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他多怕時間來不及,他尚未教會顧諾所有他該學的東西,自己的生命就走到了終點。 一時間,各方人馬,都紛紛離開了青城。青城一下子空了許多,少了許多糾紛。 人生如是,散聚有時,終是天道一方,各走各路。也許再也不會碰面,也許還有重逢的機會。只待日后看著。 卻說與眾人分離后,衛初晗與洛言一路向北行。幾日后,洛言便發現,這條路,并不是直通鄴京的,乃是繞了許多彎。他疑惑問之,衛初晗答,“是要去鄴京,但中間,我們還要去一個地方?!?/br> 洛言跟衛初晗繞路,最后,到了寧州一個小縣城,衛初晗并沒有在縣城下榻,而是選擇上山,一路問起,“伯伯,大約十年前,山上住著一家獵戶,他們現在還住在那里嗎?” “啊,你說的是張老頭一家吧!”被問路的老人砸吧砸吧煙斗,在屋外青石磚上磕了磕,漫不經心地點頭,“張老頭一家,現在還住在山上呢。但他兒子不當獵戶了,去咱們小鎮上做生意去了,一家子日子過得好了很多。但張老頭性子倔,聽說兒子請了幾次讓他下山,他都不肯,說不能忘了祖宗。姑娘你們兩個,是要上山看張老頭?你們和他什么關系???” 衛初晗一笑,“十年前受過他家恩惠,特來相還?!?/br> 老人沒有防備地點點頭,伸出枯槁的手,指給他們一條明路。 洛言卻是立即扭頭,看了衛初晗一眼。他對衛初晗向來敏感,從衛初晗的話,那“受過他家恩惠”“特來相還”,中有森森寒意。 再次上了路,洛言問衛初晗,“十年前,那獵戶一家,也害過衛家嗎?” 衛初晗道,“當年快到甘縣時,爹便帶著我借宿在這家。剛住過去的時候,我爹見他家家徒四壁,心中不忍,給了那老頭一些銀錢。那家人對我們更加熱情親善,讓爹松了口氣。那時后有追兵,爹又帶著我和衛初晴兩個女兒,精神高度緊張下,未免有些松懈。竟沒有發現,那些表面熱情的人,皮下藏著怎樣的豺狼心腸?!?/br> “他們家,引來了官兵?”洛言問。 衛初晗遇難的事,他知道的并不清楚。甚至當年,他根本不知道這事,衛初晴一直在騙他。衛初晗“復活”后,也沒有多提當年之事,但她畢竟與洛言常日相處,偶爾,話里便有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一些訊息。 衛初晗點了點頭,“也許是害怕我們是歹人,也許是看我爹給的錢財豐厚,讓他們起了貪念??傊?,那家老伯留下兒子老婆看著我們,自己說上山打獵,實際卻是下了山,偷偷引了官兵回來。我爹為掩護我和衛初晴平安離開,以性命為代價,永遠留在了這里。他死了,我連他的骨灰也沒有拿到,沒有看上一眼?!?/br> 洛言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樣冷,冷到了人心里去。 當年,為了掩護衛初晗和衛初晴兩個姑娘,衛父放了把火。他是硬生生的,把自己燒死在火里的。 每次想到當初躲在黑暗里,看到的火光沖天,抱著父親臨冷的布滿鮮血的尸體,衛初晗心中便一陣擰痛。 被侍衛們護著離開,當看到山中起火,衛初晗幾次想沖回去救出爹爹,卻被衛初晴死命攔住。衛初晴苦苦求她,“jiejie,你現在回去,爹的犧牲就白做了。爹做這么多,就是為了給我們爭取時間。你要冷靜,要成熟,千萬不要回頭,不要中了陷阱?!?/br> 那場火,是官兵們放的,目的就是誘引那兩個還沒逃遠的孩子回來。 天地茫茫,前路幽黑,衛初晴一步一淚,下山那條路,她走得何等艱辛痛苦。 她在心中發誓,終有一日,自己會回來……自己一定要回來,報復他們! 一路上山,衛初晗斷斷續續地跟洛言講,當日父親離開自己的畫面。她念念不敢忘,不能忘。有多難過,對這家人,就有多痛恨。 衛父死在這家人的貪心上,是他們領來了官兵,才害死了她爹! 她必然要、必然要…… “你要殺了他們?”洛言了然問,說的平淡。想來殺人放火這樣的事,對他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衛初晗正要答他,卻突然一怔,目光直直看向前方。洛言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竟見青山間,道路一旁偏斜的地方,籠著一個小土包,上面有塊無字碑。而此時,墳墓前跪著一個老漢,正在細慢地燒著紙錢。順著風的方向,紙錢的焦味向兩人飄來,被衛初晗注意到。 衛初晗盯著那老人的背影看半天,輕聲,“之前的老人家,似乎是說,這山上現在只有獵戶這一家???那這個墓碑是誰的?” 洛言沒答,因為衛初晗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她直接走了過去,遠遠地露出笑意,“老人家,我想問個路……” 衛初晗才說了一半,聲音就戛然而止,怔然不語。從洛言的方向,能看到少女面對著轉過身來的蒼老人家,眸子定定地看著。他心下一頓,快步上前,拉住衛初晗的手。與此同時,洛言心中被巨大的恨意澆灌,這當然不是他的情緒。 他握住的手,在輕輕顫抖。 一時間,看向老人時,洛言就已經明了,這個人正是當年那個獵戶,才會讓衛初晗情緒如此不正常。于是,最后,還是沉默寡言的洛言,先替衛初晗開了口,“老人家,天色已晚,我們在山間迷路。請問您家離這里遠不遠,我們二人可不可以借宿一晚?” 老人年紀大了,衛初晗笑著開口說話,他都沒有聽清,只茫然地抬頭看人。到底是洛言這個習武之人,聲音稍微大了些,他才聽清。老人臉上露出客套歡迎的笑來,連連說,“小老兒家就在山上,離這里不遠。兩位稍微等等,等我拜完故人,就帶你們家去?!?/br> 洛言點點頭,達到自己的目的,就不再浪費口舌了。他只輕描淡寫地看了對方一眼:老人年紀已經這么大了,看上去有六十了,那十年前,他也已經五,十多了,長相看上去不是大惡之人,還很和善可親。無論哪個時候,這樣的老人如果謀害衛家,不說洛言對付得了他,衛家那些侍衛也對付得了。大約正是這種認知,蒙蔽了衛父,讓他對這家子放松了警惕??墒朗码y料,衛父記得防衛別的人,卻偏偏跌在了這么個老頭子身上。 洛言想的,又何嘗不是衛初晗所想? 她又是氣惱,又是悲涼。如今見這么個老人,恨不得立即殺了他,讓他家破人亡,讓他也嘗嘗當年自己所感受的那種絕望之感。但她忍了下來,現在還不是時候?,F在這個老人如果莫名其妙死在了外邊,家人頂多認為他糟了意外,又怎么可能像她當年那樣傷心絕頂,氣郁難平? 她忍著不耐,等著這個老人起來。 但看著看著,見他始終不緊不慢地燒著紙錢,衛初晗不覺問,“你家有人過世了么?你在給誰祭拜?” “哦,姑娘誤會了,小老兒家中人過世,墳墓是不會置在這里的。這是我一位故人的墳墓,十年前,小老兒不小心害了他,害得他與女兒分離,慘死山間。小老兒很是后悔,可他當年只在家中借宿,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太清楚。于是,他死后,我偷偷藏了他的尸骨,只能在這里給他立個無字墓。年年祭拜,只望他地下有靈,能諒解小老兒當年的錯誤?!?/br> 衛初晗心中大震,久久不語。連洛言的目光,都重新投到了老人家身上。 這時,老人已經燒完了紙錢,老老實實磕了幾個響頭,顫巍巍站了起來。他兩手扶著膝蓋,身體慢慢向上,洛言二人注意到,他的腿似乎不太好。 老人祭拜完了故人,正要領著這兩位客人回家去。卻聽那少女忽地開口,“且慢。我與這位、這位……這位前輩頗為有緣,能在山間遇到,我也該、也該……拜一拜他?!?/br> 她話說得磕磕絆絆,甚至說到“這位前輩”時,眼中已經噙了淚光,聲音哽咽。當她說完“拜一拜他時”,連那位老人,都聽出了她話中的痛意。 而衛初晗,眼中打圈的淚,在她跪下去磕頭的那一刻,盡數下落。 她無聲地流淚,悲傷彌漫,卻也無濟于事。 這里面的人,是父親。她知道。 除非十年前,這個老獵戶喪盡天良,不僅害了她父親,還害了別的過路人。但看這位老人如今的態度,那墳墓中躺著的人,分明就是她父親。 時隔十年,她才知道,父親還有殘留的尸骨,并不是什么都沒有留下。時隔十年,當她再次見到父親時,當著那老人面,連一聲“爹”也不能叫,只能哽咽叫一聲“前輩”,以陌生人的身份磕拜。 可在心中,她已經重重喊了他無數聲“爹”。 在衛家,最疼愛她的、把她捧到掌心的,便是父親。當年衛家的遭遇,衛初晗本該慘遭羞辱,跌至人間最賤,永世不得翻身??筛赣H寧可冒著抗旨之罪,也要把她送出去,從而讓衛家的罪狀更重。 為了她一個人,父親不惜與族人的利益為抗。 可就是這樣,最后,父親也是身死異鄉。而她,死了整整十年,才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那十年啊,衛初晗日日煎熬,覺得自己落到生不生、死不死的下場,很是對不住父親的犧牲。 墳前青草已經被拔得很干凈了,死去的人,卻并不能復活,重對她展顏而笑—— 她真是恨這家獵戶啊。如果不是這家獵戶向官府告密,父親不會死。她真想,讓這家人,也嘗嘗骨rou分離的滋味。 她原本還想著做完這一切,就下去陪父親……她這樣想著…… 衛初晗呆呆凝視墳墓,卻突地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一人,也跪了下來。她一看,自然是洛言。 衛初晗便不再起身,側著頭,看青年給她父親磕頭,看他側臉寧靜,目光黑沉。聽到他低聲,用那位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伯父,我會照顧小狐的,您別擔心她?!?/br> 衛初晗眸子微動,似嗔似喜地看向洛言,手輕輕伸過去,拉住他的手腕。千言萬語,都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意。 洛言是很排斥喊她舊日小名“衛小狐”的,可今日,當著她父親的面,他這樣說了。是為了讓她父親安心吧? 衛初晗拉著洛言起身,他卻并沒有起,而是沉默一會兒,又磕個頭,“抱歉。當年您并不愿小狐嫁我,為此還要我離開衛家。我終究違背了您的意思,望您勿怪?!?/br> 衛初晗表情不由變得幾分微妙,甚至當洛言站起來時,帶了幾分調侃之意。用一種只有他能明白的眼神,輕飄飄瞥了他一眼。 真是個我行我素、沉默如石雕的洛言,說出的最多意義上的話了。之后,他又變得靜靜地,一言不發。 自然,衛父當年是反對唯一愛女跟一個前途未卜的青年走在一起的。他的反對很明顯,甚至有意無意的,想要洛言離開。 但是衛父口中稱洛言是故人之子,他又不好意思趕走昔日少年,顯得他不近人情。于是衛父用的辦法,就是挖掘昔日劉洛自己的興趣,比如出去遠游啊,比如闖蕩江湖啊之類的。而偏偏,劉洛也確實感了興趣。 時到今日,衛初晗難道還不明白,當初衛父,只是不想他娶走那位最喜歡的女兒嗎? 衛初晗不覺好氣又好笑,目中憐愛地看眼旁邊起身的青年——這個傻子,他當年可是什么都沒說過。 他心里藏著過去,然而這個話題被他塵封,經年累月地埋在他那里,像塊大石一樣。他沉默著,守著許多過去和沒有說出來的秘密,已經一個人呆了十年。那個過去,像他本人一樣,沉默而迷茫。 卻到底,他還是跟衛初晗走到了一起。并且……他望眼走在旁邊的少女,心說:只要她不再背叛我,我不會先放手的。 衛初晗更加確信自己不讓洛言知道他身世做法的正確性了。 洛言站起來,一言不發,只是拉起衛初晗的手,轉身看向那個望著他們一連串動作,神情有些怪異的老人。衛初晗被動地跟上他的步子,心里好笑:想他動作如此嫻熟自然,在她父親面前,到底想要宣誓些什么??? ……這個小呆瓜。 不會是怕她拒絕吧? 一路跟著老人回去,老人絮絮叨叨道,“兩位剛才祭拜,也算你們有緣了。這些年,這座山荒廢了,除了小老兒一家,已經沒什么人過來了。等小老兒死了,還記得這個墳墓,記得年年來祭拜的,就再沒有人了?!?/br> 衛初晗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問,“為什么這么說?您萬一……也有您老伴幫忙啊?!?/br> “老妻早在八年前過世了?!?/br> “啊,抱歉。那您沒有子孫么?” “有,有一個兒子。但老朽當年做了錯事,自知慚愧,無言將事情真相告知他。他當年出門做生意,不在家中,并不知道此事。兒媳倒是知道,可是五年前,她也因為難產過世了?!崩先嗽捳Z寥落,空空寂寂的,讓人感慨世事無常。 “那您沒有孫兒?” “小兒運氣不好,兒媳過世后,一直沒有續娶。我想等我過世,大概也看不到有孫兒了吧?!?/br> 衛初晗愣了一下,這樣晚景凄涼? 算算這十年間,這老人一家,就死了兩人,也算悲涼。當然,純粹是天意,與她衛初晗的日日詛咒無關。 她不由想:莫非真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那遲到的公正,十年來,沒有衛家人幫衛父拿到。老天終是看不過眼,用天意償還彌補了一切。 害人之人,終將害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這樣想著,衛初晗一時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話便帶了嘲諷之意,“老人家說自己當年害了人,話里話外,我似乎聽出十年間,老人家中過得并不好?莫非真是上天的報應嗎?” 洛言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說這么多。她說的這樣過火,萬一打草驚蛇了怎么辦? 老人卻并沒有質疑衛初晗,只慘淡一笑。他自己也覺得這是報應。必然是報應啊。 “您那位故人就沒有妻子子女之類的,這些年,他們的親人死了,他們也不知道祭拜嗎?”衛初晗很快意識到自己過火了,便強行轉移話題,仍試圖打聽些什么。 那老獵戶沉默了下,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他妻子怎樣了,只知道他有個女兒。當年,他就是帶著他兩個女兒一起來借宿的。我那時太傻,以為他們是惡人,要害我們全家……竟沒有與他們溝通,問清楚,就偷偷下山,引人來害他們。那個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兩個女兒離開,自己與官兵周旋,胸口重劍。他還掙扎著回去屋子,把藏在那里的兩個女兒送走。之后又回去死拼……最后,我眼睜睜看著他被火燒死。到死一刻,他也沒有看我一眼?!?/br> “也許他不怪罪我,也許他不屑理我。是啊……與他救女兒之心相比,我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算什么呢?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其中一個女兒臨走前,看著我的眼神。她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那么冷——從她那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回來找我報仇的。我當著她的面,害死了她父親,她絕不會放過我?!?/br> 老獵戶聲音帶了哽咽,天色漸漸暗了,他時不時拿手背擦去面上什么—— “我等著,一直等著。我還想早早送走家人,不要連累他們??墒俏业攘擞值?,當年那個姑娘,始終沒回來。我猜,以她看我的那種眼神,她如果不回來,想是與她父親一樣遇難了吧。每想至此,便覺心痛。我一個山里老人,也不知道他們一家出了什么事,怎么會落到這樣下場??墒悄莻€人被火活活燒死啊——我想,他不是壞人的。就算是壞人,死前為兩個女兒犧牲,他也不會壞到極點的。這么一個人……我怎么就鬼迷心竅,引來官兵害他呢?” 衛初晗一聲冷笑,沉默不語。 她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便不再試圖與這個老獵戶周旋。而洛言本來就不和除衛初晗以外的人說話,他也保持著沉默。 只有這個老獵戶,大約十年來,都沒有人聽他說這些。這塊大石頭,被他在心里整整壓了十年,早成為了一塊心病。如今有兩個來了又會走的旅人聽他說這些,他絮絮叨叨,自悔莫名,顛三倒四,卻是硬生生,把完整的事件說完。 竟也不怕這對旅人防他。 夜里山間林木寂寂,風吹而起,蕭蕭簌簌。老人的話聲在寂寞山風中,像飄著一樣空落無力。 與說個不停的老獵戶相比,衛初晗和洛言,簡直像兩塊不會說話的石雕一樣,接下來一路,硬是一聲也沒發出。 很快,他們就到了老人家在山中的破屋。自妻子和兒媳相繼過世,兒子又在山下做生意,隔壁屋子就空了出來,平時也不住人。如今洛言二人前來,正好給他們兩人住。老獵戶招呼著這兩位吃了一頓晚飯,到了屋中飯桌上,點上燭火,他渾濁的眼神,終于看清楚這對青年男女的相貌。 心中不覺一嘆:當真郎才女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