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自打兩個靈魂融合以來,他跟蘇先生等人一直都是同一張桌子上胡吃海塞,幾曾見過如此講究的酒宴?!因此怎么吃都覺得別扭,兩條跪坐在一起的腿,也像生了惡瘡一樣癢得難受。 好在逯魯曾請他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品嘗美食。酒過三巡之后,就輕輕放下銀盞,笑著自謙道:“老夫福薄,不得已舉家遷至徐州避禍。倉促間也置辦不起像樣的菜肴,只好拿些粗茶淡酒宴客,怠慢之處,還望都督海涵!” “老先生這是哪里話來?!”朱八十一非常不適應對方的說話方式,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客套,“朱某就是一個屠戶,吃穿哪有多少講究。像今晚這樣精細的美食,說實話,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呢!怎敢胡亂挑剔!” “屠戶?!”逯魯曾眉頭輕輕皺了皺,也有點兒不習慣朱八十一身居高位了,竟然還總是以屠戶自居?!岸级竭^謙了!都督側身賤業是許久以前的事情。眼下這徐州城中,誰還敢對都督等閑視之!” “不過是**個月之前的事情,算不上久!”朱八十一聳聳肩,對逯魯曾的說法不以為然:“并且朱某覺得,當屠戶自食其力,也沒有什么不好。至于別人怎么看我,我不都還是我么?” “這。。。。。?”逯魯曾被噎得一口酒憋在嗓子里,好半天才勉強咽下去,撫掌大笑,“爽快,都督真是個爽快人。如此,倒是顯得祿某見識短了。的確,當屠戶也沒什么不好。想當年,漢大將軍噲就是屠狗之輩。誰曾料到他后來能青史名垂?!” “漢大將軍噲?!”朱八十一輕輕皺眉,旋即在屬于朱大鵬的那份記憶里,找到關于樊噲的掌故。搖了搖頭,笑著回應,“您老說的是鴻門宴上吃了一個生豬肘子,然后陪著劉邦借尿道逃跑的那個樊噲么?老實說,那事兒他們哥兩個做得可不是很地道!” “噗——!”逯魯曾剛剛端起酒盞來慢品,不小心嗆了一下,大半盞酒都噴到了衣服上。這下,他無論如何都再也斯文不起來了,搖著頭,大笑著說道,“這對君臣的確不地道,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自古成大事者,都不拘于小節。樊噲和劉邦要是當時不尿遁,恐怕后來就沒兩漢四百年江山了!” “那可未必。項羽原本就沒起殺心。否則,第二天不會再提兵打過去么?以楚霸王的當時的軍力,真是想要劉邦的命,直接帶領人馬拍過去就是,又怎么會在乎劉邦跑到什么地方?”朱八十一也舉起酒盞抿了一口,繼續滿嘴跑舌頭。 不得不說,后世飽受詬病的填鴨式教育,雖然達不到什么深度。但是廣度方面,卻可以令幾百年前的公私學校都望塵莫及。再加上網絡論戰的一點兒最基本的胡攪蠻纏技巧,登時,令老進士逯魯曾也頻頻點頭,“都督說得是!兩軍交戰,實力才是第一位的。項羽當時如果真的有殺人之心,恐怕劉邦逃到天上去,也得被他追回來。所謂逼得高祖尿遁,不過是讓彼此都有個臺階下罷了!” “主要是做戲給范增看!”朱八十一在將作坊里擺弄了一下午火鉗子和鐵錘,早就餓得兩眼發花了。來到祿府之后就沒能吃上幾口“硬菜”,光是往肚子了倒酒。因此這會兒便有些酒精上頭,用筷子敲了一下空蕩蕩的菜盤,借題發揮道:“亞父么,雖然沒啥真本事,但輩分在哪擺著呢。惹了他會影響自家軍心。所以項羽雖然不屑采納他的詭計,卻得哄著他老人家點兒。呵呵,酒宴上殺人,算得什么英雄?當時殺了劉邦,就能保證后來沒有張邦、李邦、王邦再起來跟項羽來爭奪天下,我看未必!” “嗯?!”逯魯曾被朱八十一突然放浪形骸的舉動嚇了一跳,愣了愣,伸手在桌案上輕拍,“善,此言甚善!霸王當時不施仁義,又無故謀害的義帝。即便聽從亞父的話殺了劉邦,恐怕也不能長久。唉,亞父之謀,現在看起來的確短了些!” “豈止是短了一些?”朱八十一用醉眼涅斜著逯魯曾,冷笑著繼續說道,“如果朱某沒記錯的話,他最初是輔佐項梁的吧?!項梁的結局是什么?還不是中途就死在了秦軍手里?!” 沒等逯魯曾瞪圓的眼睛眨一下,他又冷笑著說道,“明明自己根本就不是當謀士那塊料,還總覺得比諸葛亮,不,諸葛亮是后人,咱們往前算!比那個呂不韋本事都大。人家呂不韋雖然做了秦始皇的便宜老子,卻也給秦國打下了雄厚的家底兒。接班的人只要不胡亂糟蹋,按部就班的來,也能把六國給平了!” “他姓范的呢,既沒給大楚建立一個穩定的根據地,又沒替項羽挖掘出任何人才來!稍微干的不合意,還說撂挑子就撂挑子。結果活活把自己給氣死了不算,還害得項羽落下個不能容人的惡名!這種驕傲自大,目光短淺。還總把自家那點臉面置于楚國整體之上的家伙,怎么好意思做人家的謀士?!呵呵,拉倒吧,早點洗洗睡了才是正經!” 這番話,連同里邊的歷史知識,十有七八來自后世的網絡。雖然非常不靠譜,可短時間內,還真難找到邏輯上的破綻。逯魯曾聽在耳朵里,再對比自家最近的經歷,不覺顧影神傷。嘆了口氣,拱著手說道:“都督高見,祿某受教了!想祿某當初,也是自視甚高,卻不知。。。?!?/br> “哎,老祿,我可不是說你!”朱八十一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點指桑罵槐之嫌。而他今晚前來赴宴,是為了跟逯魯曾所代表的文人階層搞好關系,而不是為了當面打臉。趕緊笑了笑,用力擺手,“真的不是說你!你能上了一本線。。。。。,我是說,你能考中進士,還是前十名,學問肯定沒得挑。至于打了敗仗的事情,那主要怪韃子朝廷氣數已盡。換了岳飛和戚繼光下來幫他。。。。?!?/br> “不,又說錯了!唉,頭暈,頭暈!”朱八十一卷起手指,輕輕敲打自己的腦袋。靈魂融合的后遺癥之一,就是老弄不清哪個是古人,哪個對朱大鵬來說是古人,但是對朱老蔫來說卻是晚輩的晚輩的晚輩,“換了岳飛和金兀術聯手來幫他,也救不了他的急。偶爾贏一仗兩仗沒問題,到最后,照樣還得流竄漠北!” “嗯?!”逯魯曾雖然已經投靠徐州軍了,卻依舊不敢看輕蒙元的實力。愣了愣,有些詫異地追問,“都督何出此言?!莫非連番大勝之后,已經令都督目空如斯么?!” “別掉文,我是粗人,說話太斯文了我聽著別扭!”朱八十一笑了笑,大聲回應,“這不很簡單的事情么?天下老百姓都餓得起來造反了,他卻還忙著給佛像鍍金求保佑!不是舍本逐末么?我就不信一個金塑的佛像,就擋得住幾百萬人的詛咒!況且就算那佛像有靈的話,他豈敢為了幾兩金粉,就跟全天下人都對著干?!那今后誰還敢信佛??!沒了信徒,再跟什么天主教、真主、玉皇大帝這人同行打起來,他釋迦摩尼拿什么跟人爭??!” “這?!”逯魯曾是儒家信徒,向來講究不語怪力亂神??蓪τ诜鸾?、天主教、伊斯蘭教和道教,卻都多少了解一些。聽朱八十一將這漫天神佛比作人間諸侯,頓時覺得非常不適應。而不問蒼生問鬼神,也的確是當今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的真切寫照。依靠求神拜佛來獲取國泰民安,也的確是緣木求魚! “再說了,那妥歡帖木兒是蒙古人的皇帝,憑什么騎在我漢家男兒的頭上?!我漢家無人了么?還是漢家男兒個個都犯賤,非愿意給人當驢子騎?!即便老祿你是儒家,也講究一個什么左衽右祍的區別吧!你們孔老圣人當年,可是沒說過,誰他奶奶的刀子快,就叫門下七十二弟子趕緊去抱粗腿!”朱八十一明顯是酒勁兒上來了,想收都收不住。隨便一發揮,就又把孔夫子給拐帶了進來。 那華夷之辨,一直是蒙元儒者無法面對的難題。雖然有一大堆無良敗類,曲解春秋,愣把“入夷則夷,入夏則夏”的話按到了孔夫子頭上??烧嬲悬c學問的人,誰都知道那純粹是胡攪蠻纏,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而逯魯曾雖然不是什么硬骨頭,節cao卻依舊比后世的某些“磚家叫獸”強了一點兒,至少做不出對著白紙黑字信口雌黃的事情來。聽朱八十一說得激憤,不覺又紅了臉,訕訕地回應,“都督說得是。夫子雖然不恥管仲小器,卻也曾經說過,‘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俏覀冞@些后輩子弟不爭氣,有辱圣人門楣!”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徐州對 “還有,我記得你們孟老夫子也曰過,那些率獸食人的,不配統治一個國家!”人的大腦被酒精刺激到一定程度之后,會以某種非常興奮的狀態高速運轉。朱八十一目前顯然就處于這種狀態,說出得話根本不經考慮,但乍聽起來絕對能唬得人兩眼發直,“他老人家是不是還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老人家好像還說過,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老祿你學問多,你告訴我,大元朝皇帝現在的做法,算不算率獸食人?他把老百姓逼得都沒活路了,老百姓該不該造他的反。還有,老祿,你別躲。直接回答我,誅商紂王不算殺君,是不是也是你們儒家的觀點?!” “庖有肥rou,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 這些話都是出于亞圣孟子之口,自誕生之日起,就像夜空中恒星一樣照亮了整個華夏文明史!身為儒家子弟的逯魯曾,如何能不記得?!只是身為飽學鴻儒的他,從前每每讀到以上文字,都只是佩服亞圣當年膽大,什么話都敢公然宣之于口。而今天聽了,卻發現以上詞句字字誅心,不知不覺間,冷汗順著脊梁骨淋漓而下。 率獸食人,率獸食人。這大元朝從立國到現在,哪一天不是在率獸食人?!而自己身為儒門子弟,不思為民請命,卻施施然與猛獸為伍,這不是為虎作倀,又是在干什么?!按照孟子之言,眼下紅巾軍所做所為又有什么錯?難道飯都吃不上了,還不起來造反,還要乖乖待在家里等著餓死么? 正深省間,卻見朱八十一突然坐在了地上,用手拍打著自家大腿,繼續說道:“誠然,蒙元朝廷是個龐然大物,像徐州這樣大小的地方,恐怕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蒙古皇帝有的是本錢,再敗個十次二十次,都未必傷筋動骨?!?/br> “而萬一他真的把全國的力量集中起來,毀掉我徐州軍也是易如反掌之事。但老祿你別忘了,天下也不止我徐州一地。到處都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有知恥男兒!” “有潁、徐二州的例子為鼓舞,早晚有一天。他們會和我等一樣揭竿而起。待全天下反抗之火都燒起來,你且看蒙元朝庭拿什么來撲?!” “到那時,即便朱某,即便李總管、趙長史、毛都督和朱某等人都已經不在了,焉知沒有個芝麻張、芝麻王、芝麻趙。大伙前仆后繼,總有把蒙古人趕回老家的那一天?!?/br> “而數百年之后,華夏子孫提起這一段歷史,有誰不會挑起大拇指,贊李總管和朱某等人一聲,鐵血男兒?!而屆時,誰還會在意哪個曾經中過蒙古人的狀元,當了多大個官兒?!” 說罷,用手在面前矮幾上一撐,搖搖晃晃站起,“行了,老祿。謝謝你的酒和菜。這一頓吃得不錯!朱某已經喝過量了,就不再給你填堵了!告辭!咱們改天再見!” “都督且慢——!”逯魯曾這才如夢方醒,推開面前的矮幾,連滾帶爬地去拉客人的衣角。 “老祿,你這是干什么?你也喝多了?!”朱八十一雖然醉得步履蹣跚,卻也不忍心看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在自己腳邊爬。趕緊蹲下身去,雙手將逯魯曾從地上扯起?!坝性捑驼f,別來這一套。就憑你是趙君用的師父,這徐州城還有誰敢讓你受委屈?!” “不,不!都督誤會了,誤會了!”逯魯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反手扯住朱八十一的衣袖,死死不放,“祿某并非有事要求都督。今日請客,是,是有一策,想當面獻給都督!” “你,獻策給我?!干什么不直接去獻給趙長史,他才是我們徐州軍的二當家?!”朱八十一有點反應不過來,看了一眼滿臉惶急的逯魯曾,詫異地質問。 “祿某雖然與趙長史有師徒之情,但此策,卻非都督不能懂!”逯魯曾想都不想,就大聲回應。 這才是他請朱八十一的真正目的。先前品評人物也好,指點江山也罷,其實都不過是一種鋪墊手段。而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朱八十一竟然絲毫不解風情。大放了一番厥詞之后,竟然拔腿就走! 如果讓朱八十一稀里糊涂地走掉了,他最近半個月來的所有努力,可就全都白費了。因此,老進士也顧不上再考慮什么禮貌不禮貌了,繼續拉著客人的衣袖,苦苦挽留道:“都督莫笑,君用的學識不算太差,但胸襟氣度,卻稍嫌小了些。而祿某此策,卻非有志滌蕩天下者不能為之!” “噢?還有這么一說?!”朱八十一愣愣地看著逯魯曾,有點兒想不起來類似情節在哪個故事中曾經見過。他原本以為是小說家胡謅,現在看來,古時也許真有當街揪著人獻策的傳統。 “都督,且坐,且上坐?!蔽种彀耸惶幼甙?,逯魯曾拉著他的衣袖,大聲吩咐,“來人,把酒菜撤了,給都督上茶。上汴梁龍鳳團?!?/br> “是!”外邊伺候的男女仆人聞聽,趕緊答應著跑進來,七手八腳抬走矮幾,收拾了殘羹冷炙。然后重新擺了一張方桌,兩把高背胡床,請自家老爺和貴客入座。再接著,就用銀壺裝著早就燒好的茶湯,給二人各自斟了大半碗。然后重新施了個禮,倒退著走了出去。 朱八十一脫身不得,只好耐著性喝了幾口用七八種香料調制出來的茶湯。然后將美輪美奐的茶盞輕輕放下,笑著說道:“好了,醒酒茶也喝過了。您老人家有什么錦囊妙計,趕緊拿出來吧!” “都督既然知道楚漢之事,可否告知祿某,以昔日項羽霸王舉鼎之力,最后怎么反為漢高所擒?!”老進士卻又不慌不忙地賣起了關子,盯著盞中的茶湯說道。 “您老是想提醒我,徐州非龍興之地吧!”朱八十一天天為徐州紅巾的生存而苦心積慮,立刻從逯魯曾的話語里,聽出了對方的真正意思。 “都督果然見識高遠!”逯魯曾又是微微一愣,然后帶著幾分佩服夸道?!暗撃硜硇熘萦邪雮€多月了,幾乎日日聽到直搗黃龍的豪言壯語。都督卻是唯一一個,在眼前形勢下,還能居安思危之人。僅憑此一條,就不枉祿某在都督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 “行了,老祿,你既然誠心給徐州軍幫忙。就別講究那么多了。有什么好的計策,趕緊拿出來吧!”朱八十一受不了對方的說話方式,擺了擺手,大聲催促?!靶熘蒈娚舷?,認識到這一點的,肯定不止是我一個。只是大伙都習慣悶頭做事,不習慣坐而論道而已!” “都督之言有理。徐州軍上下,的確不乏明白人。眾將的確在努力做事,但是做得卻遠遠不夠,或者空有努力,卻不得其法?!”到底是給蒙古皇帝做過御史的人,說起話來,逯魯曾頭頭是道。 朱八十一卻不太吃他這一套,皺了下眉頭,繼續催促道:“如此,朱某愿聞其詳。請您老盡量說白話,朱某讀書少,聽不懂太多典故!” “讀書少,能將楚漢舊事如數家珍?!讀書少,能將春秋和孟子信手拈來?!”逯魯曾卻沒有滿足他的要求,而是笑呵呵地點了一句。 “這。。。。?!敝彀耸坏菚r語塞。他當然不能告訴對方,后世有一種叫做中學語文的寶書,《鴻門宴》是其中必背的名篇之一。更不能告訴對方,后世還有一種叫做互聯網的東西,最適合東拼西湊裝高深不過。憋了好一陣,才繼續說道:“徐州四下無險可守,所以無法當作大后方。我的意思您老明白么?就是無法讓老百姓安心的種地、打鐵、做買賣。而老百姓生活無法安定下來,對軍隊的支持力就有限。所以項羽當年幾乎百戰百勝,打了一場敗仗,就無法翻身了。而劉邦輸得次數再多,卻背靠著四川天府。只要自己不死,就總有翻本的機會!祿老,我這話說得對是不對?!” “然!”逯魯曾用力撫掌,“都督果是天縱之才。如此,我徐州有何應對之策?!” “打出去,和潁州紅巾連為一體!給徐州軍奪取更大的戰略縱深!”既然逯魯曾誠心幫忙,朱八十一也不瞞著他。將目前芝麻李所做,和自己即將要做的選擇,如實道來。 而那逯魯曾聽了,先是微微冷笑。將朱八十一笑得將臉色沉下來之后,才忽然換了一幅惋惜的表情,長嘆著說道:“類似的話,君用也跟老夫說過。李總管和朱都督的做法,看上去亦未嘗不可。然而都督和李總管想過沒有,徐州紅巾和潁州紅巾,能否真正結為一體,互為唇齒?若是真的可以做到親密無間的話,為何只見徐州紅巾朝潁州方向打,卻沒見潁州紅軍向徐州方向派來一兵一卒?!”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徐州對 下 “你這老。。。。。?!敝彀耸宦劼?,立刻火冒三丈。芭斗大的拳頭舉了起來,欲直接朝老進士的臉上砸??煽吹嚼霞一锩髅鲀蓷l大腿直打哆嗦,卻死命抬著腦袋不閃不避的模樣,心中的如焚怒火又迅速變成了一片冰涼。 祿老頭貪生怕死,那是如假包換的。否則此老也不至于當初丟光鹽丁被徐州軍活捉,隨后又在紅巾軍大破月闊察兒的戰役中,選擇了當場投降。 讓一個如此怕死的人,冒著全家被殺的風險替韃子朝廷離間徐州紅巾和潁州紅巾的關系,顯然是不可能的。而既然祿某人不是兵書上所說的死間,那他說出先前一番話理由只能有兩種,第一,的確通過各種觀察發現了潁州紅巾和徐州紅巾之間的裂痕。第二,他老人家急于有所表現,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 很顯然,后一種的可能性最大。否則,老祿頭又何必又是宴請過府,又是婉轉迂回什么的,直接把剛才那番話跟趙君用去說就行了。相信以趙君用的小心眼兒,絕對是一挑撥一個準! “老賊是么?老而不死便為賊!老夫已經年近古稀,叫一聲老賊半點兒沒錯!”見朱八十一的拳頭遲遲沒有打下來,逯魯曾搖了搖頭,冷笑著補充?!罢驗槭莻€黑了心腸的老賊,所以才不敢把別人想得太好!都督且莫羞惱,容老夫再問一句。如今全天下紅巾,真的能算做是親密無間的一家么?” 這句,就比先前那句更欠揍了,殺傷力也更大。朱八十一現在已經不是去年靈魂剛剛融合那會兒,對天下局勢兩眼一抹黑。自打成為左軍都督以來,他幾乎是手不釋卷。兩只耳朵,也在不停地收集著周圍的所有信息。 而據他所了解,如今天下打著紅巾軍旗號的義軍,恐怕不下二十余家。其中規模與徐州紅巾不相上下的或者遠在徐州紅巾之上的,就有四、五家之多。近一點兒如韓林兒、劉福通所部潁州紅巾就甭提了,那是芝麻李一再努力想前去匯合的對象。遠一點兒的,還有占據了鄧州、南陽一帶的布王三、張椿,自號北鎖紅巾;占據了襄陽、鞏縣、秭歸一帶的孟海馬,號稱南鎖紅巾。還有一個不遠不近,像巨石一樣壓在劉福通部身后的,便是以徐壽輝、彭瑩玉二人為首的淮西紅巾,已經自己建立起了天完政權,年號治平。向東已經兵臨安慶,池州,甚至連蘇杭一帶,也有人開始起兵響應。 如果這四家紅巾軍能聯合起來,齊心協力對付蒙元朝廷,恐怕整個河南江北行省,早就已經見不到一個元兵了!然而,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永遠的冰冷的。到目前為止,除了芝麻李在一直努力試圖打通和劉福通等人的聯絡之外,其他各路紅巾,都老死不相往來。甚至徐壽輝的天完政權,已經隱隱有了要和韓林兒、劉福通兩個兵戎相見的趨勢。準備在驅逐蒙元之前,先爭一爭到底誰是天命所在! 以上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朱八十一想否認都否認不了。當然更沒臉用拳頭來逼逯魯曾閉上眼睛假裝沒看見。咬牙切齒地喘息了好一陣兒,才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恨恨地說道:“管他有幾個人想當皇帝呢,只要他們肯跟韃子拼命,老子就當他們是自己人!你想挑撥老子跟他們分道揚鑣,呵呵,老子雖然笨一點兒,但是,老祿你還是別費力氣了吧!” “老夫不敢!”逯魯曾今晚絕對是豁出去被活活打死了,搖了搖頭,繼續冷笑?!袄戏蛉叶及岬叫熘輥砹?,徐州紅巾若是遭遇什么不測,老夫豈能獨善其身?!老夫今天之所以把都督請來說這樣一番話,是想告訴都督,想跟別人聯手抗元,首先,你得保證自己有和別人聯手的家底!” “你這是什么意思?!”朱八十一又愣了愣,松開拳頭,瞪圓了眼睛追問。 姓祿的老匹夫今晚沒說過幾句人話,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跟徐州軍已經綁在了一起,卻是不爭的事實。萬一徐州軍被剿滅,蒙元朝廷屠城之時,恐怕不會放過他姓祿的全家任何一個人。非但如此,就沖著他接連葬送了兩支大軍的“奇功”,恐怕把他綁到大都城去,當眾千刀萬剮都不解恨。 “剛才都督也說了,徐州是四戰之地,很難被經營做老巢!”逯魯曾終于如愿引起了對方的重視,收起冷笑,正色說道?!岸羁偣芎椭於级絻蓚€都出征在外,萬一徐州有失,你二人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水之魚??v使別人不對你二人起歹心,恐怕糧草、輜重和兵源三方面的補給,也要處處受制于人。時間久了,難免會和主人家生出嫌隙!” “你怎么就認定趙長史守不住徐州?!”朱八十一聽得心中一緊,卻硬著頭皮反問。 祿老頭兒說得沒錯,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萬一失去了徐州,芝麻李和自己二人即便能如愿跟劉福通匯合,恐怕也是客將身份,處處要受對方擎肘。倘若那劉福通是個心胸寬廣,目光遠大的還好,定然不會做出什么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歷史上那位劉福通如真的能高瞻遠矚的話,恐怕最后驅逐蒙元的重任,也不會落到朱元璋頭上! 正郁郁地想著,卻又聽見逯魯曾笑了笑,繼續說道:“君用是老夫的弟子,老夫自然會全力幫他,守住徐州軍的根本。然徐州恰恰卡在運河之上,威脅南北航運。朝廷即便失敗的次數再多,只要能湊齊了一哨兵馬,肯定還會持續不斷地朝此地用兵。君用和老夫能頂住一次兩次,接連不斷地打下去,可未必能御敵于百里之外了。而憑城據守的話,即便最后能耗走敵軍,城外的農田,礦山,恐怕也都成了一片白地。如此三番五次下來,這徐州守得住和守不住,又有什么分別?!” “這——!”朱八十一再度語塞,兩眼死死盯著逯魯曾,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 祿老頭兒最后說的這些,也是他一直擔心的。然而他只擔心自己帶兵打出去之后,趙君用疏忽誤事。卻沒想到,即便趙君用盡心盡力替大伙守老家,只要不能做到像前幾次那樣沒等敵軍靠近就將其擊潰,徐州城還是起不到根據地作用。只要元軍能成功兵臨城下,附近的農田、礦山就得全部化作廢墟。連帶著左軍自己放在城外的作坊,為了不落入蒙古人手里,恐怕都得逼著黃老歪等人自己將其付之一炬。 知道他已經被打動了,逯魯曾低頭抓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品味。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高深莫測。 朱八十一被老家伙的悠閑姿態撩撥得心頭火起,一把將茶杯奪下來,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老匹夫,別賣關子。到底該怎么辦,你要是有好主意就趕緊拿出來!剛才你自己也說過,萬一徐州不保,你一家老小也得死在這里!” “都督平素就是這樣向人問計的么?”逯魯曾沖他翻翻眼皮,繼續做死豬不怕開水燙狀,“莫非老夫在都督眼里,連個掄錘子打鐵的工匠都比不上?!” “你就是比不上!”朱八十一心中大罵,嘴巴上卻不敢把自己想法直接說出來,“工匠是我左軍所聘,朱某自然能隨便給予犒賞。而您老是趙長史的恩師,朱某何德何能,敢在您老面前提賞賜二字?!” 這話,說得就有點兒水平了。既給足了逯魯曾面子,又杜絕了對方要挾自己的希望。而逯魯曾果然就吃這一套,立刻大笑著以手拍案,“好,好一個趙長史的恩師。老夫無奈之下收了個弟子,如今看來,反倒讓老夫被拴在了此子身上。也罷,想必都督也有都督的難處,老夫自己不敢向你討要什么賞賜。如果老夫之策都督聽了之后覺得還算有點用途的話,就請都督答應,將來遨游九天之時,對老夫的后人多少看顧一二。都督,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看顧你的后人?!”朱八十一又詫異地反問了一句,不明白老進士為什么如此看好自己的前程。說實話,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他自己都沒把握。憑什么答應照顧別人家的后輩?! 然而既然對方不在乎他開空頭支票,朱八十一當然也不會一點希望都不給老進士留。想了片刻,又點點頭,微笑著補充,“好,那朱某就答應你。今后祿家有需要朱某看顧的地方,朱某絕不敢辭!” “多謝都督!”逯魯曾聞聽此言,立刻走到朱八十一正面,長揖及地。 “喂喂喂,老祿,你這是干什么?!”朱八十一被老人鄭重其事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又伸手攙扶?!熬蛻{你給我們獻計,用月闊察兒去捅脫脫的刀子,徐州軍將來還能虧待了你的后人么?別這樣,千萬別這樣,您那么大歲數,朱某承受不起!” “老夫已經年近古稀了。即便沒投靠徐州,又能多活幾年?”逯魯曾突然又執拗起來,堅持把一個揖做完了,才抬起頭,滿臉蒼涼地說道?!爸凰云堁託埓浆F在,就是想于亂世當中,給子孫尋條活路。而都督有勇有謀,又心懷慈悲,今后成就必不會小。所以,老夫才厚著臉皮請你過府,只圖將此策賣個好價錢!” 說著話,又一揖拜下去,帽子幾乎觸到了地面。 朱八十一愣愣地站在桌子邊,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又一個賭他將來必然成大氣候的,并且一下子就壓上了全家。這,讓他怎能不覺得肩頭一片沉重?!而眼下,他不過是徐州軍的一個左軍都督,往高里算,也就和北元那邊的管軍萬戶等同。又憑什么,讓大伙如此寄予厚望! “老夫雖然不知兵,對這天下之勢,卻多少也知道一點兒!”而逯魯曾接下來說出的話,卻令他目瞪口呆,“徐州乃四戰之地,易攻難守。自楚霸王之后,便無一人以此為根基。而此地卻能借運河與黃河兩條水道,上接汴洛,下連淮泗,即便是古宋的蘇杭二州,舟師順流而下的話,也不過是半個月的水程?!保ㄗ?) “嘶——!”朱八十一自己,都能聽見自己的倒吸冷氣聲。往南東南發展的事情,他不是沒考慮過。但把徐州拋棄不要,渡江去攻取蘇杭,卻是打死都不敢想。且不說路途遙遠,后勤補給難以為繼。就是后勤補給充足,憑著區區一千多戰兵和四五千輔兵,就想把蘇杭一帶席卷而下,那是不是神仙么?三國時代的孫策也未必能做得到! 逯魯曾卻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繼續指點江山,“而李總管交代都督的,不過是兵臨歸德,令睢州一帶的元軍不敢輕易東下。牽制敵軍,哪里用得到都督親自出馬?!挾我徐州接連三度大勝之威,遣一勇將,帶一支偏師,打著都督的旗號就已經足夠了。左右不是虛張聲勢而已,除非奉了朝廷的嚴令,誰敢輕易過來試探此軍的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