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她想,洛言是很喜歡她的吧。遠比她的喜歡,要多得多。 積極的背后,是多少的迷茫和幾乎放棄。而消極的背后,又是多少的疲憊和深沉愛戀。 衛初晗是前者,洛言是后者?,F在,他們在慢慢過渡到一處。這人間,光明萬丈,充滿了種種驚喜和意外,是如何能不讓人留戀呢? 而毀去這一切的人,都應該受到懲罰。 衛初晗和洛言問了衛明埋葬的地方,衛明在村里不得人緣,又死得蹊蹺。官府沒有查出什么有用的訊息來,就把人扔到了亂葬崗。衛初晗問清了方向,打算去那里看看衛明的尸體。 洛言不同意,衛初晗離得越近,被懷疑的可能性越大。衛明已經死了,衛初晗不應該去看,以防被官府發現。 但衛初晗就是想知道結果。她聽老板娘說衛明的老婆孩子回來了,就是想去看一看。就算冒著再大的危險,她也不放過任何希望,一定要親自確認,衛明的家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光天化日,她又不能讓洛言把人綁過來。等再找的時候,又要花費時間,還不如一次性看了。再說,衛明在官府眼中,真沒有重要到尸體都需要看管的地步。 洛言依然不同意。 衛初晗只好說,“回來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關于我的?!?/br> 他看她:她到底有多少秘密? 衛初晗硬是把人拽上了山。 上了山,登高望遠,看到周圍地形,再看山中的情形,洛言終于放下了心。這一看,便知道不會是官府特別布置的陷阱,等著他們踏入。這片亂葬崗,埋的都是村中的死人。衛明即使不得村中人喜歡,也是個外來戶,但好歹在這里過了很多年,他死后,還是被埋在了這里。 兩人一路走,一路找著衛明的墓碑。走了一半的路,看到前方冒起的煙,兩人才尋到地方。他們繞過去,看到一個素衣婦人,牽著兩個幼童,跪在墓前,紙錢白花花一片,在半空中飛舞。 衛初晗慢慢走過去,站到他們身后,看向那制作粗糙的墓碑。她卻沒什么特別的感受。 衛明死了,還有地方可葬。而她的父親慘死,卻尸骨都存不下來。兩相對比,衛初晗尚覺得衛明是幸運的。 她沉默地站在幾人后方,靜看那婦人燒完了紙,站起來。婦人乃村中農婦的通俗打扮,并沒有什么顯著特點。她卻是靜看著墓碑,忽然開了口,“你就是衛初晗吧?” 不光衛初晗看去,洛言也抬了目,看向那背對著他們的婦人。兩個孩子紅著眼圈,互相攙扶著站起,聽到大人的對話,懵懂地抬起頭,看向他們。 婦人回了頭,看向自己身后的少女。對方儀容極佳,雖不是錦衣華服,但那通身的氣質,卻不是他們這種人可比的。而自己丈夫認識的貴人,好像只有那么一位。只是衛初晗好像和她感覺中的不太一樣……婦人奇怪地再看衛初晗一眼,一時沒有想明白。 “官府不知道是誰殺的人,衛明只是個小人物,他死了也沒人在意,”婦人緊盯著衛初晗的眼睛,想從她眼中看出些什么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吩咐的吧?他說對不起你,可他已經被你放逐了這么多年,你為什么還是不肯放過他?你還敢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你到底……” 衛初晗一開始還聽著,慢慢聽明白了,然后她就不聽了。衛明的妻子根本不知道衛初晗是誰。她不知道衛初晗被她丈夫與人合謀殺害,她也不知道衛初晗有個meimei叫衛初晴,衛初晴已經取代了衛初晗而活著……衛明什么都沒有告訴衛家娘子。衛家娘子能說下去,恐怕是衛明喝醉酒后,或是睡夢里,無意中透露的。 但那都不是事實。 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衛明什么也沒有告訴他們。他曾是劊子手,這個殘忍的真相,被他帶入了墳墓,而他的家人一無所知,還以為自己的丈夫是被人陷害的呢。冠冕堂皇地指責人…… 衛初晗沒有套話的興趣了,衛明這樁案子,徹底了了。她轉身,便欲與洛言離開。身后衛家娘子慌了,聲嘶力竭,“我知道你叫衛初晗,你是顧大人的妻子!你就不怕我告到官府,說你害人性命么?” 衛初晗心口一跳,沒有理會。身后女人眼中有狠色,突然發力,向她身后撲過來。結果旁邊那個一直沒說話的青年動作,才一踢,就將婦人甩到了后面。小孩子哇哇哭聲、叫聲、咒罵聲……都在他們身后遠去。 “你說的秘密是什么?”下山的時候,洛言問。 “其實那天,我敢殺衛明,敢把江城牽扯進來。是因為我知道,你會在我身后?!彼f,“你要是忍心不管我,我對自己,又有什么不忍心的?” 洛言抬頭看天,天光正好,云翳層層。他心中的陰霾,一點點退去。 …… 衛初晴在韓家做客期間,衙役沖進后花園。原是有衛明的妻子告發,說是她殺的衛明。青城官府當然不敢對顧夫人做什么,只是例行的詢問。但就是這詢問,正好趕上韓家請客期間??梢婍n家在其中的作用,有多故意而為。 韓家以前,是和衛家有沖突的??吹焦嗜酥尤换钪?,而且占了自己女兒喜歡的男子。告發會得罪人,不告發又不甘心,于是大大小小的為難,韓家總是不客氣的。 眾人嘩然亂起,跟隨在衛初晴身后的江城,不動聲色地抬眼,看一眼衛初晴。 衛初晴冷眼看著衙役沖進來,表情淡淡的,沒什么變化。當眾做客,在別人家中被打臉,她好像也沒什么驚怕。 在一團亂糟糟中,在韓家人幸災樂禍地神情中,衛初晴想到昨天又收到的信:顧千江說陳大人遇到兇犯刺殺,托他相助。他已稟告朝廷,暫時不回淮州?;粗莨珓张R時由韓平管,對方可能為難她這個衛家遺留,請她小心再小心。 而就是同一天,衛初晴收到了甘縣的情報:湖下那具尸體,如她猜測的那樣,消失了。 再想到顧千江這么久都不回來……兩件事一交集,清晰明了。衛初晴露出一個諷刺的笑來:他都已經忍心不管她了,她對自己,又何必有什么期待呢? 她的初晗jiejie啊……恐怕是真的,活過來了。 第33章 殺手游戲 衛明的妻子跑來官府告發顧夫人殺人,一開始眾位夫人姑娘都受了驚嚇。到后來衛初晴被官府叫去問話,沒說兩句回來后,眾女從衛初晴口中,才聽到了完整版。然后懷疑的依然懷疑,明事理的開始想,并對衛明的妻子鄙視:殺人?那天顧夫人明明是在韓府吃宴,韓府能證明她的清白。而讓手下動手的話……衛明又何德何能,勞駕顧夫人動手呢? 衛明妻子是想訛一筆錢,再加上淮州新任父母官韓平的背后推動,讓她以為自己能告出些什么來。而衛初晴除了去官府被問幾句,也沒什么大損失。江城倒是希望官府認真查這個案子,弄清楚背后真相。但就是他愿意,韓平也不會愿意的。他的長官顧千江不在,他就在青城為難顧大人的妻子,自己女兒還對人家有好感……他可不想顧大人回來后跟他清算。 所以事情依然是不咸不淡地查了查,不了了之。 卻是回府后,衛初晴吩咐府中人,“青城出了殺人案,這些天盡量少出門,不要惹麻煩。府中也加大護衛力度,任何人出入都要層層盤問。即使是她,也不能不聞不問?!?/br> 話是這樣傳的,想到衛初晴平時那副冷情的樣子,下人們心中忐忑。命令執行的同時,就想向上面打聽,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誰惹了夫人。含珠從衛初晴口中得到猜測,驚駭萬分,可面對下人,又不能說出口,她把自己弄得病了一場,幾天不當值。其他幾個貼身伺候的侍女,更加不清楚夫人的心思了。而侍衛這里,有人問江城的時候。他心中一動,漫不經心說,“有人冤枉夫人殺人,其實是個誤會,沒什么大事。夫人是在氣頭上,過幾天就沒事了?!?/br> 所有人都不知道情況,只有江城給了這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一下子成了大家心中的定海神針,不覺都這樣想。這種話傳下去,只會讓下人緊張幾天,幾天后,沒有事情發生的話,防護就會變得松散。 江城慶幸當天他沒有追下去,沒有被衛初晴發現。而現在,他就想看看,衛初晴在害怕什么。對衛初晴忠心不二?衛明都被害死了……江城對衛初晴本就不多的信任,現在更是寥寥無幾了。 衛明的案子沒有在官府引起多大波動,只在顧家起了一陣風波。衛初晗那邊,打聽到衛家嫂子除了給衛初晴添堵,沒有任何用處外,也放下了心。她心不在焉地想著,如此,也算是隔空跟衛初晴打個招呼了吧? 真正的衛初晗回來了。 那些藏在暗處的東西,被掩埋的種種,都應該重見天日了。當一切血腥晦暗都放到陽光下,退無可退,她很想看看,衛初晴打算怎么做。過了這么多年,她是否良心很安?奪走別人的東西,她是否舍不得還了? 十年前,她衛初晗輸給衛初晴。十年后,她是不會再輸的了。 衛初晗是一個很少拿過往陰霾來懲罰自己的人,許多情緒,在被封在湖中的那十年,都磨得差不多了。她醒過來,除了復仇,本來也沒有別的指望。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再是傷心難過,也沒什么用。 卻也許是衛明死了,也許是跟洛言說開了,心結少了一個,晚上睡覺,她夢到了當年。 夢到自己在院中收拾東西,準備偷偷溜出去找劉洛,按照約好的那樣,父親在門外敲門,問她是不是睡了; 夢到衛初晴第一次被父親推到她面前,父親與大伯說著話,大伯求父親帶衛初晴一起走; 夢到民宅大火密布,父親的尸體被官兵踢入火中,自己與衛初晴躲在后院水桶中,噙淚看父親用自己的死亡,給她們求得生機; 再夢到大雪密布,冰封三尺,追兵上山后,她先是被逼得跳崖,再親眼看到衛初晴露出了真面目。 十面埋伏啊,十面埋伏。這趟逃生路,路上布滿危機。誰在埋伏人,誰在被埋伏。這心酸苦悶的人間,要到最后一刻,才揭露出她神秘的面紗。面紗背后,是那個一路對她輕言細語的meimei。她的meimei,不是做戲,是真的想她死啊……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惡,卻是不少的。 衛初晗一直記得衛初晴的話,“如果你不能照著我的想法走,你就去死,讓我來替代你,做衛初晗?!?/br> 衛初晗與衛初晴,身為雙生子,一在鄴京長大,一在寧州長大。若非衛家滅門,衛初晴和她,一輩子都不會見面。但衛初晴是一個性格極其扭曲的人。她需要衛初晗時,衛初晗就得被她叫jiejie;她不需要衛初晗時,衛初晗就應該去死,給她讓路。 她是這樣一個可怕的女人。 從噩夢中驚醒,衛初晗再也無法入睡。她抱著漸冷的錦被發一會兒呆,再閉上眼,都會忍不住回想當年。而她并不想回想??偸腔叵脒^去的人,并不可悲??偸腔叵脒^去,還將自己困在里面走不出來的人,才是真正可悲。衛初晗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也許她沒有找到真正的背后兇手,就已經死了。但她早就體會過死亡的感覺了,她并不想自己的余生都被遺憾包圍。 既然睡不著,衛初晗便出了門,想在涼風中,讓自己那快炸掉的腦子靜一靜。 夜深露重,四面漆黑。她好像又回到當年,在一路幽黑中逃亡??床坏矫魈?,看不到希望,僅僅是靠著父親的感情來支撐自己。那時她最怕的,是父親離開自己。后來怕的,是衛初晴也離開自己。把自己一個人拋在一團黑霧中,躲避不能。 卻是怕什么,來什么。 他們終究都走了,將她拋下了。 還有各位叔叔伯伯嬸嬸姨姨,哥哥弟弟jiejiemeimei……他們都拋下她走了。 茫茫人間啊,她竟是孤身一人了。 邊走邊想,少女抱著雙臂,烏發雪衣,在冷風中漫無目的地飄蕩?;秀遍g,她突然定住步子。她不覺走到了后院一方湖水前,湖水的涼氣在夏風中傳來,微風蕩蕩。湖畔邊坐著一個青年,他暗沉沉地坐在那里,看著一汪湖水發呆。 他的冷色背影,與長夜幾乎相融。 衛初晗在月洞門邊看了很久,漂浮的思緒才慢慢回籠,收了回來。雖然不解大半夜的,洛言一個人坐在湖邊干什么,但毫無疑問,他的出現,給她茫茫無邊的黑夜帶來了一絲慰籍。 看到他的一瞬,衛初晗忽然恍然:好像、好像……她的情緒低落,影響到他了。讓他也睡不著了。 衛初晗慢慢走過去,她的腳步聲如常,青年一直保持著之前的坐姿,沒有因為她的到來而改變。到了湖邊,衛初晗跪坐在他身后,他仍然沒動。 衛初晗好是抱歉:都怪她做了噩夢,讓洛言的心情也受了影響。而洛言還是個乖孩子……心情這樣不好的時候,他都沒有找她算賬,而是自己一個人在湖邊靜坐發呆。 真是個好人呢。 衛初晗低聲,“洛公子,你知道你現在在我心中是個什么形象嗎?” 她說完,就靠向前,頭靠在他肩上,手臂從后攏住他的腰,抱住了他。 洛言掙了下,沒太用力。他靜靜看她一眼,“小可憐兒?” “……”衛初晗呆了呆,然后噗嗤一聲。下巴在他肩上壓了壓,心中陰霾徹底沒了。她轉過頭,對著他清冷的側臉,咬唇笑,“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嘛?!?/br> “我說過,別叫我‘小可憐兒’?!彼昝?。冷夜中,青年子夜般的黑眸幽幽的,“你答應過我??晌乙辉囂?,你就忘了?!?/br> 衛初晗當沒聽見。被他冷眼看著,衛姑娘哼一聲,轉頭。 她的淺淺呼吸噴在他面上,他面頰就紅了。那申明,就沒什么力度了。 但是洛言本人心情只蕩了一下,又低下去了。 他的情緒,大多數時候都在平靜和低落之間晃,只有偶爾被激得厲害了,他才像突然覺醒般,光華照人。衛初晗與他相處一路,即使在洛言之后盡量配合她的情況下,她都能感受到他情緒的那個點,幾乎就沒超過平均那條線。 好在,這樣的洛言,對衛初晗就足夠了。他要是情緒太容易大喜大悲,和這樣的人心有靈犀,衛初晗一定會怕死的。那樣的話,兩個人有相同的記憶,坐一起顧影自憐,悲情重疊,雙雙都會抑郁而死的。與其那樣,衛初晗當然更喜歡洛言能一直這樣冷淡下去。 衛初晗覺得真是好。她知道洛言的心結,在發生了那么多事后,她還能有和洛言相處的機會。蒼天對她,到底沒有太過分,沒有將一切美好都收回去。 衛初晗下巴靠在青年肩上,仰頭看空中明月,再看月下清池。她與洛言一起坐在水邊,風拂水漾,她喃聲,“真美啊?!?/br> 洛言原本沒打算說話。 可是她說完后,頭就轉方向,看著他的臉。衛初晗執著的目光,讓洛言原本的心如止水,都變得有些不平靜了,甚至帶著愧疚。衛初晗是很文藝的一個姑娘,她的人生,就該看看花喝喝茶,彈彈琴寫寫詩……以前的劉洛能與她琴瑟和鳴,但是洛言就是個粗人了。 在多年殺手生涯中,沒用的技能,都被他荒廢丟棄了。他就算現在窮追猛趕,也沒有少年時那種心性呢。 衛初晗那期待的眼神,看得洛言簡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一樣。 洛言覺得自己硬著頭皮,也得說點什么,表示點什么,好補償衛姑娘受傷的心靈。他絞盡腦汁,開始想久遠的詩歌詞畫……哎,他只是失個眠看個湖而已,人生怎么如此艱難呢? 青年順著少女的意思,去看月亮,去看湖水。四周靜悄悄的,他慢慢琢磨點兒意思,說道,“是啊,太美了。好久沒看到這么圓這么亮的月亮了……” “……”衛初晗看眼月亮:有么?每個月不都有這么幾天? “四面的樹影交疊,被風一刮,東倒西歪……” “……”衛初晗看眼樹影:東倒西歪的東西,有很美嗎? 洛言的臉在衛初晗沉默的目光中,慢慢漲紅,說不下去了。他視線轉到了湖水上,準備隨便說個結束語,“你看這水,也很美,它……” 衛初晗越聽越想笑,頓了頓,終于不忍心再為難他了。她捧著青年的臉,深情打斷,“我說的美,指的是你?!?/br> 洛言:“……” “昨天的你那么迷人,今天的你很是可愛,明天的你更是美好的形容不出來。一想到可以跟這樣的你在一起,我心緒難寧,總覺得是不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