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楚楓把手指放到琴鍵上,他像一臺精密的人形電腦,一個個音符精準地從他手里蹦出來。    彈到差不多的時候,楚楓突然身體前傾,又猛地后仰,再前傾,活像痙攣了似的,按照老師的動作指導,表演出了演奏者的“激|情”。    “很好很好,就是這樣,待會上臺一定要記著這樣的感情!”老師道:“你可能是…嗯,天生感情有點匱乏,但沒關系,表演就是要這樣演出激|情,好名次會是你的!”    爸爸mama在旁邊鼓勵他:“加油!兒子!給爸媽拿個第一名!”    楚楓的臉轉向他的父母,他腦子里有個教官,喊一!楚楓調動嘴角,對父母乖巧一笑,喊二!楚楓轉身離開,嘴角一收,那笑容便消失得干干凈凈。    表演后臺。    吹薩克斯的孫兵也來表演了,他剛把自己擠進西裝套里,上好的定制西裝,被他穿出了捆豬送去殺豬場的效果。    他正跟幾個男生高談闊論,說自己參加全國薩克斯比賽的戰況。    十三歲的楚楓穿著黑色燕尾西服,一個人坐在角落里,不想被孫兵發現。    過了一會兒……    “哎喲!這不是謝時煜嗎?你怎么在這里?”    角落里的楚楓噌地站起來。    十三歲的謝時煜正站在高高的爬梯上,緊急修理舞臺的燈。    他搬了新家,mama的精神狀態在逐漸變好,但還是不能出去工作,已經一米七幾的小謝便偽裝成十八歲成年人,出來打零工,賺點錢補貼家用。    孫兵穿著昂貴的高定西裝,高仰著頭,鼻孔里看人,問打工小謝:    “你輟學啦?”    “沒?!?/br>    謝時煜連頭都沒回,露給孫兵一個安全帽的背影:“勤工儉學?!?/br>    “喔——”孫兵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家里這么困難哪?”    楚楓聽不下去,他大步走過來,叫了一聲:“謝時煜!”    謝時煜猛地怔了一下,手里拿著的小燈泡差點掉下去。    他穩了穩手,低頭——    高高的扶梯下,楚楓真的站在下面,仰著一張小臉,擔憂地看著他。    楚楓看得心疼,指了指高高的梯子,問謝時煜:“會不會有危險?”    “放心?!敝x時煜笑一笑,指了指安全帽和安全繩,“都戴著呢?!?/br>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隔著那么高的距離,竟然還能聊起來。    孫兵站在一旁,感覺插不進去話,再站著也沒什么意思,便默默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    “楚楓!你口紅都沒涂——”    mama闖進后臺,揪住楚楓:“出來,你這孩子怎么妝都沒畫完就跑進來了……”    楚楓少見地掙扎起來:“我不涂,不畫了……”    “什么不涂,人家上臺都是要化妝,出來!”    忽然,頭頂上傳來幾聲俊朗的笑聲,mama抬起頭——    “阿姨好?!?/br>    謝時煜有禮貌地打招呼。    伸手不打笑臉人,楚楓mama也溫溫柔柔地擠出幾分笑容,但說出的話有點夾槍帶棒:    “哎呀,這不是小謝嗎,好巧呀,你是特意來看楚楓表演的嗎?”    楚楓臉上臊得慌,立刻拽了下她:“媽!”    mama一想,糊涂了,來看表演的人怎么可能會爬到那么高的扶梯上,這明顯是來打零工,湊巧撞上了而已,結果她強行給人家安了個:“特意來看我兒子表演”的名頭。    楚楓mama干笑了幾聲,也有點臊了,謝時煜沒強調自己是來干嘛的,他笑瞇瞇地給了個臺階,臺階里又故意設了個陷阱:    “阿姨不歡迎我來看楚楓的表演嘛?”    楚楓mama沒多想,趕緊就著臺階下:“歡迎歡迎,當然歡迎了,同學嘛,又這么湊巧,多有緣呀!”    場面話剛說出去,她就恨不得把舌頭咬了,這話說完,待會這個小謝順著這話頭要跟他兒子膩在一塊,她可就沒理由阻攔了!畢竟是她親口說的歡迎人家。    謝時煜站在高高的扶梯上,笑而不語。楚楓mama趁機把楚楓拽到一旁去化妝。    小楚楓掙扎著,平常舞臺表演無所謂,臉上腮紅被mama涂得像猴屁股,嘴唇涂得像喝了血一樣,他也毫不在意。但今天不行,今天謝時煜在這里,楚楓不想要mama給他涂口紅。    “好了不要動了,你今天怎么這么不聽話!”    mama拿著口紅,描著楚楓的唇線。    “好了,看看,畫了口紅才像上臺表演的樣子,你看看——”    十三歲的楚楓垮起一張小貓臉,覺得一點也不好看。    其實鏡子里的小少年唇紅齒白,襯著一身燕尾西裝,俊秀明艷。    “好了,我準備上臺了?!?/br>    楚楓想離開mama,去后臺找謝時煜說說話。    “等等,楚楓?!?/br>    mama一把拽住他。    楚楓皺了下眉:“還有什么事?”    mama看著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楚楓的頭,語重心長道:    “楚楓,mama以前總教你要友善對待同學,大家都是平等的,不能因為自己家里有點錢就對同學很囂張,大概是mama教的有點過頭了。    “人的人格可能是平等的,但人不是平等的,有些人出生在宮殿,有些人出生就在泥潭里,拼死掙扎著爬出來,就為了能跟別人一樣站在平地上??僧吘惯€是不一樣的,一輩子都帶著泥潭里的泥點子。    “mama跟你說過很多遍了,小謝的事你以后少管,也少去跟他接觸。mama不是教你去歧視同學,不管什么家境的人,你都應該友善對待他們,但別過分親密,小謝跟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知道家里有個吸毒的爸爸那是什么樣的生活?他mama都被逼瘋了!聽說他爸還在外面欠了幾十萬的債,到時候他爸還不起,肯定又要找到他和他mama頭上,最后不管搬到哪里最后都被高利貸追著打。你過過這種日子嗎?你根本沒法想象。    “聽說他搬新家了,他以后要是邀請你去,你不許去!聽見沒有?”    楚楓不說話。    mama用力地捏住他:“聽見沒有!”    “哦?!?/br>    楚楓麻木地應一聲。    mama似乎滿意了,她松開手,幽幽道:    “小謝確實挺可憐的,他mama也可憐。但是吧,這世界上多的就是可憐人?!?/br>    、    比賽開始了——    “有請下一位選手,楚楓,演奏曲目:肖邦《革命練習曲》”    聚光燈照下來,場下烏泱泱的人群正鼓著掌。他的鋼琴老師正坐在評委席正中央,爸爸mama坐在評委后一排的嘉賓席,眼睛精亮精亮,對他寄予厚望:奪得全省第一名。    楚楓仔仔細細地看著、搜尋著……沒有、沒有,沒有謝時煜。    謝時煜可能還在打工,沒有來得及能來看他的表演。    追光燈打下來了。    楚楓迎著這燈,走上去,從小到大,他表演過無數次,拿過無數的獎狀,像這樣的舞臺,他已經走得像吃飯一樣簡單,心里沒有緊張,也沒有要表演的雀躍。    他什么感覺也沒有,楚楓坐在琴凳上,把手放在琴鍵上,音符便像自動設定好的程序,流泄而出。    彈奏到某個固定的橋段,他便按照老師的吩咐,猛烈前傾、后仰,表演幾次“痙攣”,以彰顯演奏的投入和激情。    他感覺身體剖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楚楓坐在鋼琴登上,盡職盡責地表演,另一部分楚楓抽離到空中,看著這樣的自己,在明亮的燈光下,像皮影戲里的小木偶,聽話得可笑。    他對自己感覺到無聊,對所有的一切感到失望,想要狠狠破壞掉什么,又不知從哪里下手……    、    “讓一讓、謝謝、讓一下……”    做完工作的謝時煜,趕來觀眾席。    他趕到的時候,楚楓的革命協奏曲已經快彈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兩個音。    有些聽不懂鋼琴只是被迫來聽的觀眾,已經事先舉起手,準備鼓掌了。    謝時煜心里有些遺憾,不過,能來給楚楓鼓鼓掌也很不錯。    他沒有坐席票,只能站在最后一排,特意沒脫黃色安全帽,這樣在黑暗的人群中,也很顯眼。    雖然楚楓也不一定會看他。    、    臺上,聚光燈下,即將結束演奏的楚楓,偏頭往臺下掃了一眼——    他的演奏完美無缺,鋼琴老師在評委席露出滿意的微笑,爸媽快樂地已經要跟所有親戚朋友打電話炫耀:我兒子鋼琴省賽第一了……    無聊、無聊、無聊。    即將收回目光的時候,突然,楚楓瞥見,烏泱泱的觀眾席,黑暗里,出現了一只小黃帽,高高的,立在最后一排。    ——是謝時煜!    這家伙剛剛出現,應該什么都沒來得及聽到……    指尖按下最后一個音,肖邦的《革命協奏曲》結束了。    鋼琴老師和楚楓的父母正要帶頭鼓掌——    突然,他們驚詫地發現,臺上的鋼琴音竟然還沒有結束…?!    楚楓在革命曲最后一個音之后,隨機solo了一段,然后無縫銜接進下一首:    《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