一塊過人高的大石,舉到食魂天女上方,重重砸在她身上。 一下一下,直到將食魂天女的石身,生生砸成一片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