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還沒等他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大光明使唐子豪已經笑呵呵地走上前,伸手拉起他的另外一只手,非??蜌獾卣f道:“什么功勞,你別聽大總管瞎說,他是捧我呢!我只是恰巧路過徐州,替他探聽了一下城內的虛實而已。吃吃喝喝帶閑逛,一點風險都沒冒??!” 此人的掌心又濕又冷,接觸起來就像一條冬眠的毒蛇。朱大鵬被惡心得胃腸一陣翻滾,瞬間就忘記了恐懼。迅速將自己的手抽回來,在胸前筆直地豎起,““見,見過大光明使!末將,末將這廂有禮了?!薄?/br> “不客氣,不客氣!”唐子豪笑著退開半步,仰頭看著朱大鵬的眼睛,臉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 朱大鵬被他看得心里發毛,趕緊將頭揚得更高些,避免與此人的目光接觸。同時打起全部精神,準備接受此人的盤問。誰料唐子豪卻只字沒提教義方面的事情。反而又靠近了兩步,再度親熱地拉起他的手,問起了他被彌勒附體前后的細節,“你昨晚都做了哪些事情,才贏得了彌勒尊者的青睞?據我所知,那可是一件非常難得的福分,咱們明教里很多長老,頌了一輩子的大光明經,都沒得到過一次任何尊者的青睞呢!” “說來也奇怪得很!”朱大鵬如何懂得請神俯身??!苦笑了幾聲,借助轉身的動作將手抽出來,低下頭,給對方看自己后腦勺上還沒褪去的青疙瘩,“當時官府的人把我堵在墻角,叫嚷著要拿人。我堂中的那幾個,又給隔在遠處,無法上前支援。結果有個姓李的家伙,一鐵尺就敲在了我后腦勺上。然后我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覺睡到了今天正午?!?/br> 類似的話,他剛才已經跟趙君用說過一遍,第二次說起來,便流利了許多。除了蘇先生等人無法上前支援是假外,其他全是當時的真實場景,沒做絲毫的添油加醋。 裝神弄鬼這種事情,也向來是無招勝有招。那大光明使唐子豪奉紅巾軍大元帥劉福通的命令,負責聯絡天下英雄共同起事驅逐韃虜,平素裝神弄鬼的事情沒少干??上裰齑簌i這種干得毫無作假痕跡,過后還一推二五六的情形,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好奇之下,不由得將頭湊上去,對著朱大鵬手指的地方仔細觀察。只見碩大的一個血包藏在后腦勺偏下靠近頸窩的位置,顏色已經有點發黑。如果不是年青人平時殺豬為業,身子骨打熬得絕對結實,就這一鐵尺,命都已經去了大半條了,哪還有力氣再跳起來大殺四方?! 想到這兒,他伸出又細又長,向血包摸去。只是輕輕摸了兩下,就令朱大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恨不得立刻將此人踹翻在地,打他個哭爹喊娘。 那唐子豪卻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撤開手指,將頭轉向了在場所有人,大聲宣布:“想必是彌勒尊者看不下去人間疾苦,想借大總管之手滌蕩腥膻。所以才借著朱兄弟被打暈的機會,親自下來走了一趟。此事可遇不可求,小使這里,且為大總管賀!” 說罷,放開已經被惡心得處于暴走邊緣的朱大鵬,手執火焰狀,低聲吟誦:“唯光明永存,滌蕩一切苦難丑惡。唯光明永存,世間再不聞哀哭之聲。明尊,弟子將永頌你之名,將火種灑遍天下,直至靈魂回歸光明神國。光明普遍皆清凈,常樂寂滅無動詛。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無量光,無量壽,無量神國!” “光明普遍皆清凈,常樂寂滅無動詛。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無量光,無量壽,無量神國!”芝麻李等人聞聽,也少不得要按照明教的禮節,手持火焰,口中默誦經文。 這一下,朱大鵬可是徹底變成了丈二和尚。他原以為大光明使唐子豪即便不能當場戳破自己的身份,至少也要刁難一番,將把柄握在手里,以圖將來。誰料對方只是幾句話,就代表明教,徹底坐實了他曾經被彌勒上身的神跡。今后誰要是想再推翻這個結論,恐怕就得跑一趟明教總壇,請武俠小說中的楊逍、韋一笑同等級人物出面才行了。 想到這兒,他懸在嗓子眼處的心徹底落地。趕緊豎起手掌,跟著大伙一道濫竽充數。待一遍禱告詞念完了,自己也初步融入了芝麻李的核心圈子當中。與毛貴、潘癩子等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聊越感覺投機。 芝麻李見狀,少不得要留他一起吃晚飯。朱大鵬卻牢牢急著蘇先生的叮囑,不給對方更多套問自己根底的機會,以免言多必失。 此刻徐州城大亂初定,芝麻李自己的確忙得焦頭爛額??蜌饬藥状味紱]結果之后,也就順水推舟,準了朱大鵬的告辭請求。 “這是屬下的一點心意,還請大總管笑納!”臨別前,朱大鵬從門外叫進已經急成熱鍋螞蟻的孫三十一,雙手捧起趙孟頫的二羊圖,呈送到芝麻李面前。 “你這是做什么?咱們義軍如果也學那官府作為,當初又何必造反?!”芝麻李立刻豎起眼睛,大聲斥責。臉色的表情,比聽先前呵斥趙君用時,還要難看十分。 “末將不是獻給大總管自己用的!”朱大鵬反應也足夠快,立刻換了另外一套說辭,“這幅畫是在麻哈麻的臥房里發現的,據說到泉州那邊,能換回兩萬貫銅錢。末將不敢私藏,想請大總管派人去賣掉后,給弟兄們購買鎧甲和軍糧。畢竟咱們剛剛在徐州城站穩腳跟,今后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末將能出一份力,就盡量出一些?!?/br> 第十五章 天機 這番話,一半兒是出于隨機應變,另外一半兒,卻是出于他的本心。與芝麻李等人交談的時間雖然不長,朱大鵬卻著實地感覺到了,這伙人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古道熱腸的鐵血男兒。對如此投緣的漢子們以謊言相欺,無論出于什么理由,他都感覺到深深地負疚。 芝麻李卻仍然不愿意白拿他的好處,略作沉吟之后,大聲說道:“當初我答應誰殺了那些狗官,狗官的家產就盡數歸誰。后來卻因為麻哈麻家產實在太多,無法都兌現給你。這其實已經是食言在先,很對不住。。。?!?/br> “不敢當,不敢當。剛才不是說過了么,末將完全是借了大總管的勢,才僥幸得手!”沒等他把話說完,朱大鵬趕緊紅著臉打斷。如果不是陰差陽錯正趕上紅巾軍攻城,自己即便真的有神明附體,也早被城里的元軍射成一只刺猬了。哪還有機會活到現在?更甭說站在一群鐵血男兒面前,跟他們平輩論交了。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否則以后攻城,誰還敢沖在前頭?”芝麻李搖了搖頭,繼續重申,“這樣吧,畫我找人替你拿到南邊去賣。得到的錢給中人一成做抽頭,剩下的全歸你。老趙,你等會派人去倉庫,取五千貫銅錢給朱兄弟送過去,就算是這幅畫的押金!” “是!”趙君用皺了下眉頭,怏怏地答應了。 朱大鵬聞聽,心里更加不安。趕緊又擺了擺手,大聲推辭道,“大總管千萬不要客氣,那棟宅子里剩下的錢糧,還夠我用好一陣子的。不瞞您說,昨天夜里的人馬都是臨時拉起來充數的,末將手底下,其實滿打滿算也只有三十來名弟兄!” 話音剛落,他自己立刻在心里大叫不妙。壞了,怎么一沖動,嘴巴就沒把門的了?!這下把全部老底都暴露出來了,芝麻李想要收拾自己,再不用任何忌憚了! “這么少?”芝麻李卻沒像他想象的那般立刻翻臉,只是瞬間將嘴巴張得老大。再看趙君用,則一張臉紅得像豬肝般,簡直恨不得立刻找條地縫鉆進去,永遠不再出來。 朱大鵬見到此景,后悔得恨不能以頭搶地。趕緊第三次連連擺手,快速補充道,“昨天夜里情況特殊,因為保的是自己的老婆孩子,所以街坊鄰居們,凡是能拿得動棍子磚頭的,就都跑出來拼命了。全部加起來,恐怕有上千號人,黑燈瞎火的,看上去聲勢十分浩大。但以后真的上戰場的,肯定不能指望他們。一則士氣與昨夜完全沒法比,二來,這些人的都有家有業,打起仗來難免瞻前顧后!” “原來有上千人,怪不得我麾下的弟兄會吃了大虧!”趙君用終于撈回了一點兒面子,撇了撇嘴,悻然說道。 “總之說明了一件事,咱們的兵,還需要認真煉!”芝麻李對于面子不面子,倒不太看中,想了想,回頭對幾個弟兄們強調。 “遵命!”毛貴帶頭,彭大、潘癩子和張氏三兄弟齊齊拱手,把昨夜的教訓,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訓導完了嫡系將領,芝麻李將頭再度轉向朱大鵬,“既然朱兄弟把話都說開了,我也就直來直去了。你是我的左軍都督,麾下光帶著三十來個人,肯定是不成的。這五千貫,你拿一千貫回去開銷,其他四千貫,我替你招兵買馬。城里人當兵,肯定不如鄉下漢子好用。有家有業的鄉下漢子,又遠不如什么都沒有的流民敢打敢拼。每人一貫銅錢的安家費,我招四千流民給你。半月之后,保你的左軍能拉上戰場!” “這——!”朱大鵬再度被芝麻李的熱情感動,拱了拱手,大聲回應,“好,我就不推辭了,多謝大總管厚愛!” “你們幾個,每個人出一百名弟兄,先去給朱兄弟把門面撐起來!”芝麻李想了想,又對彭大、毛貴等人吩咐?!斑€有,西門外那座廢棄的校場,從明天起就交給左軍使用!米糧器械,按朱兄弟麾下實際兵力劃撥?!?/br> “是!”眾將再度齊齊拱手,望向朱大鵬的目光充滿了羨慕。 “這,這!”朱大鵬望著芝麻李,忽然間覺得無地自容。無論二十一世紀的他,還是穿越前的朱八十一,記憶中,除了自家血親之外,沒任何一個人,對他如此好過。包括后來的蘇先生,都是互相利用的成分多一些,遠遠做不到推心置腹。 而芝麻李,卻明明察覺到他的彌勒教堂主肯定有古怪,明明知道他手下沒有任何依仗,卻依舊把他當作自家兄弟。給他封官,給他分地盤,給他糧草,幫他招兵買馬。如果這還不能讓他感覺出善意的話,他的心臟肯定是坨冰疙瘩! 朱大鵬知道自己的心臟不是冰疙瘩,朱八十一的心臟也不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有股暖暖的東西,慢慢地在自己心臟里淌,慢慢地淌遍了全身,淌遍每一根毛細血管,每一個微小的細胞。不說一句多余的話,他用剛剛學會的軍禮,向芝麻李端端正正地致意。然后轉過身,大步離去。 芝麻李帶領眾將送他出了州衙大門,目送他的背影在街道拐角處轉了彎子,才笑著點點頭,轉身回府。那趙君用卻早已迫不及待,立刻拉了一把大光明使唐子豪,啞著嗓子質問:“怎么回事?你剛才怎么只問了簡單幾句,就替他說起了話來?!萬一他那個堂主是假的,豈不誤了咱們的大事?!” “不用多問,他這個堂主,至少有八成是假冒的!”唐子豪一改先前病歪歪的模樣,聳聳肩膀,冷笑著回應,“我進出徐州這么多次,從沒聽說過彌勒教在本地還有個大智堂!” “那你還替他張目!”趙君用一聽就怒了,手按刀柄,氣急敗壞,“我早就說,該一刀殺了他。這下好了,你幫他把大伙全騙了。今后再想動他,就徹底成了跟彌勒教過不去了!” “我還沒說完呢,你急什么?”唐子豪不屑地撇了他一眼,繼續冷笑著補充,“他的彌勒教堂主身份,八成是那個姓蘇的家伙,硬給他安到頭上的。但他昨夜被彌勒尊者附體,卻未必是假的。我今天裝扮成道士,在那幾個坊子摸過他的底。雖然眾口紛紜,誰也說不清麻哈麻到底因何被殺。但至少有一點,很多人都親眼看見,他昨晚的確是被神明附了體!” “裝神弄鬼而已!”趙君用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繼續低聲嚷嚷,“鄉下跳大神騙錢的多了,糊弄些愚夫愚婦可以,居然還敢朝咱們大總管眼里揉沙子。李兄,你不要生氣,我今晚就帶人悄悄摸過去,把他的人頭給你提過來!” “那你可是真離禍事不遠了!”沒等芝麻李回應,唐子豪又冷笑著說道,“裝神弄鬼,他早不裝,晚不裝,犯得著偏偏我等攻城時裝么?他圖的是什么?在城門被打開之前,誰敢保證,咱們一定就能把徐州拿下來?更何況了,裝神弄鬼,你見過哪個神婆在火堆旁跳幾下,就突然開了竅,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你見過哪個神婆,連虛張聲勢都不屑做,一味推說自己昏了過去,對神明來沒來過,推說一無所知?!” “那。。。。。?”趙君用一下子就被問住了,半晌無言以對。不光是唐子豪悄悄調查過昨晚發生于騾馬巷的事情,他今天為了給手下人出氣,也沒少朝那邊撒眼線??蔁o論哪個眼線回來,匯報的事情都差不多。以往三棍子都砸不出個屁來的朱老蔫,昨夜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突破幾十名兵丁和衙役的重重阻截,沖到麻哈麻的跟前,一刀抹斷了此輩的脖子。而兵丁和衙役們手中的鋼刀和羽箭,居然連朱老蔫的汗毛都碰不倒半根! “那個麻哈麻的尸體我看過,的確是被人從前面一刀抹斷了喉嚨。不是被很多人圍住,亂棍打死的?!泵F向來謹慎,看了看氣急敗壞的趙君用,又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光明使唐子豪,低聲說道。 “李先生的尸體,也是一刀捅穿了心臟!”潘癩子想了想,小聲補充?!暗斗ǚ浅J炀?,一看就是經常殺生的主兒?!?/br> “他是殺豬的屠戶,刀法當然熟練,無非是拿人當畜生捅了而已!”彭大看起來最粗豪,實際上卻非常穩重。待大伙都說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開口,“我總覺得,這小子不像是個騙子。至少,他并沒有存心欺騙咱們!否則,就不會老老實實告訴咱們,他手下只有三十來個弟兄了!” “那倒是!”張氏三兄弟想了想,紛紛點頭?!坝幸磺值?,咱們想動他還需要考慮考慮。就三十來個,呵呵,半炷香時間就解決完了。他如果按著壞心的話,活膩了,才非要自己把老底揭開給咱們看!” “反正是瞞不過,索性唱空城計而已!也不是什么新鮮招數!”趙君用見基本上沒人支持自己,氣得呼呼直喘?!胺凑矣X得,留著他肯定是個禍害。還不如早點解決,一勞永逸!你們如果擔心損了名頭,待會兒我自己去。反正我有很多兄弟壞在他們手中,這仇我報得名正言順?!?/br> 撂下一句話,抬腿就要出門調遣兵馬。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芝麻李卻猛地伸出手,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胡鬧,我不是跟你說一筆勾銷了么?你眼里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哥了?!” “李大哥?!”趙君用立刻不敢再挪步,原地跳著腳抗議,“你怎么這般糊涂啊。他既然能騙你一回,就能騙你第二回。萬一他和他手下那幫小吏包藏著什么禍心。。。。。?!?/br> “真要包藏禍心,他就不敢連兵都讓我替他招了!”芝麻李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呵斥,“況且他昨夜護衛鄉里的功勞,也是有目共睹。就憑這一點,無論他是不是大智堂的堂主,我就不能動他。否則,你讓別人怎么說咱爺們!怎么說咱們紅巾軍?!” “這。。。。?”趙君用再度被問住了,氣喘如牛。芝麻李猜到他還沒咽下昨晚的氣,想了想,語重心長的說道:“咱們兄弟要想干大事,就得有容人之量。否則,光憑咱們幾個,怎么可能打得過蒙元朝廷的百萬大軍?!咱們必須廣交朋友,聚攏天下英雄,一塊來干這件大事,才有希望活著看到成功的那一天!所以哪怕他曾經騙過咱們,曾經跟咱們有什么過節,只要他肯拎著刀子跟韃子干,老子就絕不會在背后算計他!更不許老子手下的人去算計。你們幾個,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彭大和毛貴等人互相看了看,滿臉佩服。 唯獨趙君用,心里仍舊像吃了一百只蒼蠅般別扭,回答的聲音宛若蚊蚋,“您是大總管,你的命令,我肯定不會違抗??墒?。。。。。?!焙藓薜氐闪艘谎厶谱雍?,他又低聲補充,“可就這樣讓他弄假成真了,對咱們有什么好處?將來真相被彌勒教自己揭開,咱們爺們的臉往哪擱?!” “我敢保證,一年之內,彌勒教顧不上核實這件事。而一年之后,彌勒教就巴不得他是大智堂的堂主!”唐子豪聳聳肩,又恢復了他原來那幅老神在在的模樣?!爸劣谠蹅冞@邊,早晚會慶幸大總管今晚的決斷!” “你這話什么意思?!”趙君用聽得滿頭霧水,不高興地追問。 “天機不可泄漏!”唐子豪抖了抖道袍袖子,滿臉神秘,“現在肯定不是時候,時候到了,諸位自然明白了??傊?,八這個數字雖然吉利,卻絕不是圓滿之數。而突然多出一個人來,八就變成了九。九啊,天道無常,逢九必變!諸位,小使節失陪了。昨夜又白虹橫穿天河,這天象的變化結果,最近也該出來了??!” 第十六章 一個官兒迷 “哼!你昨天還說八是上上大吉之數呢!”望著唐子豪搖搖晃晃遠去的背影,徐州軍長史趙君用連連撇嘴。 “老趙,不得對明使無禮!”芝麻李聞聽,又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無論明使唐子豪的言行靠不靠譜,此人都是紅巾軍天下兵馬大元帥劉福通派來的心腹,地位超然。所以徐州軍上下必須對他保持尊敬。 “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而已!凡是裝神弄鬼的家伙,沒一個好東西!”趙君用低下頭,指桑罵槐。不服歸不服,他卻不敢公然違背芝麻李的命令。第二天一大早,就從自己麾下挑了一百名老弱殘兵,將西門外校場和校場周圍廢棄兵營的移交文書,還有足夠上千人吃大半個月的糙米,一并運到朱大鵬家門口。 至于兵器鎧甲,卻是半件兒也無。負責押隊的那名親兵說得好,臨來之前趙長史親自交代過,徐州之戰繳獲的兵器鎧甲有限,必須優先裝備那些在戰斗中立下大功的精銳。像左軍這種新組建的隊伍,不妨暫時削木為兵。反正一時半會兒,也用不著左軍出戰,沒必要再去跟別的弟兄爭搶來之不易的輜重。 朱大鵬知道趙君用是在變著法子給自己小鞋穿,卻只能苦笑著搖頭。自古以來縣官都不如現管,趙君用身為徐州軍的長史,物資補給的發放剛好在此人的管轄范圍。而這種時候,即便自己將官司打到芝麻李眼前去,恐怕長史大人也有的是借口搪塞!更何況根據昨晚從蘇先生口中了解到的實情,眼下徐州軍,的確大部分士兵都是赤手空拳。作為剛剛開始組建新隊伍,左軍的器械補給優先級別被趙君用排在了最后,也完全符合常情。 正琢磨著是不是給弟兄們每人先弄把菜刀將就一下的時候,其他幾位將領也把昨晚答應的士兵派了過來。雖然不像趙君用那樣,給的全是上不了戰場的老弱病殘,但也以最近幾天才在蕭縣一帶應募入伍的流民為主,大部分都面黃肌瘦,風吹得稍稍大一些身體就來回晃悠。 也不所個個都是如此,至少芝麻李親自派來的二百弟兄,還有前軍都督毛貴分給他的部曲,看起來是精挑細選過的。雖然因為長期吃不上飽飯的緣故,身材也非常瘦小,但年齡卻都在二十歲上下,精神頭還算充足。 “都督,這三百人可以留下做您的親兵!”蘇先生見了,喜出望外?;沃ü膳苌锨?,小聲跟朱大鵬建議?!盎锸吵噪p份兒,軍餉也拿雙份兒。以后打仗時,他們就護在您的將旗旁,共同進退。萬一遇到什么麻煩,也能保得您平安脫身?!?/br> “等會兒再說吧,咱們先去西門外的校場!”朱大鵬皺了下眉,有氣無力地回應。眼前的這千余名士卒,給他帶來的打擊有點兒重。讓他一時半會兒間,很難提起精神謀劃其他事情來。 “是!”蘇先生大聲答應著,轉身向西門方向沖去。老家伙昨天聽朱大鵬說了與芝麻李的詳細會面經過之后,嚇得整整一宿沒敢合眼。聽見點兒風吹草動,就拎起把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寶劍,直接朝后門口沖。結果天亮之后,就變得有些神神叨叨的,紅著眼睛,做任何事情都跑得像只兔子。 朱大鵬知道老家伙是受驚嚇過度,精神有些失常了,短時間內,很難恢復過來。所以也不怪此人咋咋呼呼。點手又把孫三十一和吳二十二叫到面前,命令他們二人負責整隊,引領所有左軍將士,拖拖拉拉朝西門外大校場開去。 才出了徐州城西門,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氣。抬頭張望,卻見不遠處,有座巨大的垃圾場橫亙在那里。數以萬計的烏鴉,正在垃圾堆中尋找蟲子和蚯蚓果腹,聽到有紛亂的腳步聲從城門口傳來,“呼啦啦”,拍打著翅膀飛上了半空,遮天蔽日! “都督,這,這就是城西大校場了!”第一個趕到的蘇先生耷拉著腦袋,走到朱大鵬面前,有氣無力地匯報?!霸?,原本沒這么臟。最近,最近幾個月,朝廷的兵馬開走了,就廢棄了。屬下,屬下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那些房子呢,還能住人么?”朱大鵬強忍心中煩躁,指了指垃圾場附近的數排茅草屋,大聲問道。 “里邊,里邊有不少流民!”蘇先生雖然變得有些神神叨叨,但做事還是比較認真的。想了想,將自己剛剛打探到情況如實匯報,“都是從黃河東岸逃難過來的。前兩天聽說要打仗,已經跑了不少。但最近一兩天,恐怕還會再折返回來!” “都督犯不著為這點兒小事cao心!”孫三十一急于表現,從后面鉆過來,大聲提議?!敖o屬下一百個弟兄,屬下將流民全都趕走就是。軍營重地,哪容流民隨便窺探?!” 說著話,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去趕人。朱大鵬見狀,輕輕皺了下眉頭,低聲吩咐,“算了,天馬上就要冷下來了,你把他們趕走,他們豈不都得活活凍死?!隨便他們住著吧,咱們自己再想辦法!” “將軍慈悲!”話音剛落,四下里贊頌聲響成了一片。特別距離他比較近的那些兵卒,前幾天自身的情況,與茅屋里的流民別無二致。此刻將自家都督的話聽了個真切,一個個感動得眼含熱淚,膝蓋一彎就要往下拜。 “站起來,都給我站起來!”朱大鵬見狀,趕緊伸手去扶。結果扶起了這個,跪下了那個。不一會兒,身邊除了蘇先生和孫三十一兩人還站著,其他將士,稀里糊涂全跪了下去。 “起立,我數到三,不起立者慢抽鞭子!”實在扶不過來了,朱大鵬氣得把眼一瞪,厲聲斷喝。最無法適應的,就是這個時代人膝蓋太軟。動不動就要跪倒磕頭,仿佛軀殼里藏著的是一個鼻涕蟲般。 “是,將軍!”眾兵丁沒想到磕頭還有磕錯的時候,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跳起來,瞬間將身體站了個筆直。 朱大鵬見到了,忍不住又搖頭嘆氣。費了好一陣兒功夫,才勉強重新振作精神,指著那一排排東倒西歪的茅屋說道,“房子給他們住了,你們就得自己動手重新蓋。老蘇,你等會兒把弟兄們中會做木匠和泥水匠的人都給我挑出來,帶著他們就近找地方蓋軍營!需要錢的話,盡管回府里去拿!” “是!”聽朱大鵬第一道將令就給了自己,蘇先生心中大喜,扯開嗓子,吼得聲嘶力竭。 “孫三十一,吳二十二,你們倆帶著其余所有弟兄,去給我把垃圾清掉,能丟多遠丟多遠。以后再有新兵過來,也讓他們一起干!”既然已經動起了手,朱大鵬索性好人當到底,指著校場內一座座垃圾山,大聲命令。 “是!”被點了將的孫三十一和吳二十二兩個也挺胸拔背,聲嘶力竭地回應。唯恐叫嚷的聲音小了,位置被別人頂了去。 “肖十三,牛大,你們兩個各帶五十名弟兄,回去搬糧食。今天中午和晚上咱們就在城外做飯,免得來回跑浪費時間!” “是!都督!”肖十三和牛大兩個也從人群中跑出來,歡天喜地的去了。 朱大鵬看了看他們倆背影,又從人群中點出另外一張比較熟悉的面孔,“周小鐵,你去那邊挨家挨戶通知,讓他們無論男女老少,一起過來清垃圾。我這邊管兩頓飯,全是干的。只要認真干活,就可以敞開肚皮吃!” “遵命!大人!”周小鐵在蘇先生的所有徒子徒孫中,位置非??亢?。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出頭的機會,激動得嗓子發顫,喊出來的回復南腔北調。 “還有你,你,你,你們幾個!”朱大鵬看到眾人如此在乎自己交給的任務,稍稍有些意外。旋即,手指連點,將最先投靠自己的白員和小牢子們,全都給點了出來,“你們,我就不一一叫名字了。從現在起,全都是我手下的百夫長。先由孫三十三和吳二十二帶著,組織弟兄們去干活,等新兵到了,立刻走馬上任!” “是!謝都督大人提拔!”話音剛落,身體周圍又立刻跪下去了一大圈。被點到的古代城管們個個神情激動,將頭磕在地上“砰砰”作響。 “都趕緊干活去吧!別玩這些虛的?!敝齑簌i用力揮了下手,吩咐眾人速速動手?!叭熘畠炔话研鍪帐俺鰜?,老子就拿你等開刀!” “大人盡管放心,誰不好好干,屬下跟他玩命??!”眾人又磕了個頭,站起來, 隊伍,直撲校場中的垃圾山。 沒等他們去遠,最先接到將令的蘇先生,卻又扭扭捏捏地走了回來。也不說話,抬頭望著朱大鵬的臉,眼睛里充滿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