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青年想,她怎么這么多話? 一頓之下,忽然想到她此時的虛弱。如果不強迫自己不停地說話,也許沒有等到得救,她就又要死一次了。 真是個聰明而懂得自救的姑娘。青年的心,一頓再頓。 身后衛姑娘仍在斷續說話,青年抬頭,看眼陰云密布的天宇。他發現衛姑娘沒有他以為的特異功能,這樣大的雪,將她一人丟下,她必死無疑。即使救了她,她的情況,也并不好。 衛初晗昏昏沉沉,也想了許多。她在崖下冰湖中沉睡很久,能來到這里的人,很少很少。這個救她的人,顯然是從崖上掉下的。砸入深水而不死……他武功很高。 這樣的人,想對她做什么,她都是反抗不了的。 但他偏偏什么也沒做。她生命力弱,卻有求生意念,而他表現的,無欲無求,沉如死水,比她還像個“死人”。 這個死水一樣的人,背著她,在大雪中跋涉。她側頭,模糊的視線望向他的側臉,有相依為命之感。 “老大!找到了!那個殺手……呃!”正當衛初晗心神恍惚之際,忽聽到后面傳來驚喜的聲音,一冷風從后灌來。她惶惶然轉頭,溫熱的血撲面而來。緊接著身子一旋,青年箍住她的手臂肌rou繃實。天旋地轉,身子陡脫力,她被一把丟在雪地上。先前那個出聲提醒的人已經死去,雙目圓瞪,躺在她身邊。 衛初晗的視線不那么模糊,被寒光照耀。 腳程略快的幾人追上來,黑衣殘影騰空而入他們中間。出手如電,劍光如聚,血腥味在空氣中散開,濃郁沉重。凌厲劍法在幾人間出擊,對方沒有來得及喊一句狠話,就被迎上來的青年相繼殺死。 眾人戰栗。 黑衣青年持著滴血的劍,身上遍是傷痕,顯然受傷也不輕。他冷然而立,立在地上一堆尸體間,雪紛紛揚揚落在他身上,他身上的那種陰寒之氣,讓他像來自地獄的惡魔,踏著鮮血白骨傲然向上。眾人竟一時不敢靠近。 衛初晗坐在雪地中,面色更白了幾分。在黑衣青年大開殺戒后,她的虛無力,比之前更加嚴重。但知道自己此時是拖累,她強忍不適。卻有旁邊一躺著的人發現她的存在,一柄曲刀橫砍向她,口中大叫,“你不管你的小情人了嗎?!” 那把刀快如閃電,用盡了全身力氣。這個人臉上是快意而兇狠的笑,盯著雪地上跪坐的蒼白姑娘。想著便是死,也要拉一人墊背! 衛初晗全身無力,即使知道有刀揮向她,她也沒法。她躬身,憑著第六感,狼狽地往旁邊歪倒。飛過來的刀,堪堪追著她,寒氣擦上她的衣裙,緊迫她的身體。生死一線間,她被抱住一個人的懷里。刀尖已到眼前,抱著她的人,硬是一手捂著她的臉,另一手向斜上托去,徒手接住了那把刀。 如果不是他擋住她的臉,武人的一道刀風,足以讓衛初晗毀容。 他手上濕熱的血,滴在衛初晗面上。她的睫毛顫了顫,感受到青年捂住自己面孔的溫暖。 接著兩道砰砰聲,利器劃破敵人身體,敵人發出一聲悶哼,再也沒有聲音了。 而抱著她的人身子瞬間脫力,向下倒去。 “恩人?”衛初晗咬著牙,強行伸臂,將一身鮮血的青年抱入懷中。 她心中感動,萬萬想不到萍水相逢的人,會為自己做到這種地步。 她嘆道,“您這么外冷內熱,太會博好感了?!?/br> “……” 衛初晗沒有想太多,因為青年重新起身,跪在她面前。衛姑娘試探伸手,摸到他的后背。 衛初晗語氣親和了些,“你受了傷,不要再背我了?!?/br> 他當然沒有說話。卻是將她往背上一送,便要起身。他背著她站起來,重新走入大雪中。衛初晗沒有太掙扎,身下人已經受傷,她再亂動,他只會傷上加傷。她靜一下,將臉靠在他后背上,聽著他極輕的呼吸聲。 他背著她,在雪地上慢慢走。 這樣的溫暖,衛初晗好久沒感覺到了。在這一瞬,她真心地生出嫁給此人的想法。 可是、可是——他背著她走啊走,冒著大風雪走啊走,要走去哪里呢?她快凍暈了哎。 “恩人,我們能先找個躲風雪的地方,你再雪夜競走好嗎?”衛姑娘小心翼翼問。 “……”她察覺到背著她的青年身體僵了下。 在衛姑娘的指導下,青年最終找到一處枯草高掩的地方。這處有樹有草,正巧擋住了風雪。但是依然很冷啊。 衛初晗望著站著的青年,“你能找些樹枝,來燒個火嗎?” “……”青年轉身去撿抱了一些樹枝枯草回來,放在衛初晗旁邊。這一次,他還沒有怎樣,衛姑娘就微微笑,“你也不會燒火對吧?沒關系,我會?!?/br> 青年站起來,垂眼看她鉆木取火。年少的姑娘凍得雙唇發紫,身體全是冰水。雪花落在她發間,她是如此晶瑩而美麗。 他轉身向外走去,衣擺卻被身旁的姑娘抓住。 衛初晗抬起頭,視線更加清晰了些,隱約可見一道清瘦的黑衣。她說,“你去哪里?你落了水,之后又受了重傷,應該包扎一下。我來幫你?!彼O卵?,“總是我看不太清楚,你可以脫下衣裳烤火,不必顧及我?!?/br> 衛姑娘挺善解人意的。 可惜有人不領情,青年拂開她的手,仍向外走。 衛初晗說,“是還有人追殺,你需要去處理嗎?其實你不必去,我可以幫你?!?/br> 青年的目光,終于落在了姑娘身上?;鸸庵?,背影大片空白,她面容恬靜安和,有歲月悠久之韻。她端坐明火前,腰桿挺直,儀姿端正,縱是衣裳潮濕,縱是烏發披散,那種清揚婉約的氣度,也絕非凡夫俗子可比。 到底是什么樣的經歷,讓一個名門閨秀,落入此般窘迫之境? 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性,讓她面對命運捉弄,仍能微微噙笑,尋找突破的機會? 一刻鐘后,前來追殺的人,沒有尋到那個冷面殺手。卻在火堆前,遇見了烤火的姑娘。 天地大寒,她坐在火邊,面容白如鬼,抬頭看向來人。 “你、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啊,我已經死了。家破人亡,背叛被棄,墜下山崖……那真是一個久遠而難忘的故事?!彼纳袂?,似笑非笑間,有些冷。 第3章 心有靈犀(下) 幾人在雪地上尋到同伴的尸體,鮮血枯尸被洋洋灑灑的雪花覆蓋。跟著火光的影子尋來,沒有見到黑衣殺手,卻見到燃燃火邊,年少姑娘靜坐烤火。 她坐在火后,目光幽幽若若地探過來,眾人一陣膽寒。不覺想起在廟中等人時,守廟老人口中的故事。方才垂藤而下,發現崖下的湖上飄著片片碎冰。他們想起老人的話,還往湖里掃了一眼,并沒有看到所謂死人。那時心中笑老人胡說八道,現在見到這位烤火的姑娘,一下子激靈,串起了所有:老人說,崖下的湖常年冰封,冰湖下有個死去的姑娘沉睡,尸體不腐不化不變形。而現在,冰碎了,湖里那個死人……她沒有消失,她睜開了眼,“活”了過來,正在對面看著他們。 饒是刀口上舔血的這些人,也被這詭異弄得一哆嗦。 衛初晗問,“現在是什么年份?” 為首者強行鎮定:她一定是故弄玄乎,我等不會被嚇到的。 他特別冷酷地回答,“嘉平十年臘月?!?/br> “連年號都變了啊……那我就是嘉平元年死的?!?/br> “你們聽過十年前,鄴京衛家的變亂嗎?”衛初晗禮貌問。 有人不了解,有人“啊”一聲,首領目光一下子凝住了,看向她,“你難道要說自己是衛家人?” “怎么,我不像?”衛初晗慢悠悠說。 眾人一陣語塞,互相看看。那一年,趕上改朝換代的時候,衛家全滅,整個鄴京震動。正是政治最敏感的時期,再加上衛家以謀反罪論處,沒有人敢觸皇帝逆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許多人遺忘,卻被一個少女娓娓道出,實在古怪。 看她不過十五六歲,十年前,該只有五歲吧?不、不對,怎么能跟“死人”談十年前的年齡?人死后,可就不再長大了啊。 冷風吹過,人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心性差的直接跳起來,“老子不想聽你講故事,老子問你,有沒有見……” 衛初晗聲音冷了下去,“聽完我的故事,我就告訴你們想知道的?!?/br> 首領瞇著眼睛看對面容顏蒼白的少女,有些摸不準。畢竟這姑娘太奇怪,貿然出手,萬一……她不是人呢?雖然猜測這個少女的出現和那個殺手有關,但對于不了解的事情,還是謹慎為好。 于是眾人從衛初晗口中,窺得十年前那樁謀反案的冰山一角—— 衛家謀反罪定,嫡系男兒斬首,女兒賣入教坊青樓軍中。旁系無論男女,皆貶為庶人,流放邊關。 衛初晗正是衛氏嫡系姑娘。 父親被判死罪,她被判充入軍營為ji。 衛父不在乎自己被判死刑,卻絕不愿意女兒受辱。于是,衛父公然抗旨,偷偷帶著她逃難。日月輪替,一路追兵,一路逃跑。父親說,只有離開大魏,她才能安全。只有她安全了,他才會放心。 整個朝廷的追殺,甚至可能連累族人,父親卻不在乎這些。至今記得父親寫給伯父的信,字字泣血,“……為之父母者獨何心乎?旁人輒以不解,只坐不關切于身,未免隔膚痛癢耳!” 中途,父親也離開了她。臨死前,父親仍心心念念,“小狐,快走、快走!” 衛初晗繼續逃亡。她逃到了臨州甘縣—— 衛初晗望著火光,有些出神。 眾人秉著呼吸等她的下文,那口氣被吊了半天,咽不下去。臨州甘縣,正是他們現在處的地段啊。然后呢?接下來呢?發生了什么事,讓她也死了?又是什么樣的奇遇,讓她死而復生? 還有的人皺著眉,覺得這故事漏洞百出。就是他們這些小人物,也知道那些大家族里,能人眾多。為什么衛父要親自帶女兒逃?既是一個愛女之人,對族人的責任感也應該有吧?那他帶女兒逃亡,不管族人死活了嗎?衛家其他人呢?沒人理會嗎?還有,衛母呢?這個故事里,衛姑娘的母親呢,兄弟姐妹呢?沒有跟著逃? 人都有好奇心,原本不在乎的八卦,有人透出邊角來,便坐不住了,“到了這里怎么了?你被追上了?你……??!” 突然握住刀柄,想轉身砍去。但一道流光從后如風般襲來,此人僵著身體,怔怔倒地。剎那間,所有沉迷于故事的人都蘇醒過來,持著武器向身后殺去。黑影以凌厲之勢劈來,有人橫撲來抱腰,被他后肘一抵,轉手借力而起,以其為支點,在半空中躍起一大道半圓弧度。青年身體在半空中張開,肌rou勻稱線條精悍,飽滿如弓。他斜掠向前方人馬,動作快如獵豹,又一道光,人倒下。 他置身包圍中,沉靜冰冷,只憑一己之力,連殺數人。雖一身是血,可他的目光看向誰,誰就忍不住雙腿打顫——媽呀!這個惡魔!他們是怎么想不開,惹上這個人的??! 衛初晗坐在火邊,打斗就在她身邊,她絲毫不放在心上。身體的不適越來越嚴重,不光是冷,還有痛。好像誰拿著刀,在她脖頸上、手臂上、腰上、腿上砍下去,汩汩流血。但伸手去摸,并沒有血跡。 衛初晗疑惑。 與此同時,她渾濁的視線,經過這么長時間的恢復,終于能看清了。 她入神地看著前方,忍著身上的劇痛和冰寒,想第一眼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最后一個敵人倒下,他立在尸體中,遍身暴虐之氣。那種氣勢太可怕,殺人機器一樣,沒有感情,沒有情緒。只用提起劍,砍向面前人。 他的眼睛突然看向她,幽冷似鬼。 衛初晗被他的戾氣一掃,渾身僵硬。她從沒見過這么厲害的人,他的眼睛犀利陰鷙,紅絲密布,好像一把出了鞘的倚天寶劍,充滿蕭殺之氣。 她強笑一聲,“恩人,我給您包扎一下?” 他提著劍走向她,眼中的森寒沒有褪去。好像下一瞬,就要殺了她一樣。他像變了個人,那種眼神……讓人覺得他瘋了。衛初晗臉色煞白,卻因為身體的疼痛,動也動不了。心理壓力極大,快要把她壓垮。 他走過來,一步步,陰影擋在面前—— 然后突然,他在她腳下虛脫跪倒,手中劍掉落。衛初晗沒有松口氣,她的手被對方按住。衛初晗戒備看他,他飽滿暴戾情緒的眼神,竟在她面前,平靜了下去。他開口,“然后呢?” “……”衛初晗呆呆地看著他,“什么然后?” 接著她反應過來,恩人不是啞巴!他會說話! ……然而這個不是啞巴的人,裝了一路啞巴。 他聲音無起伏地重復一遍,清冽如薄冰,“然后呢?” 衛初晗再次反應過來,他是問她,到臨州甘縣后,接下來的故事是什么? “……”衛初晗無言以對——恩人,我的故事是用來忽悠你的敵人的呀。你怎么沉迷進去了呢?而且,剛殺了人,你不關心別的,只想聽故事嗎?重點會不會太偏呀? 恩人真是一個天真的小可憐兒。 情緒大起大落之際,衛初晗再沒有承受住身體的壓力,暈了過去。 青年眸子瞠大,吃驚地看著面前的姑娘倒下去。他本能地接住她,她倒在他雙臂間,蒼白虛弱。他僵硬著身體,低下眼,看著自己懷里的這個姑娘。這么小,這么弱,他一只手,就能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