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第17章 我的夢中人 越過荊棘和矮樹,穿過林川和河流,離開人群,走上高山。任那鮮血流了一地,任那林間野獸暗處窺探,人生的苦難,卻哪里又僅僅如此? 黑衣青年走在山中,明月當頭,青鋒凜冽。他遍身是傷,黑金色衣裳也破了許多處,帶著鐵銹味的血液滲出,再加上他面上的冷色血,眼底的紅絲。他獨自走在深山月明中,奔走千里,孑孓一人,沒有人需要他倒提青鋒去相救。 他沒有尋到衛初晗,也不想去找。 縱是上天已經如此憐憫,給了心有靈犀這種神奇的反應,奈何他仍然無法用這種能力,去找到衛初晗。 而且,他又找她做什么呢? 在城門前公然殺人,不止是官兵,也與錦衣衛結了仇。錦衣衛是沒有提前準備,若提前知道,他單打獨斗,又怎么能和遍布大魏的錦衣衛相抗?當消息傳回去,全大魏的官府都會發公告緝捕他,錦衣衛也自有手段拿下他。 就像當年一樣。 他能逃脫一次,又哪里逃得掉第二次? 何況,他已經這樣累了。再不是當年那個滿腔仇憤無處宣泄的少年。十五歲的他有勇氣對抗全世界,在一次又一次的深重打擊中堅定信念,為自己尋到一處生機;二十五歲的他,卻已經沒有那種力氣了。 當在城門前開殺戒,他無意回頭,看到百姓對他的恐慌和厭惡,那時,是真正愣了一下。他常年在黑暗森冷中踽踽獨行,他知道他永遠去不到陽光普照的地方了。但他不知道,他讓陽光下的那些普通人,這么害怕。 手在那時,微微松了一下。心口突然的,空了一下。 恍神的瞬間,又添新傷。若非躲閃及時,傷可致命。 那時他想著自己死在那里也不錯。將所有的恩怨結束,將仇恨和希望全都抵消。 所以之后再沒有怎么抵抗。 但錦衣衛對他多重顧慮,他們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已經有了死志,他們只知道這個人是個瘋狂的殺人工具。臨州官兵被他殺盡,錦衣衛也在他手下死了好幾人。當下之際,并不是要誅殺這個青年,而是如何在這個青年的瘋狂下逃脫,再重新籌謀。 于是一方想輸,一方想走。到后來,竟是錦衣衛看他沒有濫殺無辜百姓的打算,一道煙火信號彈飛上天空,諸人撤退。留洛言一個人站在鮮血枯骨中,發了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自己又一次活下來了。 “快、快逃!官大人怎么走了呢?怎么不管咱們了呢?這個瘋子要是殺咱們,可怎么辦?” “是啊是啊,你看他都殺了那么多人!這個人太可怕了!我們快點走吧,千萬別讓他反應過來滅口!” “別、別說了!你看他看過來了!啊他眼睛是紅色的……肯定又要殺人了!” “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五馬分尸!要貼告整個大魏捉拿他!” …… 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宛若鶴立雞群,人們紛紛逃離,捏鼻子躲遠。好像他是一個病源,靠近他,他們就會得惡疾。他無處可立,就是抬起眼來,對著每道都在躲閃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也無處可落。于是盡管疲累,也只能離開人群,去走野路。 照著本能一直往前方走,而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去哪里。 從白天走到深夜,他再是沒有了力氣,原本想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但找地方時,想到衛初晗已經不在他身邊,不需要照顧她,他沒必要找什么妥當的睡覺地方。于是青年在半人高的叢木中呆立半天,就直接坐了下去,準備在這里休息了。 他屈膝而坐,一手撐地,一手搭膝。落落地抬眼,望著虛空發呆。 以前發呆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F在,卻很自然地想到衛初晗。想她是不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了,那些官兵找不到自己,會不會拿她開刀。想她有沒有能力應付那些人,去做她想做的事。又想他不在她身邊,誰能照顧她?再想到她身無分文,臨別時連錢財也在他身上,洛言心中情緒微微低落。 她必然會很辛苦。 不過再辛苦,也比和自己在一起好。 這樣想,青年又好受了些。于是心湖回歸平靜,再不去想什么了。 這些年,他一個殺手,永遠的遠離人群,永遠的獨自一人。他早已習慣任何時候,都不去多想了。想也沒有用,只是徒增煩惱而已。一件事想一年,憤憤不平;想兩年,輾轉反側;想五年,慢慢遺忘;想十年……卻已經無所謂了。 蟲鳴聲中,野獸窺視中,洛言慢慢閉了眼。就那么挺直坐著,去睡一會兒。而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吸引而來的林間獸類,也許又被他身上自帶的森冷之氣所懾,只敢遠遠看著,猶豫著,并不敢走進來。野獸的直覺敏銳,什么人不敢惹,它們比人類更清楚。 有時候人疲憊到極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現實中,他在一團幽黑中沉睡。 夢中,他依然在一團幽黑中沉睡。 漫無邊際的黑暗將他包裹,越來越濃,什么也看不清。 卻忽有一道稀薄的光照進來,投入黑暗,溫和的亮光,并不刺眼。 沉睡的青年忽然驚醒般,抬頭看去。那濃重黑暗中,少女款款走來。他慢慢地坐直,看著她??此竭^荊棘和矮樹,穿過林川和河流,離開人群,走上高山??此巧街忻髟乱瓜?,那徐徐的清風??此谖⒐庵凶呓?,帶著一身寒露。她眼睛烏黑,明亮讓江河微笑;她行走優雅,溫柔讓月光鍍銀。她蹲下身來,讓他伸出手臂,將她抱入懷中。 將她抱入懷中,便再也不舍放手。 他的夢中人。 洛言忽地驚醒,發現四周仍然黑烏烏一團。卻也不是完全黑暗,黑霧中,稍微有點亮了。天快亮了,啾啾鳥聲在山林間穿越,歡快無比。青年怔了片刻,才想到方才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一個他常年會做、卻永遠不會實現的夢而已。 他發著呆。 他有無限的時間用來發呆。左右天亮了,他也不知道去哪里。 就在這種時間拉長的出神中,青年空洞的眸子忽然聚起,焦距對上,定定地往一個方向看向。 黯淡曦光從地平線傳來,前方叢林草木深重,少女牽著一匹馬,從遠方走來。她白衣紛揚,烏發散落。柔光裹著她,讓她與漆黑的四周成為兩個獨立體。她越過荊棘和矮樹,躲過水洼和泥潭,微風中,她走向他。 就像夢中一樣。 洛言不由坐直,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森綠背影中,少女越走越近。她有些狼狽,蒼白的面上沾著雜草和泥污,素色衣裙也破了許多處,一團黑一團黃的。她走路姿勢也不優雅,僵硬的,不自然的,好像受了重傷一樣。她沒有他夢中的笑容,她臉色始終冷著,眉頭始終蹙著,像誰虧欠了她一樣。一點都不溫柔,一點都不優雅,但金色陽光在她背后漸漸升起,她抬起的眸子,還是那樣的幽黑明亮。 夢照進現實,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青年只能呆呆地看著,看她走近他。在她越走越近中,林中霧氣慢慢散開,她模糊的身影開始變得清晰。鳥叫聲更為輕快歡悅,她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視線中。而金燦燦的太陽,在她背后,躍上天空。 天地開始大亮。 光芒還不刺眼,讓青年睜著眼直視,也沒有灼燙得受不住。 于是他一直看著,看著她真的走過來。 看她穿越千山萬里,赴他一面之約。他在蒙蒙亮的天色下,迎來從晨霧中走出的姑娘。溫柔繾綣,無法忘記。 她松了繩韁,將馬放開。半人高的矮叢,她垂目,淡淡看著他。然后她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了他身前。她臉色淡淡,并沒有因為走近,而變得輕松或其他什么。 她語氣涼涼,“這才是你么,洛言?” 洛言一錯不敢錯地盯著她,好像她下一刻就會消失一樣。他低聲,“我從沒騙過你我不是這樣?!?/br> “我聽到你心里的難過了?!彼蝗徽f。 他看著她。 她垂眼盯他半天,冷淡的神情,忽而,慢慢地消失了。她的臉色開始變得柔和,眼睛開始溫柔噙笑,抬手拂一拂面頰上的發絲。陽光涌入,她眸光幾轉,再轉過來時,便是銀漢燦燦,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 “傻瓜,”她說,“你以為我會拋下你,一個人走得不回頭嗎?” “你回來干什么?”他平靜問。 林中鳥聲太亂,她一時沒聽清,“嗯”一聲疑問。聽青年再重復一遍,她笑,“回來,跟你一起看日出啊?!?/br> 她坐下來,與他背靠背,頭抵頭。 太陽金光萬丈,真的,升起來了。 【人生十面埋伏,塵土囂擾。身邊的人來來往往,以后還會有,也還會走。我輾轉反側,徹夜不能眠。于是我走過月光,走過森林,走到血雨腥風的十面埋伏前,共你看一場日出?!?/br> 第18章 記得 衛初晗原本并不想回來。 洛言能想到的,她早已經想到了。她在眾人無法顧及的時候,掠馬而走,固然有不想自己連累洛言的意思,但更多的,她是怕洛言連累自己。在復仇完成之前,她不愿意自己身上有別的麻煩。 誠然她已經猜測洛言就是當年的劉洛,可她連問都不想問,又怎么可能會為他犧牲自己?當年危難之際,天真單純的衛初晗尚且選擇家族;十年后,她自然會再次選擇不與他同一戰線。 在猜測洛言就是劉洛后,衛初晗反復想過他的一路言行。當日救她,也許他并不想救,是被所謂的心有靈犀牽扯,讓他不得不救。他的相貌沒有少年時那樣出色,又過了十年……一個活在過去影像中的人,一個刻意被遺忘的人,突然出現在你面前,衛初晗沒認出。 但是衛初晗的相貌,十年前與十年后,是沒有變化的。 如果洛言就是劉洛,那他一開始就認出了她。不然他這樣冷心冷肺,怎么可能在湖中見到一個死人,就想去探究一二呢?他認得出她,卻從沒想過與她相認。一開始,寧可裝啞巴。后來跟她說話了,言行間還是疏離無比。再接著告訴她名字了,那也不是他的真名。 他的選擇,不言而喻。 一路而行,衛初晗試圖討好他,卻越來越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討好到他。 所以,一旦命運替她選擇,衛初晗就直接而果斷地退出。她想找別的人合作,或者獨自一人,也許都比跟洛言在一起好。但一路走著,身體承受的痛楚如影隨形,有時候痛楚太重,疼至幾乎暈厥。她淡著臉,想這時候的洛言,身體受著遠大于她的傷。他的疼痛,再是削減,衛初晗也能感覺到。就算她恨不得與他永不見面,她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收獲到一身重傷。 衛初晗不得不尋鄰近的村子,將散了一頭烏發,用發簪耳飾換一些治傷藥。就在處理自己傷勢時,她感受到青年心里的難過。少女坐在木凳上,扶著腳踝,手不覺就頓了一下。 那樣的難過,就好像投向湖心的一顆石子。一池碧波濺起漣漪,圈圈蕩漾。漣漪過后,湖面再次恢復平靜。 對于洛言來說,這恐怕是他情緒波動最大的時候了。 說來可笑,兩人之間有這樣羈絆,衛初晗一開始試圖借此控制洛言,讓他為自己所用。后來不得不放棄,是因為不光她情緒少,洛言的情緒更少。她大多時候,感受到的都是自己的心潮。洛言那里永遠平靜無波,讓她遺忘兩人之間的牽絆。他帶給她最多的,就是“禍從天降”。每次莫名其妙地受傷,她就知道:哦,洛公子又受傷啦。 這樣的相處模式,讓衛初晗幾乎忘了,洛言也是一個有血有rou有感覺的人。由此當他突然覺得難過,她的感觸才無比的大。 呆呆地坐在那里,窗外明月相照。衛初晗想,一個情緒少到幾乎沒有的人,他的傷心,更讓人心疼。 于是她沒有如之前想的那樣在村子里過夜,而是牽著馬,重新回去。一路回去,衛初晗心中茫然,盡管她已經選擇找他了,她依然沒有沒拿定主意。 衛初晗并沒有堅定到非要找到洛言不可,但在晨曦中,當她牽著馬走向那個青年時,這才想到,自己走了一夜。一天一夜,她來回奔波,帶著一身傷,都沒有休息一下。 見到曦光中的青年,衛初晗身體倏爾放松,一下子覺得無比疲憊。她與他背靠背相坐,在林海中,看著太陽跳將,金光萬里。小風徐徐,心緒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洛言問她回來干什么,她要是知道,就不會回來了。 不過是一個猜測中的人,而那個猜測中的人,都不值得她回來。 她怎么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回來? 一定是瘋了。 衛初晗語氣反映她心中的厭煩,“馬背囊里有藥,你去把你身上的傷處理一下,不要總連累我?!?/br> 青年默不作聲地起身。少女獨自而坐,膝蓋并攏,她實在累,將頭輕輕靠在膝上,閉上眼。但才一會兒,肩膀便被人推了推。她不想理會,一會兒,又被推了推,伴隨著清冷的聲線,“衛姑娘?!?/br> 她不理,他就持之以恒地推。 “……”這個人怎么這樣討厭??!“有事?” “你身上的傷,也要處理一下?!?/br> “……你能讓我睡一會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