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蘇靖荷沒有強求,待馬車回轉,陳府大門卻突地被拉開一小半,年輕的小廝一路小跑才趕上了慶王府的馬車。 “可是慶王妃來了?” 熟悉的聲音,蘇靖荷能辨認出來人是陳宴身旁伺候的小廝,還不等她說話,那小廝繼續道:“少爺讓奴才出來請了王妃進府?!?/br> 蘇靖荷側頭看了眼慶王,而后毫不猶疑推開馬車門,下車,慶王亦跟在她身后,小廝卻是為難道:“少爺只讓奴才請王妃一人?!?/br> 陳家即便再得圣上青睞,終究是臣,這番說話自然逾矩,可想著陳家如今傷痛,便是作罷,只瞧著蘇靖荷,有些不大放心。 蘇靖荷卻是寬慰說著:“王爺先回府吧?!?/br> 周辰景握過蘇靖荷的手,只淡淡說了句:“我在府外等你?!?/br> 陳府上下異常安靜,行過的丫頭皆低著頭,步履輕微,不言不語,只一些下人忙碌著掛起素白絹布,方顯府上喪事。 被小廝引入后府,進了陳如意的院子,蘇靖荷微微訝異,待站立在陳如意房中,看著床榻上躺著的如意,有一瞬恍惚,仿若和許多年前一樣,她只是過府看望病中的如意…… 床榻邊,幾位陳家jiejie細致地替meimei清洗著指甲里的泥土,陳宴只站立一旁,平日瘦弱的身姿,如今難得一見的英挺。 蘇靖荷緩步走近,自是驚擾了眾人,陳家幾位jiejie年歲長她們好些,都早早嫁了人,蘇靖荷與她們都不親近,但都認得蘇靖荷,只如意與她交好,又是陳宴開口應她入府,便沒再說什么,只當成全如意,讓好友也能送她一程。 愈走愈近,陳宴突地輕噓了一聲:“如意睡著了?!?/br> 聽罷,蘇靖荷停下腳步,陪著陳宴站在床榻邊,看著暖被下蒼白的容顏,皮膚久泡,原本光滑的臉龐滿是褶皺,即便被收拾得干凈,也難還原昔日美顏。 她一心想來看看如意,如今瞧見了,卻不知能說些什么,嘴唇蠕動幾分,終還是合上,只靜靜站在一旁瞧了床榻上的如意許久,眼睛又酸又澀,只得微微仰著頭,才能阻止奪眶的淚珠。 好一會兒,一方素帕遞在跟前,蘇靖荷抬眼看了身側的陳宴,只聽他道:“jiejie們還有些話和如意講,咱們先出去吧?!?/br> 如意的院子,蘇靖荷很是熟悉,小時候她時常到陳府來,那時候長公主也很喜歡她,總笑說她與如意親若姐妹,能親上加親最好,若沒有先前的那一出事故,或許她會以蘇曼荷的身份嫁給陳宴? 抬頭看著走在前邊的陳宴,蘇靖荷淺淺說了句:“對不起?!?/br> 陳宴頓住步子,并沒有回身,她知道蘇靖荷為何道歉,只緩緩回著:“沒什么對不起的,若說放走如意,我也是幫兇?!闭f完,仰頭看著天際,一只大雁飛過,自由自在,陳宴抿著唇道:“我以為是成全了她?!?/br> 蘇靖荷看著陳宴的背影,很是寂寥,透著幾分悲戚。當初是他放了如意出城,如今面對家族的哀傷,最難自處的,是他。 陳宴一直給她的印象是病弱寡言,陳如意在府上受百般疼寵,莫說幾位jiejie拿她無可奈何,便是長公主的話她也總敢反駁幾句,卻對這個哥哥言聽計從,多少因為知道哥哥身體不好,盡量讓著些,她記得那時候如意難過地對她說過:若是哥哥哪天突然離開,該怎么辦? 卻不想先離開的是她自己……便是陳宴自己,怕也沒想過這番局面。 陳宴轉身,看向蘇靖荷:“如意離京后去了哪兒?之后你可有和她聯系過?” 蘇靖荷搖頭:“大家都知如意與我親近,她怕我守不住秘密,便沒告知我?!闭f完,蘇靖荷低眉,掩了眼中情緒,她沒有說蘇牧知道,終究還是擔心二哥惹上麻煩。 陳宴不作他想,只點點頭:“母親因為如意的事情,暈厥過去,過會兒怕是要醒了,我就不多留王妃了?!?/br> 既是逐客,蘇靖荷也不多留,出府時,遇著迎面而來的昭陽公主,看見蘇靖荷時顯然很是吃驚,終歸是皇家的公主,很快氣定神閑與她招呼一聲,蘇靖荷也沒與她多話,她與昭陽公主算不得深交,關系卻還算融洽,今日卻總覺公主看她的眼神透著些許敵意,或是因為如意的亡故? 離了陳府,遠遠便看見等在一旁的馬車,莫名地,蘇靖荷心安許多,她看著周辰景走下馬車,緩步上前迎過她,與他十指交握,她仰頭突然說著:“你會陪我白頭,可是?” 周辰景抱起蘇靖荷走進馬車:“是,我會陪你白頭?!苯裆?,決不先你而去。 夜深,陪著蘇靖荷睡下,慶王才去見了一直候著的京兆府尹宋巖。 前廳里宋巖來回踱著步子,很是焦急,王爺遲遲不見,下人們也說不準時間,只讓他一直等著,心里更添急躁。這件案子轟動京師,連陛下都親自過問,他自是最頭疼的一個,尸體他還沒見著,就被陳府帶走,如今沒有仵作的驗尸接過,也沒有一點關于陳小姐生前的了解,加上清池附近人家又多,查探起來毫無頭緒。 陛下限了十日斷案,他無從著手,只得登慶王府門求助。偏生宋巖是慶王舊部,如今也是慶王陣營在京師的重要一環,對于這番棘手事情,慶王也不能坐視不理,何況,還有蘇靖荷這一層緣故。 慶王一進來,宋巖就圍了上去:“王爺這回可得幫幫下官?!?/br> “身為京師父母官,斷案之事還要求助本王?”慶王挑眉,往上座走去,待看見一旁靜靜站在的蘇牧,眉頭微微挑起。 宋巖卻是躬身說著:“若是一般案子,屬下也不敢勞煩王爺,實在,陳家這位小姐可不得了,莫說是長公主的心頭rou,也是裕王未來的王妃,成王本就盯著咱們的錯處,這次若不能將案子妥善了解,成王在陛下面前,定不會繞過屬下?!?/br> 慶王是抬手指了指蘇牧:“這是你求本王卻不如求蘇大人?!?/br> 宋巖本是感激蘇牧陪同他一起來王府,如今聽王爺這么一說,才是疑惑:“蘇大人與此事也有干系?” 蘇牧緩緩開口:“臣送如意小姐出城后,安置在離京三百里開外的農莊,前幾月倒還常遣人關切,之后見如意小姐適應得好,便注意得少,前兩日才接到消息,如意小姐半月前突地離了農莊,不知去向,原是回了京?!?/br> 蘇牧說得詳盡,宋巖卻是云里霧里,卻也不管蘇牧怎么得來的消息,只道:“既是三百里外,一個嬌養的姑娘,必是不會騎馬,光走路,少說也得十天路程入京,路上若運氣好搭了馬車或驢車,也得五六天才能到,半月前?也就是說她在京里應住了幾日,屬下明白,這就拿了畫像去各個客棧詢問?!?/br> 宋巖急匆匆離去,周辰景卻是看向蘇牧:“你可是還有事情要說?” 蘇牧猶疑了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如意姑娘離京時,曾讓我給她送一封信,因為要送去的是靖國公府,當時靖國公因何良生的事情牽連,我怕再牽事端,便拆信看過?!?/br> 周辰景接過信箋展開,愈看,眉頭皺起愈深:“所以,你私下把信扣住了?” 蘇牧眼底閃過一絲愧疚,跪地點頭:“我擅自做主,請王爺責罰?!?/br> 周辰景卻是將信箋放置在燭火上,任由火光將信箋吞噬,最后只剩殘灰,蘇牧眼睜睜看著,想張嘴,最后什么都沒說。 “事已至此,此信決不能留,你我便當從沒有看見過這封信,尤其,不能讓王妃知道?!?/br> 周辰景言語凝重,蘇牧停頓了會兒,才是應下。 折騰許久,再回宛荷院,卻發現蘇靖荷屋內燃著燭火,慶王幾步匆匆,進屋,卻是看著蘇靖荷坐在書案前挑燈也讀,身上只穿了單薄冬衣,遂趕緊上前兩步,將自己的外衣解開披在她肩頭。 “怎么醒來了?” 蘇靖荷抬頭:“一直睡不著,便想看看書?!?/br> 瞥了眼蘇靖荷手中的書籍,卻是本有關尸檢的,桌上還擺放了好些刑尸集,想來還是沒有放下如意的事情。 “案子京兆府已經再查,我也派了下人在清池一帶暗中查探,你就別cao心了,本就身體弱,應多睡會兒?!?/br> “我實在睡不著,也就隨便看看,倒是王爺累了一日,去休息會兒吧?!?/br> “我也不困,既然王妃睡不著,我陪著你一道,反正就快四更天了,也得準備早朝?!?/br> 周辰景的性子蘇靖荷也知道,便沒再勸,他陪她看了會兒書,待天邊微亮,便離府上朝,只囑咐綠蘿和蘭英多照看著些王妃。 蘭英倒是自己都魂不守舍,哪里顧得上王妃,綠蘿見她實在嚇得不輕,才叫她回房先休息,而后進屋伺候著蘇靖荷。 等周辰景下朝回府,蘇靖荷已經累趴在桌案邊睡著,身上還披著他給的外衣。遂俯下身小心翼翼抱起蘇靖荷,懷中人兒或感覺到異樣,稍微呢喃了聲,卻因太困,只轉了個身繼續睡著。 將蘇靖荷放置床榻上,慶王也不敢離開,又不忍心吵她,便將公文挪到房里,連翻個頁都小心翼翼,不敢發出聲響。 等她再次睜眼,周辰景卻不在身邊,綠蘿伺候了蘇靖荷起身,道:“是王爺抱王妃回床上睡的,之前王爺一直守著王妃,剛才京兆府的宋大人過來,王爺怕吵著王妃,才叫人去了隔壁說話?!?/br> 蘇靖荷一愣:“宋巖?”而后趕緊起身,往隔壁去。 屋子里宋巖緊鎖著眉,他依著畫像問過京城所有客棧都沒有結果,正巧蘇靖荷卻是推門進來:“或許有個地方你們可以去問問?!?/br> 宋巖給王妃行過禮,慶王卻是先一步走到蘇靖荷身邊:“醒了,可吃了東西?我讓嬤嬤煮了清粥,喝些正好暖胃?!?/br> 聲音輕柔,不禁讓宋巖側頭多看了眼王妃,他跟著慶王許多年,看慣了慶王的冷毅,何時見過這般柔情一面,這位慶王妃倒是很有本事。 蘇靖荷勉力笑了笑:“等你陪我一起吃?!闭f完看向宋巖:“如意死的時候,腰間佩戴了一只香囊,是永和街盡頭紫香齋的東西,你沿著那里去查,或有收獲?!?/br> 紫香齋是貴家小姐常去的地方,宋巖也有妻女,自然知道那里,遂問著:“王妃怎知道是陳小姐身上香囊是此次進京買的,若是之前就有也屬正?!?/br> 蘇靖荷搖頭,看了眼慶王,才緩緩道:“如意出京是我去送的行,她當時并沒有佩戴香囊,之后離京許遠,定是買不到紫香齋的東西?!?/br> 宋巖恍悟,難怪上回蘇牧對陳家小姐的事情這般清楚,怕是陳姑娘壓根沒因為病弱去過大覺寺,而是由著這對兄妹送出城的,至于其間到底因何緣故,他卻不敢多問。 宋巖正欲去紫香齋查探,突又頓了腳步,回頭看著慶王與慶王妃,若是好好在大覺寺里養病的陳小姐突然溺亡在清池很是可疑,那行動自如、無病無災的陳家小姐,回京后路過清池不慎失足也是正常,遂道:“既能悠閑上街買東西,怕并沒受制于人,那……可會是失足?” “不會!”蘇靖荷斬釘截鐵,雙手握拳,她昨夜翻閱許多書籍,作證了那日聽見的言論,如意腹中沒有脹水,并非淹死…… 待宋巖離去,蘇靖荷才是仰頭沖著慶王:“我看過書,我篤定如意是死后被人拋進清池的?!闭f完,雙手握拳,滿腔憤慨,那般純善的姑娘,到底遭遇了什么! 慶王安撫著她起伏的情緒,道:“如意的尸身在陳府,仵作不能驗尸,不知死因,只能靠宋巖費心去查了,你莫急,總有結果的?!?/br> 蘇靖荷抿唇,突地說著:“或許,陳宴能幫我們?!?/br> ☆、第96章 醉酒 漫天大雪下了整整兩日,未停,地面積雪已有半尺厚,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片素白中。長街上行人愈少,蘇靖荷獨自撐著傘等在陳府大門外,周身簌簌落雪圍繞,驀地添了分孤寂。 陳府大門開了小縫,門奴給外頭的綠蘿輕聲耳語了兩句,大門再度合上,待綠蘿走回蘇靖荷身邊,只無奈搖了搖頭。 接連兩日被拒,陳宴是鐵了心不會見她,怕是得等到如意下葬那日,陳府大門才肯重開,可那時,卻是晚了…… 深深看了眼青磚紅瓦的陳府,蘇靖荷只道了一聲:“回去吧?!?/br> 轉身,由著綠蘿輕扶著上了馬車,一路馬車平穩,蘇靖荷卻思緒萬千:她記得如意離開前說過,她心中有別人,那個人既不是夫君,又會是誰?如意不肯嫁裕王,不惜離了親人,舍了榮華也要離開,自是希望能與心上人雙宿雙棲的,本應能走多遠走多遠,為何才過半年又回了京城? 愈想,思緒愈加紛亂,待回到慶王府,還有些不大精神。 走進白茫茫的宛荷院,白雪已沒過腳踝,雙靴踏在雪地里吱吱呀呀地發出聲響。院中的紅梅競相開放,像極了陳府的后院,若溫上一壺酒,吃著烤鹿rou,本是最愜意的雪天,可惜,身邊已沒有了那個明艷的少女相伴。 凝視著紅梅許久,突有酒香彌漫,竄入口鼻,蘇靖荷順著酒香輕輕嗅著,回首,卻是看見亭中倚靠藤椅的周辰景,暖和的狐裘蓋在雙膝上,他單手握著小酒壺,輕輕晃動著,酒香更快蔓開。 見慣他正襟危坐的正派模樣,如今這般慵懶姿態,配著身后簌簌白雪,卻別有一番風情,美得讓人挪不開眼,蘇靖荷微微愣住,竟有些看得出神。 他朝她招手,紅唇輕啟:“小曼,過來?!?/br> 那模樣帶著無盡誘惑,蘇靖荷下意識緩緩走近,待到周辰景身邊,才反應過來,臉頰微紅,故意接著抖落斗篷雪花的時機別開臉,問著:“今天怎么得空?” “下雪了,怕你沒酒喝,嘴饞?!睂⑻K靖荷攬入懷中,或因酒壺太暖,他的手很是灼熱,抱著自己,瞬時不覺寒涼了。 “我才不貪酒喝?!碧K靖荷說完,酒壺已湊到跟前,酒香撲鼻,勾起肚里饞蟲,讓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剛從外邊回來,喝些酒暖暖身子?!?/br> 給蘇靖荷找了個臺階,她才接過酒輕抿了小口,酒香醇而不濃烈,帶著些梅花香氣,暖暖入口,漸漸掃去四肢的寒冷。 接連喝了好些,卻又被周辰景搶過酒壺,提醒著:“會醉?!?/br> “我酒量很好?!碧K靖荷扭頭,眨著眼看著周辰景,眼中酸澀,滿是感動,她心里明白,他是特地溫了酒等著她,他猜到她會在陳府吃閉門羹,讓她借酒緩解愁緒,心中才能輕快些。 搶回周辰景手中酒壺,灌著,不知不覺,已是見底,她酒量其實并不好,加上今日本就想醉,漸漸雙眼開始迷蒙,臉頰酡紅,她摟過周辰景的脖子,笑看著他:“我有沒有說過,你很美?” 周辰景挑眉,這般親昵的舉動讓他高興,卻道:“這算是夸獎?我不喜歡‘美’這個字,是形容女人的?!?/br> “可你真的很美?!碧K靖荷抬手,描摹著周辰景的眉眼:“你眉目生得很好,就是不愛笑,可惜了?!?/br> 知她已有了醉意,周辰景將懷中人兒抱緊了幾分:“我喜歡看你笑?!?/br> 蘇靖荷傻呵呵咧嘴笑開:“我以前最愛笑,三姐老說我喜歡傻樂,我卻說她是沒瞧見過如意,那才是個整日里單純傻樂的姑娘?!闭f完,認真看著周辰景:“你說,如意那么好看,你當初怎么就不中意她?” “嗯,可能是眼神不好?!?/br> 周辰景隨意答了一句,蘇靖荷卻是蹙眉:“胡說,我也很好看的?!?/br> 憋著笑,周辰景輕輕應了一聲:“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