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安默拉點點頭,應該是認同了他的表述,她低頭看一個鍍金十字架:“生物課學過現代的進化理論?” 杰森聽了下問題就知道她想說什么,立刻搶答道:“我知道,適者生存。戰爭確實可以檢驗一個國家制度或者政策是否適合人類發展……” “有些是應該被淘汰的,有些是要留下來的,我賜予戰爭,篩選那些有資格留下的?!?/br> 杰森回味了好幾遍她這句話,“適者生存”前面其實還有一句“物競天擇”,聽她的意思,居然是要“代天而擇”。這話翻來覆去地在他腦海中滾動,從平平淡淡到驚濤駭浪,越想越激動,不知為什么血都沸騰起來。 安默拉拿起那個鍍金十字架,然后在攤主詫異的眼光中親吻了它一下。 杰森看見比劣金純正不知道多少倍的金色光芒將它籠罩起來,原本粗糙的十字架造型變得精美細致,上面還多出了一個受難的曙光女神像。女神像栩栩如生,面孔清晰無比,短短的劍柄露在她的身體外面,剩下的部分將她釘死在十字架上。陽光從女神像上淌過,杰森盯著它,生怕自己一眨眼它就會流出血。 安默拉將完全變了樣的十字架放了回去,然后低聲對攤主說:“愿神保佑你?!?/br> 攤主“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捧著十字架高呼“神跡”,再一抬頭卻發現兩個客人都已經消失在了人群里。 安默拉步伐匆匆,一點也看不出剛剛的漫不經心。 好在杰森個子高腿長,跟著她身后也不累:“怎么了?剛剛那是魔導式嗎?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魔導式!不對,你在奧蘭有施法證明嗎?要是被監控抓住了可不好辦……” 面前的安默拉忽然停下了步子,她站在城南教堂的面前,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 杰森的喋喋不休也終于停下,他看了一眼禁閉的教堂大門,好心提醒:“這個不提供觀光,只給信徒開放,而且只有禮拜日才開……” 城中心有座大教堂,建筑風格古老典雅,很適合給游客觀光。但是面前這座就不一樣了,這是近些年新建的教堂,比城中那座要小,外觀也一般,很少有游客往這兒跑。 “喂!”杰森解釋到一半,忽然發現安默拉根本沒聽,而是直接推開了教堂大門。 看著那條黑洞洞的門縫,不知為何有點心慌,杰森一咬牙,也追了進去。 他推門,看見地上有門栓斷裂的碎片,看來這門不是沒關,而是被安默拉暴力破壞了。當他抬起頭,眼睛逐漸適應教堂里的黑暗之后,才看清安默拉所在的位置。 六排木質長椅分布兩邊,過道大概一米五,臺階長而矮。正對著過道空曠處的,就是神父講經的臺子,那地方有光斑投下來,正上方就是色彩斑斕的琉璃窗。安默拉站在過道正中間,離得不遠也不近。 本來工作日教堂不開放,也沒人講經,但是此時臺子上卻明明白白站在一個人。 那個人戴著兜帽,身著黑袍,消瘦又高挑,站在光芒中顯得格格不入。 “斯洛?!卑材p聲說出他的名字,算是打招呼了。 杰森看見那個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好看到有點不像人的臉。他有顏色深暗的黑發黑眼,深刻又嚴酷的輪廓,眉毛細長,嘴唇顏色微淺,透出一股子冷漠禁欲的感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很像神職人員。 安默拉看著他,也能理解為什么他化身降臨的時候總是喜歡戴眼鏡,因為他的眼神攻擊性和侵略感異常強烈,很容易讓人不適。 “安默拉?!彼孤迨怯霉糯ХㄕZ說出這個名字,這讓杰森一下就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 永不凋萎,永不枯朽,永恒之神。 地獄一別,再次見面,安默拉的心情是異常愉快的:“我殺了永夜?!?/br> “咳咳咳……咳咳……”杰森剛剛還在為之前那個含義驚人的名字咽口水,安默拉這句話一出,他直接就被口水嗆到了。 “我知道,沙利葉很感激你?!彼孤迥樕蠜]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任何自己信奉的神死去的悲傷。 在黑暗和光明之間,沙利葉確實更偏向光明。認真算起來,地獄里那幾位君主根本沒有誰是自愿墮天的,他們都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曙光直接推下去的。門格爾暗戀曙光,沙利葉一直維持大天使形態自欺欺人,就連賽門也一直保持圣殿騎士的榮耀與美德。 斯洛沒什么表示,反倒顯得這邊洋洋得意的安默拉落了下風。 她當然不可能就這樣輕輕放過,于是說:“索菲亞召請她幾次,愛都維希一次都沒回?!?/br> 言下之意就是,親媽都不在意,哪天你們這群人死的時候,曙光更不會在意了。 “也許是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彼孤寰従忛_口,眼神透著深思熟慮,“也許,她也在忙著殺你所愛的人?!?/br> 安默拉眼神一下就冷了,杰森都能感覺到這兩個人之間氣氛不對。這確實也是安默拉擔心的事情,她甚至想過,是不是應該像曙光一樣往前跳很長一段時間,然后看看自己身邊的人是否都還活得不錯,但最終還是沒有這么做。 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樣,既定事實不可改變。 她看見了,那就成了定局,她沒看見,還可以有點希望——一點虛假的希望。 “上回我們談到哪兒了……”斯洛觀察她的表情,知道自己這一步走對,于是迅速朝著這個方向給安默拉施壓,“神的……繁衍,對吧? 不過安默拉恢復得很快,斯洛下句話說出來之前,她的神態就完全平淡自如了。 從圣蘭斯卡特教堂,到地獄七層之下,再到這個奧蘭教廷,他們一路從大愛神講到了神的繁衍??此孤宓囊馑?,他似乎還打算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對,神的繁衍?!卑材c頭,“神是可以繁衍的,索菲亞已經給出了證明?!?/br> 斯洛意味深長地笑了下,明顯是在提醒她七層地獄之下未果的實驗,他說:“人是可以永恒的,你就是證明?!?/br> 這是斯洛第一次承認她是人,上回在七層地獄之下,他還堅信她是神呢。 人可以永恒。這也是安默拉最近在猜想的事情,因為她召喚來的十多個具有神格的家伙全部都是人,他們有著和神一樣的力量,一樣的強大精神,卻在生命本質的構成上與人一樣。安默拉在實驗檔案里粗糙地把他們稱為“神人”,其實仔細算起來,她自己才是世界上第一個“神人”。 “我想門格爾也被某種東西誤導了,他覺得自己造就了神,其實那并不是神,只是存在神一樣的永恒的可能性的人?!彼孤彐告傅纴淼臉幼幼尠材肫鹚麄兊谝淮我娒?,那時候他還有個教授身份,“實驗期間,他被什么誤導了?你有印象嗎?” “沒有?!卑材豢诜裾J,這點事情她還是記得住的,“他幾乎沒有交際圈,每天只和我還有蓮恩接觸。后來蓮恩去上學,就只跟我接觸了?!?/br> 教廷的光影有些支離破碎,投在斯洛本來就有些不真實的面孔之上,總讓人覺得自己在看一幅油畫。 “所以是你?!彼孤迥樕下冻鍪挚桃獾幕腥?。 安默拉抬起頭,碧色眼睛與他的黑眼睛在半空中交鋒,一時竟然無言。 斯洛的笑容就像默片,沒有一點點聲音,卻淋漓盡致地傳達出感情。他仿佛在嘲弄什么,又仿佛在悲嘆什么,安默拉不太確定,只是驚訝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情感流露。 兩人不知道對視了多久,最后斯洛背后張開潔白的翅膀,消失在了教堂的光斑之中。 * 另一頭的文森特也處于此生中最無言的關頭,他正藏在科托教區輔理主教的臥室壁櫥里。 本來他打算直接去找阿伯特,探聽一下情況就回來接安默拉、杰森。但是沒想到阿伯特居然處于圣十字魔導軍團的保衛之下,他身上帶傷,一個人想混進去還真有點難。 如果保護他的魔導軍團是送葬人,那估計還好辦點,因為送葬人只是個魔導軍團,而他最擅長對付的就是魔導軍團。圣十字魔導軍團區別于其他所有同級別魔導軍團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天空要塞“方舟”上是搭載了圣殿騎士軍的。 文森特覺得自己就算能對付幾個cao作艙的魔導師,也禁不住圣殿騎士一頓暴打啊。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次,跑到輔理主教這兒來調查了。 萬萬沒想到,一潛入輔理主教家,就圍觀了這么一場大戲。 臥室門開著,從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客廳里的兩個神職人員。一個戴著圓帽,身著輔理主教的衣服,他站在沙發邊上,正誠惶誠恐地鞠躬。另一個背對著臥室,坐在沙發上,頭上沒有標志性圓帽,只能看見茂密的金發。 輔理主教大概五十歲,有點圓,看起來也是機敏溫和的人,此刻卻手足無措:“冕下,您、您您怎么會在這兒?” 那個坐在沙發上的人站起來,將手按在輔理主教的頭頂,輕聲說了句賜福的話。 文森特趁他起身的時候飛快地掃了下他的正面,心臟頓時被掐住了。 他的面孔有種超乎人類的完美,每一個細節都被神精心雕琢過,整體上卻不含一絲刻意,這種美麗讓人輕易失去對性別與年齡的判斷,只看一眼就接近窒息。 筆直的金發垂落腰際,發梢如碎金般細膩動人。枝形吊燈散發出柔和的光,他仿佛就是這片平滑柔光中唯一的起伏。那種從骨子里散發出的高潔感但是這種強大包容感讓人不由地想要親近他。 他穿著素色的長袍,袖口、領子處有細致的燙金花紋,這些花紋都很講究,不是誰都能穿到身上的。而他手里那枚正位六芒星純金權戒,更是全世界僅有一個。 如果沒認錯,現在出現在科托教區輔理主教客廳里的,應該是庇佑十三世本人。 文森特真沒想到教宗好看到這個地步了,庇佑十三世平時鮮少接觸媒體,就算必須接觸,也不曾露過正臉。文森特還以為他跟阿伯特一樣是滿臉褶子的老頭子,再不濟,像杰拉爾德那樣,臉上怎么也該有點歲月風沙的痕跡了。 可是,眼前的教宗一點也沒有。 那張臉上性別年齡全部都看不出,幾乎是文森特所可以設想的人類最完美的形態——宛如新生,又似終極。 他愣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教宗不在中心教區好好呆著,跑來這個什么科托教區干什么?而且還孤身一人,一個隨從都沒帶…… 這時候教宗已經跟輔理主教說了好一番話了,文森特之前一直在分神,也沒認真聽?,F在認真一聽,又覺得他聲音太小,只能抓住些不成文的片段。文森特以隱蔽為先,不敢直接用魔導式探——活了白來歲還是這副模樣,要說那教宗沒點神異之處,他還真不信。 輔理主教的頭都要低到腰以下了:“……暫時沒有任何消息,還需要再等等……” 教宗搖了搖頭,文森特一看他臉就分神,后來也索性不去看了。他那張臉上的表情都太完美,文森特一眼就能區分出是什么意思,但又覺得他的真實感情并沒有那么外露,所以這些表情都假得很。 “時間不夠……”教宗說的幾句話里,文森特只聽清這一句。 輔理主教聽了之后反應有點大,白胖的臉連肥rou都顫了起來,那表情毫無疑問是驚恐:“這……” 文森特聽得直咬牙,“這”什么啊“這”,你倒是把后面的講清楚啊。 “……我先走了?!北佑邮缽囊旅奔苌夏闷鹨患浅挻蟮暮诙放?,看來他也是做好偽裝才出來的。 文森特在衣櫥里呆了半小時,教宗沒有回來,而輔理主教一直坐在沙發上,一口口灌冷水,看來真是被嚇得不輕。眼看這邊是沒什么線索了,文森特只能離開去找安默拉。 安默拉分別前給他留過信號式,這個魔導式可以讓文森特看見一道只有他能看見的光柱,他只要順著光柱去找就行了。 橫跨了大半個城,文森特也來到城南的教堂附近。還有個小販看他長得像游客,好心提醒他“那邊不是景區,現在不開的”。 說好的買東西,她怎么逛到這里來了? 文森特不解,推開教堂的門一看,安默拉坐在長椅上禱告,杰森一臉茫然地坐在她旁邊,也不知道該做點什么。 斯洛還是這個喜歡賣關子的個性,講了一半又停下,后來拍拍翅膀直接走了,留下安默拉在這兒滿腹奇怪的猜想。她覺得神人與人神的事情可以先放一下,斯洛到底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兒才是比較值得考慮的。 他先后幾次降臨三大帝國,都掀起過不小的波動。第一次出現,他控制了普朗曼的夢魘公爵;第二次出現,他介入了圣蘭斯卡特的薔薇政變;第三次出現就是曙光祭典前夕,也不知道祭典上會發生什么。 “你怎么在這兒?”文森特皺著眉,沒等安默拉回答就迫不及待地說,“你知道我剛剛見到誰了嗎?你肯定想不到……” 安默拉正在想問題,思路被他打斷,頓時拉下臉說:“教宗?” “你怎么知道?”文森特憋著這么大個消息卻被安默拉先說出來,心里很不爽快,“你早知道干嘛讓我去查!” 杰森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教宗冕下?你們要做什么?” 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奧蘭人,杰森對教宗的尊敬不亞于圣蘭斯卡特對皇帝的尊敬。 “你在哪兒見到的?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安默拉剛剛也就是隨口一答,沒想到這都能說中,愣了幾秒又反應過來,“不是讓你去調查阿伯特嗎,你怎么找到教宗了?” 文森特用下巴示意杰森起來,然后坐到安默拉身邊,一只手伸開搭在椅子上:“阿伯特被圣十字保護著,我不敢貿然接近,所以準備去科托的輔理主教這邊迂回一下,結果沒想到輔理主教正在接待客人?!?/br> 這客人自然就是庇佑十三世了。 安默拉靜了會兒,忽然說:“曙光祭典上有事要發生?!?/br> 文森特深以為然地點頭,杰森問:“什么事兒?” 他怕瑞貝卡和杰克會受到波及。 “不清楚?!蔽纳仄沉怂谎?,這個大男孩站得筆直,手緊緊攥著校服一角,額頭上還滲出汗水,于是他換了個口氣,輕松地說,“你可以求她把你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br> 杰森立刻看像安默拉,卻發現她跟剛剛那個“斯洛”談過之后,臉上連一點溫情的偽裝都不肯再戴,眼里的深碧色冷得近乎凝固。他轉念一想,自己把這些事情跟瑞貝卡他們說了又怎么樣,他們根本不會信。跟著兩個住了不到一天的陌生游客離開自己住了幾十年的家鄉,這事兒像是正常人能做出來的嗎? “教宗跟輔理主教談了什么?”安默拉問文森特。 文森特還以為她不會深究了,只能有點不自在地說:“沒聽清……教宗說了句沒時間了之類的話,然后那個輔理主教被嚇了個半死?!?/br> “沒時間了”一句話能推出一萬個意思,眼看安默拉眉毛又一點點皺起來,文森特機智地轉移話題:“他為什么非要去找輔理主教,不去找阿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