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老邁與死亡是一個人必須經歷的,只有經歷過這些之后,人生才能完整?!彼貌荒敲纯桃獾恼Z氣勸慰溫妮夫人,“就像出生與成長一樣,邁過去之前,人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邁過去之后,也許就明白了其實也不算什么?!?/br> 溫妮笑起來,她的金發上蕩漾著柔軟的光澤,安默拉覺得全部視線都要被這點光芒吸引了。 她身上有種很奇怪的特質,就像肆無忌憚地在光明里綻放的罪惡之花,每一處都透著禁忌的引誘氣息。 “所以說,在經歷這些之前,我會對此感到畏懼也沒什么?!睖啬莪h著自己的膝蓋,把被子拉到下巴的位置,只露出兩只眼睛看著安默拉。 恐懼確實是人之常情,但是她的恐懼心已經變成了魔鬼般的惡毒,這就不是人之常情了。 可安默拉不敢繼續反駁,她來這里不是陪溫妮夫人談人生的,她要說海港,要說通商,要說一大堆事情。 就在安默拉準備強行切入正題的時候,溫妮夫人終于說出一句讓安默拉欣喜的話了:“對了,您有什么事兒嗎?我光顧著感傷了,連這都忘了問……” “確實有幾件事情,這也是我來拜訪您的主要目的?!焙貌蝗菀椎鹊搅藱C會,安默拉直言不諱,“首先,我們在獸人部落東部沿海建立了一個海港,希望您能提供一定的貨源與資金支持,這個港口的潛力很大,后期回報是不會讓您失望的?!?/br> 她說著就將海港的詳細資料遞給了溫妮夫人,溫妮夫人將手里的書放在一邊的床頭柜上,然后接過了這些資料,打開一點點翻開。這里面有很多專業描述,而溫妮夫人看起來不是很技術型的女人,她只粗略地瞄了一眼就放下了,安默拉甚至懷疑她有沒有看清楚海港長什么樣子。 “請繼續,我記得您說了有幾件事情要談?!?/br> 溫妮夫人微笑著等她的下文,安默拉覺得自己還有一堆話要解釋,但是被她這么一說也只能直接跳到下一個話題了。 “關于獸人部落進入大陸南部經濟合作圈的問題……” 溫妮夫人笑著打斷安默拉,她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完全明白安默拉的意思:“我知道了,您可以談談您的其他問題嗎?一次性說完?!?/br> 安默拉至少有五十頁資料來證明獸人部落擁有融入現在經濟體系的資格,但是這些都沒派上用場。溫妮夫人身上看不出一點政客的影子,她坐在床上,溫柔地看著安默拉,還保持著脆弱而傷感的表情,但是安默拉再一次感覺談話的節奏被她掌控了。 她只能潦草而迅速地把其他問題一起說出來了:“獸人部落需要從三大帝國進口大量物資,而這些物資有一部分被列入了禁運清單,我們感覺非常遺憾,大量的黃金白銀無處使用……” “好了,我已經大致了解到您的處境了?!睖啬莘蛉擞闷胶偷穆曇舸驍嗔怂?,“也許您覺得問題有很多,還能說上一大堆,但是我覺得已經沒必要了?!?/br> 安默拉被她噎了一下,她在政治方面確實比溫妮夫人要稚嫩,不過整個普朗曼在這方面比溫妮夫人要強的人一只手都數得來。如果不是羅德尼做出了保證,她甚至得不到接受溫妮夫人指點的機會。 “您一直在談同一個問題?!睖啬莘蛉诵χ押8鄣馁Y料遞還給安默拉,“也就是資格問題?!?/br> 獲得資金與貨源的資格,進入大陸南部經濟合作圈的資格,從三大帝國進口戰略物資的資格…… 安默拉手里成堆的紙張被“資格”兩個字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您覺得獸人部落還不夠格嗎?”安默拉虛心問道,她再次揚了揚那些全方位進行辯證的資料,試圖讓她回轉心意,“可是……” “不是我‘覺得’或者‘不覺得’的問題?!睖啬莘蛉说男θ菀稽c點平緩下去,她把視線投向窗外,可以看見層層疊疊的密林,也可以看見天際飛翔的鳥群,“這個大陸是有規則的,它為一切權限劃分了清晰的門檻,每一個勢力都必須跨過這些門檻才有話語權。獸人現在做不到,沒有獲得這些權限,那就是不夠格。不管你覺得如何,事實如此?!?/br> “我正在努力為獸人爭取這些權限?!卑材忉尩?,“不是所有勢力都是一夜之間崛起的吧?” “不,你沒有在為獸人爭取這些權限,你在為獸人乞討這些權限,而這是不可能成功的?!睖啬莘蛉松焓至昧艘幌铝鑱y的金發,口吻溫和,言辭卻帶著極致的侵略性。 她緩緩說道:“普朗曼帝國的建立不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它在圣蘭斯卡特的殖民統治下掙扎了三百年,在革.命中付出了至少兩千萬人的生命,然后才有了今天。圣蘭斯卡特的建立也不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它在神權統治下渡過了暗無天日的一千年,然后隨著朝代更迭,王權漸起,現在的皇室才掌控國家政權。就連一貫以和平著稱的奧蘭也不是在一夜之間崛起的,你知道圣殿騎士在東征中殺死過多少以‘異端’為名的反叛者,然后才建立如今的神圣帝國嗎?” 安默拉被這么流暢的排比句弄得無言以對。 溫妮夫人轉過頭來,看著坐姿端正的安默拉,少有地露出了嚴肅的表情:“你永遠無法通過‘商討’或者‘同盟’的方式來回避戰爭,只有戰爭才能幫獸人獲得這些權限,只有戰爭才能幫獸人獲得這些資格?!?/br> “就像死亡與衰老是人這一生的必經之路一樣,戰爭是一個國家崛起的必經之路?!?/br> 她那副嚴肅的表情維持了不到三秒,然后才“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少女般甜美的笑容里帶著滿滿的惡意。 “哦,我忘了,獸人連‘國家’都沒有?!?/br> 獸人由各種大大小小的部落組成,如果安默拉連“國家”這樣強有力的統治機器都沒有,那她還有什么資格來參與大國之間的角逐? ☆、第80章 銀發 傍晚,客房之內。 安默拉搬了張椅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窗簾被拉開,暖黃色的光芒斜照進來,將她籠罩在其中。杰拉爾德有點無趣地在房間里溜達,時不時往安默拉那里瞟一兩眼。 “你在看什么?”杰拉爾德好奇地問道,他記得來的時候安默拉可沒有帶書。 “《大陸通史》的初印版?!卑材咽掷锏臅^一頁,這是她離開病房時溫妮夫人贈給她的東西。 杰拉爾德不太在意地聳了聳肩:“我在綜合學院就讀過《大陸通史》?!?/br> 《大陸通史》是三大帝國聯合印制的,現在的最新版本被用于啟蒙教育,內容完全簡單化平民化了。但是最開始這本書出版的時候撰寫者還是寫了很多深刻而嚴肅的歷史話題的,不過后來有些內容被刪改了,有些內容被增添了。 歷史學往往要求理智而客觀,但初版《大陸通史》的作者用飽含情感的口氣敘述了神權的擴張與王權的崛起,殖民侵略與革命起義,一點點讀下來有種強烈的畫面感。安默拉比較熟悉的四次魔導革命在這其中也占據了很大的比重,但是它們與經濟政治緊緊聯系在一起,從來不是作為一種孤立的知識存在的。 安默拉終于明白了瑪?!す锷嬖V過她的道理。 “魔法的學習可不足以讓你明白這個世界的真理,它最多讓你變成一把好槍,卻不會把你變成持槍之人?!?/br> “你需要更多的,有關人類文明,有關社會發展的知識?!?/br> 人類之所以統治著這片大陸從來不是因為自身力量的強大,而是在于他們能不斷地挖掘世界的真理,掌控越來越多的可怕技術。 他們比任何一個智慧種族都更有侵略性,但這種侵略性并不體現在外表或者武力上——獸人會揮著狼牙棒對弱小者躍躍欲試,但人類可能會彬彬有禮地上前幫助。 他們的侵略性體現在對世界的探求,對知識的渴望之上。獸人接受陽光之后會感慨天氣炎熱,而人類則嘗試把這些陽光聚合在一起用于發熱,他們制作了太陽能裝置。如果繼續聚合這些光芒會怎么樣呢?于是他們開放了激光技術,并將之運用于隕星這類魔導式。再后來,他們理解了太陽產生光熱的方式,理解了核聚變與核裂變,并將之運用于死亡放射這樣的魔導式。 僅僅是陽光而已。 但對于某些種族而已,這遠不止是陽光。 這樣的種族是注定要崛起的。 譬如人類。 “我發現人類真偉大?!卑材堰@本書皮都快要被磨掉的舊書合上,然后起身看著落日說道,“譜寫這些歷史的人真的很偉大?!?/br> 如果說神國試圖用虛無縹緲的言語告訴她人類有多么渺小,那么寫《大陸通史》的人就擺出明確的歷史事實,讓她自己一點點明白人類有多偉大。 “你怎么了?”杰拉爾德奇怪地看了她好久,只是一本歷史教材而已,至于這么激動嗎? 安默拉注視著窗外,夕陽在天空中灼燒出一片殘酷的赤紅色,那些鳥群都飛回了林間,撲撲簌簌的聲音此起彼伏。 “沒什么,只是突然感覺自己比這本書里提到的每一個人都要差勁,還有許多不足,還有許多要學習的東西?!?/br> 杰拉爾德也看了幾眼夕陽,只覺得這光色晃得人眼睛疼,他問道:“你被奧爾丁頓小姐的甜點弄壞腦子了嗎?” “應該說弄清醒了?!边@次安默拉少有地沒有把他的話嗆回去,“她說不上一個好人,不過肯定是一個好政客。普朗曼皇帝能容忍她殺死自己弟弟也不是沒有原因的,這個國家確實需要她?!?/br> “你跟她才接觸多久……”杰拉爾德斜了她一眼,“這種惺惺相惜的口氣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卑材瓝u了搖頭,也不跟他多說了。 這本書出版于四十年前,那一年,年僅十八歲且毫無身份背景的溫妮小姐嫁給天災軍團的總司令。那位性情暴虐,私生活混亂,只想找個金發木偶當妻子的司令官年齡差不多是她的三倍。 舊書破損的封面上用纖細到有些鋒利的字體寫著“順著□撒種的,必從□收獲敗壞;順著智慧撒種的,必從智慧收獲力量”。 這是《圣典》里的經文,將它抄錄到這本陪伴了她一生的《大陸通史》上的時候,年輕的溫妮小姐已經知道了,她可以用*換取短暫的幸福生活,但是只有智慧才能讓她獲得生存下去的力量。 安默拉幾乎能揣測出這之后發生的故事,她利用自己的美貌勾引了愚蠢的奧爾丁頓大公,并且在他和羅德尼的幫助下擺脫了這個總司令官。她抵擋著整個帝國的輿論壓力,在三十歲那年保持著最完美的容貌嫁入北方奧爾丁頓城堡。她以“天災軍團之母”的身份幫助奧爾丁頓大公把天災軍團收入手下,然后故技重施,殺掉了奧爾丁頓大公。 這時候她已經不滿足于cao縱軍權或者內閣了,她把目光瞄準了皇室血脈。 四十三歲的溫妮再次被帝國輿論頂上風口浪尖,她頂著“凍齡美人”“廉價交際花”“黑寡婦”這些頭銜,從容地嫁給了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完全不顧皇帝勸阻的威廉親王。 可是當她的男孩兒出生時,她意識到一件事。 皇室血脈從來都不是她的,這個男孩兒獲得的權柄也從來不歸屬于她,這個男孩是皇室的,這些權柄最終也只可能歸屬于皇室。 她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她不需要后裔,掌控權力的只要她一個人就夠了。 于是威廉親王在她五十歲那年暴死,死因至今不明。 現在的溫妮夫人只用一杯奶茶就能讓財政大臣下臺,她守著玻璃牢籠,守著空城堡與數不盡的權力與財富,很多年后也許會在孤獨與病痛中走完自己轟轟烈烈的一生。 她就像一場傳奇,詭譎而瑰麗,也說不清好壞,但確實美得驚人。 而現在,同樣年輕的安默拉渴慕著她身上這種力量,這種“順著智慧撒種”而收獲的強大力量。 “星光出現了,我們也該離開了?!卑材恢笨粗?,直到它從地平線消失,才忽然開口說道。 杰拉爾德驚訝地問道:“不需要跟奧爾丁頓小姐告別嗎?” 安默拉正了正衣領,然后答道:“她在養病,我不方便打擾,讓羅德尼帶個話就好了?!?/br> 當然,她趕著離開這個地方是有其他原因的。 雖然這次談判完全失敗了,但是安默拉還是同意了羅德尼的要求,她決定帶走愛麗兒剛剛生下的孩子。 客房的門被打開了,一身黑色執事服的羅德尼站在了外面,他像幾天前一樣彬彬有禮,從容淡定。 “可以走了?!绷_德尼手里提著一個方方正正的行李箱,他恭敬地向安默拉鞠躬道,“這是給您的禮物?!?/br> 安默拉走過去,從他手里接過行李箱,兩個人的眼神飛快地交錯了一下,然后羅德尼迅速低頭彎腰,讓她出去。杰拉爾德跟緊安默拉的步伐,他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氣氛怪怪的,但是也說不上來哪里怪。 夜色來得很快,明明半小時前還是夕陽燦爛,現在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周圍一片靜謐與黑暗,唯有城堡中央燈光永駐,四周的密林里隱約還能看見一兩點指路用的彩色燈光。 安默拉走出這個大得驚人的城堡,然后提著行李箱登上了由大白象拉的馬車。 在羅德尼的安排下,這一路上連女傭都沒有驚動,他們的車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奧爾丁頓城堡,那些被安排在動物園的動物們就當做是安默拉贈給溫妮夫人的禮物了。 “替我祝奧爾丁頓小姐求婚順利?!卑材巧像R車,小聲對羅德尼說道。 她覺得溫妮是看上了康納里維斯,那個臭名昭著的夢魘公爵也不是好惹的,倒是不用太擔心他的安全問題。而且她已經有點分不清溫妮到底是在演戲還是在說實話了,一開始她覺得溫妮演技浮夸,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假的。但是現在又覺得她像是把自己的真心藏在了這副浮夸的假象背后,用一種讓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在說假話的態度說著自己的心里話。 不過不管怎么樣,祝她求婚順利這點是沒錯的,安默拉總不能在知道了玻璃牢籠的情況下祝福對方健康美貌吧? 羅德尼也壓低了聲音,他黑著臉說道:“我不會把這句話帶給她的!” 安默拉不明所以地上了馬車,然后杰拉爾德才小心翼翼地提著那個巨大行李箱上來。馬車緩緩開動了,羅德尼的身影逐漸遠去,杰拉爾德回頭看了羅德尼好幾眼,一直到看不見了才關上窗。 杰拉爾德隨手把箱子放下,然后問安默拉:“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的?” “你輕點!”安默拉緊張地把那個箱子扶正,然后摸索著尋找打開它的按鈕。 “剛剛那個魔法顧問明顯深愛著奧爾丁頓小姐,他看她的眼神都……” 杰拉爾德說到一半就沒聲兒了,因為他看見這個被羅德尼稱為“禮物”的行李箱里裝著一個新生兒保溫箱。它有著良好的通風系統和保溫系統,還能為脆弱的新生兒提供無菌環境,防止感染。 “你從哪兒弄了個孩子???”杰拉爾德差點叫出聲。 這個新生兒保溫箱里躺著個小小的嬰兒,非常小,可能剛剛生下來一天不到。他身上插著各種管子,依靠這個保溫箱和保溫箱里的魔導裝置維生,看上去極為脆弱。他的毛發還很稀疏,但是能看得出發色極為特殊,那是純正的銀白色,干凈卻冰冷。 “噓……”安默拉讓杰拉爾德小聲點,她檢查了一下維生系統的運行,然后把這個小小的保溫箱抱到自己膝蓋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杰拉爾德感覺自己在做夢,羅德尼居然從奧爾丁頓城堡里弄了個孩子送給安默拉,還讓她大晚上的偷偷摸摸離開城堡,這怎么看都像是在做壞事吧? “小聲點?!卑材闷娴負u晃了一下這個保溫箱,嬰兒輕輕滾動了一下,身上rou呼呼的。 “停手!你去搖他干什么!”杰拉爾德被她嚇得忘記了自己的問題,他緊張地看著安默拉,這家伙照顧自己都不會,不能指望她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