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那日后來的諸多景象,寧瑟都記不太清,只記得自己好像跟在清岑身后,騰云御風追了很久,活像個沒見過美人的花癡,一路高聲問著清岑的名字,引得過路神仙頻頻回首。 他的法力已然登峰造極,并不是努力就能追的上,后來寧瑟筋疲力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瞬移消失。 她對他的背影非常熟悉,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鵝毛大雪彌天蓋地,從領口灌進衣裳里,寧瑟又打了一個噴嚏,沒再想從前的那些事。 她捏了個火球捧在掌心,權當是冷夜取暖的手段,就這樣混混沌沌地站在門口,抬頭望著清岑離開的方向。 荒寒夜色彌漫,唯有火球跳躍燃動,泛著淺紅的微光。 次日清早,靈安星君奉命返回陌涼云洲,但在他動身之前,他又一次發現……兒子紀游不見了。 靈安星君心尖一顫,料想他家那小兔崽子,必定又是去找那刀疤臉的糙漢了。 果不其然,紀游此刻正是在寧瑟的軍帳中。 寧瑟今日沒有戴面具,她一手撐腮坐在桌邊,額頭和臉頰都有微淺的緋紅,雖說沒有咳嗽流涕,卻覺得一陣頭重腳輕。 “昨天下了一晚上的雪,你是不是受了風寒?”紀游左手捧著暖爐,伸出右手去搭她的額頭,這才發現她高燒未退。 紀游倒抽一口氣,當即正色道:“師姐,你這樣可不行,打算坐在這里硬扛嗎?我去給你叫一打仙醫,讓他們圍著你看診,保證藥到病除?!?/br> 寧瑟不太能聽清他講了什么,因她頭暈得厲害,不知不覺中,已經開始說胡話:“快到我的生辰了……我得回鳳凰宮一趟,不然百鳥朝鳳飛到魔城來,影響多不好啊?!?/br> 帳外風雪已停,遼闊原野白茫無邊,肅冷的寒氣沁入骨髓,來往的兵將都裹緊了衣裳。 寧瑟并不覺得冷,相反還有點熱,她昨晚吹了一夜雪,不僅沒把自己吹清醒,還把腦子弄得更混沌了。 “師姐要是回了鳳凰宮,就不用再來蠻荒北漠了?!奔o游落座在寧瑟身旁,把手中的暖爐遞給了她,“我老爹說五座魔城合并為一,這里的戰況愈發兇險,可能還要向天界尋求支援?!?/br> 寧瑟這回倒是聽見了他的話,但她并不贊成他的主張,于是言辭鑿鑿道:“只要清岑還在這里,我肯定是要回來的?!?/br> 言罷她又自言自語般問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生辰禮物嗎?” 紀游還沒回答,寧瑟已經一拍桌子道:“我想要黑龍崽,我自己生的那種?!?/br> 念及清岑的本形乃是一條純血黑龍,紀游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一邊有些佩服師姐的膽色,一邊又覺得她著實燒的不輕。 寧瑟雙手趴上木桌,臉頰也貼上了冰冷的桌面,她記不清昨晚發生了什么,仿佛清岑還未走遠,絮絮叨叨地說著:“龍族總是男孩子多一點,但我想要個女兒,性格像清岑也好,像我也好,都會非常討人喜歡吶……” 紀游不太相信這番話,他略微假設了一下,試想如果師姐有個女兒,還是一只頂著龍角的黑龍崽,但成日就像崽子她爹一樣,走到哪里都冷著一張包子臉,想必沒多少人有膽子靠近吧。 聽見這番話的不止紀游,還有站在門口的靈安星君。 寧瑟沒有戴變聲手鏈,說話時用的也是本音,他們鳳凰族向來以嗓音好聽而聞名,淺唱低吟都堪稱天籟。 靈安星君往那里一站,幾乎就能斷定帳內有個漂亮姑娘。 但看這姑娘的一顆芳心,似乎全部交給了他們清岑殿下,靈安星君就禁不住嘆息一聲,覺得她這般癡心妄想,無異于飛蛾撲火。 紀游剛準備出門找仙醫,便發現他老爹一聲不吭地立在門口,登時嚇了一大跳,而后揣著衣袖道:“老爹啊,你怎么又來這里了?” “你還有臉問?!膘`安星君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就勢將他往外面拽,“說好了卯時出發,你看看現在是什么時辰,全車的人都在等你一個!” “我不能現在走,師姐她染了很重的風寒,也許是因為鳳凰不經凍,鳥類都應該養在溫暖的地方,不然怎么會有北雁南飛……”紀游東拉西扯說了一通,忽然目光一凜,斬釘截鐵道:“在昆侖之巔的時候,師姐一直很照顧我,我要是現在走了,實在太不講義氣!” 靈安星君腳步一頓,回頭看向他兒子,跟著問了一句:“那姑娘是鳳凰族的?” 紀游挺直了腰桿,抬頭凝視他老爹,原本想驕傲地回答鳳凰王族,想了想還是很低調地說:“是啊,貨真價實的鳳凰,還能變出天火?!?/br> “你別和她走得太近?!膘`安星君壓低了嗓音,忽然開口道:“據我所知,我們的內應在魔族大首領的案桌上,瞧見了一根鳳凰羽毛,形狀和顏色都比普通鳳凰好看的多,八成是來自鳳凰王族?!?/br> 此話一出,靈安星君又后悔將它說了出來,畢竟鳳凰王族避世已久,數萬年以來,一直安安穩穩地待在天外天,不曾參與任何權位紛爭,所以在整個天界,他們的威望依然很高。 靈安星君曾經面見過奕和仙帝,覺得他性情灑脫豁達,行事溫和低調,絕非一位會勾結魔族的神仙。 靈安星君也和殊月仙君打過交道,殊月仙君待人處事不像他父親,偶爾會有三分倨傲,只是其中分寸拿捏的很好,很適合做一個恩威并施的上位者。 不過話說回來,殊月仙君長了一身的傲骨,平日里已然一派清高,更沒半點可能勾結魔族,那魔城之內的鳳凰羽毛,就有點空xue來風的意思。 靈安星君面色肅然地沉思著,就聽他兒子渾不在意道:“老爹你真的想多了,可能是一只鳳凰從天上飛過,恰巧掉了一根毛,就被魔族的人撿到了呢,我聽說黑市上一根鳳凰羽毛能賣一千金,那大首領可能沒見過這么貴重的東西,但是為人又很愛慕虛榮,于是故意把羽毛擺在桌上,巴不得路過的人都來看一眼?!?/br> 靈安星君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剛想教訓兒子一頓,又聽他有條不紊道:“老爹你肯定是不記得了,娘親從前養的那只花喜鵲,有時也會掉毛的,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 話說到這里,紀游腦中靈光一閃,用他師尊所教的控風訣,猛地掙脫了他老爹。 而后一路奔向仙醫所在的位置,邊跑邊叫道:“仙醫大人!快來救命??!” 因他喊聲特別大,沒過多久,就召來了五六位仙醫,還有兩三個白袍醫女,都被他逐一帶進了寧瑟的軍帳。 諸位仙醫和醫女多少都有點震驚,在軍營待了這么長時間,他們從未聽說營中還藏了這等美人,更讓他們震驚的是,這位美人還病得不輕。 醫女診脈的時候,寧瑟還在說胡話,諸如“清岑在哪里”,“龍蛋在哪里”,還有“你站著別動,等我來追你”。 一旁的紀游簡直不忍細聽。 好在風寒不算大病,也用不了多少藥材,幾位仙醫看著寧瑟把藥吃完,便依次離開了這里。 紀游還想留在營中,卻被他老爹揪著衣袖道:“仙醫說了,人家姑娘疲勞過度,身染風寒,當下最需要靜養,你跟在這里瞎參合什么?” 隨后一把將他拽走。 四更天時,寧瑟蜷在被窩里攥緊床單,她的確需要靜養和休息,然而床板并非梧桐木制成,又沒有清岑陪在身邊,她渾身上下都很難受。 大概是因為她天生會控火,體內火氣一直很旺,一旦著涼發燒,更是倍感煎熬,隨著暈眩感陣陣上涌,她忍不住暗啐一聲,還狠狠捶了一下床。 此刻時辰尚早,一輪圓月隱在薄云之后,天際沒有半寸微光,帳外卻響起了悠長的號角聲,偵察兵一騎絕塵踏蹄而去,途徑一望無際的落雪平川,直奔數里之外的巨大魔城。 等到第二天早上,寧瑟才知道他們又出兵了。 但因寧瑟的軍牌被清岑捏得米分碎,她的名字便不再屬于二十一軍營,而是被轉移到了近衛兵的名冊中,近衛兵直屬于清岑部下,他無意帶上她,她當然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出發。 營中留守了不少兵將,芷娟副將軍也是其中之一。 寧瑟跑去看了她幾次,想問大軍去了哪里,打算什么時候回來,更想問有沒有關于清岑的音訊。 這些問題,每每被她提到嗓子眼,又重新咽了回去。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 五座魔城合并為一,城內諸多魔族配合并不默契,諸多將領達成一致,若想殲滅這座史無前例的巨大魔城,務必要速戰速決。 然而其中艱險無人能預知,一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前線的天兵天將仍然沒有凱旋的跡象,更沒有傳回來一封捷報。 寧瑟每晚都睡得不□□穩,夢中常有光怪陸離的景象,譬如連綿戰火燒光宮殿,玉碎山崩天塌地陷,這些場面來回反復,攪得她心神不寧且坐立難安。 而她熟悉的人都不在附近,她甚至不知道還能和誰談論這些,只是一心盼著清岑能早點回來,等他回來以后,她再去和他道個歉,興許能讓他不再生她的氣。 她的生辰也快到了,返回鳳凰宮乃是迫在眉睫的事。 自從寧瑟化出人形以來,每年過生辰的時候,都會看到百鳥朝鳳的璀璨壯景,天外天會升起一片七彩祥云,天宮樂師會奏起古調仙樂,水榭涼亭邊開滿了凌霄花,從早到晚皆有萬丈霞光。 大多數的飛鳥會奔向鳳凰宮找她,找不到便會失落離開,也有一些鳥雀格外執著,倘若不能在鳳凰宮里看見寧瑟,將會努力探尋她的位置,一路飛到她所在的地方。 ☆、第44章 零悴 辰時一刻,天色微亮。; 雪水洇濕鞋底,地面但余碎冰殘霜,寧瑟踩著冰雪走了一路,手心捧了一個滾熱的火球。 她的生日就在明天,倘若不能在今日趕回鳳凰宮,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這一個多月以來,她每天早起守在營外,守到深夜也不愿走,像一塊堅定的望夫石,可她不僅沒有等到清岑,甚至收不到他的音訊。 返回鳳凰宮的計劃一拖再拖,直到今早寧瑟起床,發現兩只圓滾滾的山雀,各自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不聲不響蹲在她的床邊。 兩只山雀都不過巴掌大,爪子還冷得打顫,嫩紅的鳥喙像是初生的荔沙果,眼見寧瑟從睡夢中轉醒,它們原地一蹦跳到了床腳。 剛好被寧瑟一把抓住。 然后塞進了袖子里。 山雀們歡啼了一聲,在袖中使勁磨蹭寧瑟的手臂,因它們實在飛了很遠,蹭了兩下便沒勁了,于是本本分分地窩著,變得非常老實。 寧瑟不太清楚她養的這兩只山雀怎么知道她不在宮中,又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她,更不知道這兩只山雀辛辛苦苦飛了多久,才從四季如春的鳳凰宮飛到了終年嚴寒的蠻荒之地。 “你們何必來找我呢?”寧瑟驀地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前方山頭,“我今天就要回鳳凰宮了,你們待在宮里等我回來不好嗎?” 兩只山雀沒有應聲,從她袖中探出毛絨絨的腦袋,隨她一起遙望前方。 為了早點趕回鳳凰宮,寧瑟抄了一條近道,她打算橫穿蠻荒雪山,沿著天寒江畔御風而行,這日傍晚便能到達北漠邊境。 而今她正站在雪山腳下,方圓十里內瞧不見半個人影,當空寒風肆意呼嘯,帶著若有若無的魔氣,她的心弦倏爾繃緊,凝神細聽周圍的動靜。 “在你尚未出生的時候,每年的百鳥朝鳳,都是奔著我來的?!?/br> 這聲音從寧瑟背后傳來,隱含了幾分嘲弄的笑意。 天外日光清冷,雪地上乍現一道拉長的陰影,寧瑟沒有回頭,足尖點地一躍而起,手下即刻拔劍出鞘。 這一番動作行云流水,她的指尖卻微微發僵。 “你好歹是我的親侄女,一句話都不和姑姑說,就要和姑姑動手打架嗎?”那人輕笑著道:“我很久沒回天外天了,不知道鳳凰宮里有沒有人想我?” 寧瑟乘風疾行,身后閃過劍影流光,交織成太極兩儀之陣,陣中囊括天道諸法萬象,猛力壓制著蔓延的魔氣。 “乖侄女,快轉過頭來讓姑姑看一眼,姑姑的年齡是你的十倍不止,你這等雕蟲小技,還是別拿到我面前來賣弄了?!?/br> 山巒之頂雪光瀲滟,刮過的冷風也格外肆虐,站在山頂向下一望,可見奔騰江流波浪滔天。 寧瑟依然沒有說話,更沒有回頭去看她的姑姑。 然而火光一霎涌現,夾雜著魔氣擋在了寧瑟面前,她前進無門,又退無可退,不得已終于轉過了身。 “你還記得姑姑的名字么?湘靈二字,可是當今天帝賜的名?!?/br> 湘靈手持一把圓面扇,扇子上繡了火鳳朝陽的圖案,半擋著一張嬌艷殊麗的臉,她穿一條玄紅素錦長裙,腰間系著流蘇緞帶,儼然一副天界女仙的打扮,周身卻有藏不住的魔氣。 早在尚未化形的時候,寧瑟已經聽說過湘靈的名字,也知道奕和仙帝有個許久不曾見面的親meimei。 他們鳳凰王族人丁凋零,九重宮闕總有些空空蕩蕩,寧瑟從沒想過自己還有個姑姑,也曾興致勃勃追問過湘靈的事跡,但她所認識的老鳳凰們,大多選擇避而不談,而天界的其他神仙,甚至不知道湘靈的名號。 再往后,湘靈墮入魔道,她的名字被劃出鳳凰族,再也不屬于天外天。 奕和仙帝偶爾想起她,心頭只有家門不幸四個字。 寧瑟并不知道湘靈的來意,更不知道她為何在此地圍追堵截,這里距離天兵大營足有十幾里地,倘若當真一言不合打起來,寧瑟確信自己不是湘靈的對手,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搬來救兵。 赤焰烈火連成結界,擋住了四面八方的去路,灼熱的熾光燦爛耀眼,照得積雪成片消融。 “有話可以好好說,其實用不著架結界?!睂幧釀φ驹谠?,眸中倒映著火色天光,她似乎并沒有交戰的打算,任憑湘靈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如果找我沒事,容我先走一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