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看著小狐jiejie一日日的沉默,九娘都有些同情可憐的洛公子了。 終有一日,天色昏暗,衛初晗突然跟九娘說,“已經差不多了,可以對衛明下手了?!?/br> “哦,”九娘不懷疑這個,她奇怪的是,“只有我們兩個去嗎?要不要多叫幾個人?” “不用,衛明只是一個醉漢。再加上陳公子每日早出晚歸,太神秘,我不能放心他。所以為防惹更多麻煩,其他人也不要說,”衛初晗冷靜分析,“我已經做了很多準備,殺人的事,其實我一人就可做到?!?/br> 九娘仍然不安,她小心提議,“洛……”她才提一個“洛”字,在衛初晗冷下去的眼神中,不得不閉了嘴,不敢再說下去。 這日天又是昏黃一片,氣象不好。陰沉沉的,仿若預兆大事的發生。 “昨晚回來時,我偷偷掉了錢袋給衛明。他今早醉酒醒來后,必然去賭坊,等輸個精光,又會去酒坊打酒。這期間,正是我布置的機會?!?/br> “淮州換了護軍參領,衛初晴今日要去上門拜訪。下午時,你尋機會,去顧家門外找江城,說衛明的情況不對。江城正好不與衛初晴在一起,去村里接濟衛明。如果時間算得準,他正好能等到衛明的死亡?!?/br> “衛明的死,必然讓江城大慌。而你的出現,又會讓他懷疑衛初晴。江城是一個隱忍又多疑的人,他還是侍衛首領,一旦他懷疑衛初晴,對衛初晴之后所有事情,便會形成阻撓。這種機會,又是送給我們的……” 一言一語間,衛初晗將計劃一一推出。 到最后,衛明得死,江城得死,衛初晴也得死。 九娘緊張萬分,待聽得自己只是去找江城報信,松了口氣。自覺這樣簡單的任務,自己還是能完成的。但轉瞬間想到,她只用做這點事,那就是說,其他的,衛初晗都打算一個人完成? “不用疑慮,你的作用至關重要。我心中有分寸?!毙l初晗冷冷淡淡道。 九娘怔了一怔,向她欠身行個禮。自相逢,衛初晗永遠不太熱絡。她以前有多熱情,現在就有多冷情。并不是說衛初晗不給人好臉色,而是說,她的心是冷的。不愿和別人有牽扯,不愿把別人攪入局,不想把自己的事情跟別人分享。 衛姑娘總在傷心洛言變了,她自己的變化,又何嘗不大呢? 上午,九娘和衛初晗在顧家對面的樓上,看到衛初晴由侍女扶著上了馬車。她身形單薄,容顏雪白,松松的衣料披身,似隨時會飛仙般。她站在馬車前方,遙遙望著遠處出神。在侍女催促幾遍后,才緩緩坐入了馬車中。衛初晗在護送侍衛中沒有見到江城的影子,正如她的預料一般。 待馬車悠悠走遠,她與九娘分別,一個去村子里殺衛明,一個去等待時辰,騙走江城。 衛初晗去往村里的一路,風刮得更大了。漫天黃沙,她的衣裙在風中飛舞,走得也甚是艱難。但她儀姿甚佳,脖頸修長,始終走得堅定。如往常般,走入村子,盡量躲著人走。她走到了衛明的院子前,推開柵欄,又用早先配好的鑰匙開了門。 這里的一磚一瓦,她都從來沒過來看過。但在村人一次又一次的無意解說中,她實在是了然于心。 她進了粗陋的屋子,關上門,擋住外面的大風。她視線一一掃過屋中的布置,門口生銹的鋤頭,墻上掛著的火紅辣椒,堆在灶臺邊的笤帚簸箕……衛初晗第一次來這里,卻像已經來了千百遍一樣。 她在夢中來了千百遍,千百遍,她都想要殺掉衛明。 她蹲下身,找到鑿子,又在墻上摸索,去尋釘子。素白的手碰到粗糙的墻面,她神情冷靜,握住鑿子的手卻顫了顫,難壓心中翻涌的情緒。 她在腦中回想,回想衛明那拖沓沉重的步伐,想象他駝著背,慢吞吞的、醉醺醺地走入這個屋子里……衛初晗伸手,將一個釘子按在門后方的墻上,開始叮叮咣咣,要把釘子釘進去。 今天是多好的機會,風刮得這么大,院外鄰居沒收拾好的鍋碗瓢盆叮叮咣咣響。這么大的雜音下,衛初晗往墻上釘釘子的聲音,顯得那么輕微。她釘釘子的手顫抖,努力讓自己靜下來。殺人需要冷靜,太興奮,會忽略一些細節。 衛初晗不緊不慢地布置這個屋子,將不需要的藏起,將需要的擺出。然后她坐在桌前,撐著額頭休息,聽著風聲雨聲,等著時間。 開始有豆雨敲窗聲,劇烈地撞擊著窗子。衛初晗站去窗口,看到風雨猛烈,天地間一片暗沉。天還未黑,空氣卻已經極冷。她靜靜站在窗口,看樹枝被雨劈打,在風中狂搖。各種撞擊聲,以她為中心,從四面八方涌來。她是風暴中心,所有事物都向她靠攏。 衛初晗安靜地看著雨越來越大,沉默地看著雨中模糊的景致。她看得專注,認真的模樣,像在等待與情人的約會一般。 終于,在衛初晗的視線終點,看到了那個佝僂著背的醉漢。他在大雨中東倒西歪,頭磕在柵欄上,罵罵咧咧。又踢又打,推開了柵欄,醉漢一臉怒容,拖曳著身子,擦著臉上的雨水,往屋門的方向走來。 衛初晗站在窗邊看著,看他一步步走過來,看他就這么一步步,離死亡越來越近。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和興奮,讓衛初晗再無法控制,她的手輕輕顫抖著。她就像癮君子一樣,屏著呼吸,紅著眼,咬著牙,看他步入她的陷阱中。 十年了……她終于等到了報仇的第一步。 衛明。 因為賭癮和酒癮,他輕而易舉就背叛了衛初晗,被衛初晴騙到了她那方。如果不是衛明倒向衛初晴,當日掛在懸崖邊,只要有一個人……只要有一個人肯救她,那藤條也不會被衛初晴砍斷。 她那才相識沒多久的meimei,扮演了一路好姐妹的meimei,在最后一刻,露出了真面目。 父親死前,說對不起衛初晴,要她們姐妹互相照顧。但父親尸骨未寒,衛初晴就對衛初晗下了手。 “jiejie,并不是要你真正跳崖。是為了哄騙那些追殺我們的人。我和你長得一樣,他們暫時還不知道我也在里面。只要jiejie你假死,我就轉移他們注意力,救你。然后我們就聽父親的話,離開大魏,讓官府再找不到我們?!?/br> “姑娘,初晴姑娘的話,未嘗不是好辦法啊。畢竟咱們的人越來越少……”當日那個憨厚的車夫,也如此勸她。 江城……江城他始終沒說話,但在衛初晴出主意時,他也始終沒反對。 衛初晗死在親meimei的謀殺下。 奶娘被蒙蔽。 活下來的江城是幫兇。 衛明也是幫兇。 衛初晗不想知道他們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也不想聽他們的為難之處。欠債還債,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而這只是第一步,衛初晴必須死。她死了,自己仍要繼續走下去,去查清楚當年衛家的滅門案,到底是什么樣的隱情,讓一個世家,一夜之間傾覆,無有翻身的余地。 大雨中,心跳劇烈中,衛初晗聽到了門外醉漢掏鑰匙的聲音。他糊涂地抖著手,惡聲咒罵著,鑰匙抖啊抖,始終插不進去鎖孔。門里面的衛初晗換了位置,方便對方推門第一眼,看不到她。 吱呀。 門緩緩地推開了…… 同一時間,白英與洛言記錄著一些事。一個時辰內,兩人說話間,洛言幾次停住,開始發呆。白英幾次抬頭,提示他繼續。這么一個啞巴人物,本來就話少,再這樣時不時地停下來,她到底能記下來多少呢? 洛言覺得心神不寧,興奮和恨意,在他胸腔中盤桓。 他幾次發呆,均是受不住這種心神莫名的不屬于自己。他像一個牽線木偶般,心緒被另一個人控制。而他一無所知,茫然不解。 “洛公子?”白英又一次無奈提醒。 見洛言蹙眉,猛地起身,向外走去。他的動作迅捷,像是猛獸乍醒,白英怔了下,才緊追其后,“洛公子,洛公子,你去哪里?” 南山正在灶房里燒火,門砰的被推開,他扭頭,見洛言一身煞氣地站在門口,“九娘呢?” 南山道,“跟衛姑娘在一起吧?” “衛姑娘呢?”洛言緊逼一步。 南山不知道。 洛言來去如風,又去問別的人,大家卻都不知道衛初晗在哪里。實在是衛初晗與他們不親近,九娘又聽衛初晗的話,衛姑娘不讓說,九娘就不提,連自己丈夫都不知情。 洛言胸中的急躁,越來越無法壓制。 一定是哪里不對勁!一定是出了事! 可他連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洛公子……”白英喘著氣追上來,卻被洛言猛推開,“滾!” 她愕然,被洛言陰冷的眼神瞥一眼,當即覺得渾身冰涼……他真像一個煞星,讓你害怕。 書生正在房中算賬,大雨中,門也突地被推開,一身濕漉的青年陰沉沉的站在門口,聲音壓抑,“衛姑娘呢?” 書生愣了一下,有些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洛言一見對方這茫然的樣子,如之前問的幾個人一樣,他心中失望,掉頭就走。但書生不愧是書生,他沒有弄清楚洛言的來意,卻一下子就精準給了他答案,咳嗽著高喊兩聲,“洛公子,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可以找娓娓!她剛醒來,能算出來!” 洛言步入大雨中的身形一頓。 對,還有娓娓! 雖然娓娓總說自己術法低微,雖然洛言很厭惡她總是能定住自己的身體……但他必須承認,娓娓的厲害之處。 此時的娓娓剛蘇醒,長相漂亮的陳公子就來問候她,她實在很是幸福。尤其是陳公子實在是妙人,她以前的大膽話語,常嚇退那些愛慕她的男人,但陳公子定性極好,她怎么看他,他都鎮定如常。 這時候的娓娓,如往常般,與來屋中看望的陳曦交談。兩人你來我往地自我介紹一番,陳曦就不動聲色地打探她的來路。這乃陳曦的習慣,他身邊的每個人都要知根知底,他從不用不相熟的人。 娓娓長吁短嘆:“陳公子,我很窮的。我們族人都沒有錢,要靠我一個人養。我和你這樣養尊處優的人一點都不一樣,我也想到處走,可我這么窮……陳公子你說你出生鄴京,鄴京一定很繁華吧?” 她眨著一雙桃花眼,專注地凝望著對方。娓娓實在生得很漂亮,眸子漆黑分明,瑩亮古靈。她看人的時候,認真得好像天地間唯有你一人。當然這是因為她的術法影響,讓她習慣看人眼睛時,會忍不住牽動天地靈氣。但別人不知道啊,每當娓娓看人時,對方都會心跳加速,想:她是愛慕我么? 陳曦也這么覺得,但以他的相貌,被姑娘家看得多了,臉皮也厚了很多。于是絲毫不在意,只露齒笑,“鄴京很繁華啊,娓娓姑娘以后沒錢了,可以來鄴京找我的?!?/br> 娓娓眼睛亮起,瞬間覺得這個人真是好人,“你是請我玩請我吃飯從而養我么?那多不好意思啊?!卑パ?,這些貴公子,花錢如流水,隨隨便便扔筆錢,都夠她用了。 陳曦詫異道,“不是啊。你來鄴京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鄴京哪條巷子乞丐聚集的多,哪條沒有人討飯。還能告訴你衙役巡邏的路線,你討飯的話,可以避開他們?!?/br> 娓娓瞪大烏黑的眼珠,“你這個人,怎么這樣???!” 陳曦說,“娓娓姑娘,你沒聽說過么,授之于魚,不如授之以漁?!?/br> 娓娓撅起小嘴,很是不滿地要再開口,正此時,門被推開,洛言裹著一身風雨,走了進來,陰冷之氣,讓暖室中的娓娓顫了一顫。陳曦揚起眉,正要跟對方打個招呼,發現對方根本沒看到他,目光扎在娓娓身上,語速低而快,“我要現在知道衛初晗在哪里!” 在洛言的陰戾下,娓娓硬是鼓起勇氣,伸出一只手指,“一個問題一兩銀子!” 陳曦:“……”雖然他不太懂洛言和娓娓的對話,但這不妨礙他理解,娓娓姑娘真的是鉆進錢眼里去了啊。洛言都這個樣子了,娓娓還有勇氣提銀子。 而洛言竟然沒有發怒,他沒有在身上找到銀子,便一把拽下腰間玉佩,丟給娓娓。那是之前在城中逛,衛初晗給他淘的便宜貨。但現在比起衛初晗的下落,一個玉佩不算什么。 收到報酬,娓娓便開始推算。 在娓娓的推算中,陳曦閑適慵懶的笑,微微變了。他與娓娓只隔一個人的距離,當他看去時,能看到娓娓眼睛變得空洞,變成黑白旋轉的太極八卦圖,另有紅霧纏繞。黑白交替,紅絲縷縷,一瞬間,永恒和亙古,都在她眼中出現又消失。 娓娓絕非常人!她并不是他以為的江湖上那些騙人的算命先生。 沒有一個算命先生,給人算命,是用這種方式。 在陳曦出神的一瞬間,娓娓眼睛恢復了正常,快速報給洛言一個地方,洛言轉身就走入了風雨中。陳曦與門口目瞪口呆站著的白英對視一眼,垂下了目光。他側目看到娓娓推算完后,虛脫般地倒在床上,關心地送杯水,并好奇,“小神婆,你真的會算命?那你能算出我的婚姻狀況嗎?” 小、小神婆?! 除了之前的言語擠兌,他還給她起了綽號? 娓娓絲毫沒感覺到陳公子的好意,只偷偷瞪他一眼,翹唇道,“我當然能算出啊,其實我早給你算過了。你的□□特別坎坷,孤獨終生的可能性九成九,倒霉得不得了?!?/br> 陳曦眨眨眼,“那怎么辦?可有化解之法?” 娓娓說,“命運是不可違抗的?;庵?,就是忍著?!?/br> 陳曦:“……” 待他看望娓娓結束,出了門后,就對白英低聲吩咐,“也讓人去查一下娓娓。我怎么覺得這淮州青城,該出現的,不該出現的,人實在太多了點?” 白英一凜,“大人懷疑娓娓姑娘有問題?” 陳曦搖了搖頭,“只是正常的查一下。我也不清楚?!?/br> 白英點頭,心中暗想:大人可真是會做戲。前一刻在屋中還與娓娓姑娘言笑晏晏,出了屋子就冷了臉,讓人去查娓娓姑娘。 …… 洛言飛奔在瓢潑大雨中,拼命讓自己快一些、再快一些。 村中小屋,衛明剛進門,就被腳下東西絆倒,往門上跌去。門吱呀搖晃,他跌跌撞撞地靠上了墻,重重靠向墻面,后腦被一根釘子插了進去。他抽=搐著,看到一位白衣姑娘走過來。 他因疼痛而面孔扭曲,目光渾濁。他牙齒哆嗦,在對方盈盈走來至極,感到寒冷。他露出巴結的笑,“夫、夫人……”對方的面容越來越近,他臉色猛變,“你不是夫人!你是誰?!” 白衣姑娘溫和地看著他,柔聲答,“我從倒下的馬車中爬出來,從十年前的懸崖下走來,從冰冷的湖水中上來——你覺得我是誰呢?” “??!”衛明終于想起她是誰了,倒吸一口冷氣,臉上露出驚恐駭然的表情。他身子顫抖著,拼命亂抓,一瞬間竟老淚縱橫,“你來了……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放過我的!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