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施立榮已經死了,這個問題也許再也沒有答案。章昭嚴把手機還給林爍,回到自己房間。他拿起自己的手機,撥通前妻的號碼。 前妻很快接通:“嚴哥?” 章昭嚴說:“我有事情想問你?!?/br> 章昭嚴把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 前妻聽后沉默了很久。 章昭嚴說:“不能說嗎?” 前妻說:“嚴哥,那時候我想過要和他一起死。爸爸說既然要死,那就幫他做一件事吧?!彼D了頓,“他讓我和你結婚,把孩子生下來?!?/br> 章昭嚴沉默地聽著。 前妻說:“后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有了熙熙之后我就不想死了?!?/br> 章昭嚴意識到前妻的敘述里漏了重要的一環:“爸爸是用什么理由說動你的?” 前妻說:“嚴哥,爸爸不讓我跟你說?!?/br> 章昭嚴不說話。 前妻接著說:“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你有知道一切的權利,然后知道一切后再作出選擇,你才不會后悔?!?/br> 章昭嚴說:“到底是什么?” 前妻說:“你還記得你以前被稱為‘煞星’嗎?” 章昭嚴一頓。 前妻說:“以前你一個一個把仇人拉下馬,手段比誰都狠,讓那些曾經參與你父母那場慘禍的人都心驚膽顫,暗中叫你‘煞星’,晚上都睡不著覺?!?/br> 章昭嚴當然知道,他以前就是那么囂張,從來不掩藏自己的狠毒。 章昭嚴說:“這和干爹去找他有什么聯系?” 前妻說:“記得干爹放起了最后一份檔案嗎?” 章昭嚴一愣。 當初他報仇報得紅了眼。 施立榮一直在幫他,他想做什么施立榮都支持他。施立榮把所有資料分成一份一份檔案,他每報復完一個人,施立榮就燒掉一份檔案,意味著所有仇恨從此被燒得干干凈凈、不復存在。 只有最后一份。 施立榮說:“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夠了?!笔┝s對他說,“做人留一線。這個人已經病倒了,他的兒女身體也不好,第三代也只有一個孫子算有出息,可那些事和那么小的娃娃沒關系,這一頁就當翻過去了吧?!?/br>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惦記著那最后一份檔案。 等后來施立榮去世了,他的心境也徹底變了,不再執著于仇恨之中。 在他有權利打開那份檔案的時候,他當著前妻的面把它燒掉了。 做人留一線。 章昭嚴的手微微發抖。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你看過嗎?” 前妻說:“我沒有看過,但爸爸和我說了,那里面寫著的就是李家當初參與過什么。李家到了我們這一代,算來算去也就那個人有出息,而你偏偏喜歡上那個人。所以爸爸對我說,讓我報答他的生養之恩,把你拉回來再去自殺?!?/br> 章昭嚴覺得自己再也聽不清前妻在說什么。 對施立榮來說,他和前妻一樣,都是施家的孩子。知道自己孩子愛上了仇人的兒子,知道自己孩子是個“煞星”,又正好碰上另一個孩子想要尋死,施立榮就想出了這么個一石二鳥的方法。 一來斷了他和李重山之間的可能性,二來又可以削弱女兒尋死的意志。 施立榮甚至可能有過弄假成真的盤算,讓他和前妻共同撫養施正熙這個兒子,慢慢培養出感情。 沒想到他雖然和李重山鬧翻了,卻也沒和前妻走到一起。 章昭嚴心里亂糟糟的。 父母的仇他早就報得很徹底。 或者說施立榮報得很徹底。當初他父親曾經是施立榮的心腹,那些人會找上他父親,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父親這一重身份。施立榮沒找到他父親,那些人先找到了,百般逼迫,想從他父親身上挖出點什么。結果他父親是個硬骨頭,到死都沒有透露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如果李重山家里真的和當年的事有關,他會怎么做? 如果他當年知道了這件事,他會怎么做? 章昭嚴突然發現自己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注意到李重山。 李重山是典型的好學生。 他父母都在外地,被送到外公外婆家養著,有著和當地人完全不一樣的衣著和脾氣。他做事永遠那么溫和有禮,很像書里說的那種謙謙君子,在他面前你會不自覺地斂起平時的囂張氣焰,緊張地思考自己這動作是不是太粗魯了、這話是不是太粗俗了。 這樣的注視直至他們升上市里的高中才結束。 再后來,他已經被–干爹找到,李重山也已經開始拍電影。 他任性地去參與李重山的第二部電影。 李重山看起來冷漠,實際上最心軟,對他好點他就會感動。他又拉投資又出力,終于哄得李重山把他當最好的朋友。 但他不僅僅想當最好的朋友。 可就在他們感情日益增進,外人也常常把他和李重山的名字擺在一起時,施立榮卻讓他娶施家女兒。那時候如果他不答應,很可能就會是一尸兩命的結局。 原來,這就是當年的原因。 他和前妻都以為自己是在將對方從泥潭里挖出來。 而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只有死去的施立榮,和獨自咽下一切的李重山。 李重山能對他說什么呢?李重山難道能對他說,你和你妻子離婚吧!李重山難道能對他說,雖然你父母的死和我家有關,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們還是可以快快樂樂地在一起? 章昭嚴感覺胸口隱隱發脹,悶悶的,有點疼。如果當時他就知道一切,他們之間又會怎么樣?那時候的他,并不像現在這樣可以冷靜理智地面對一切。如果他知道了一切,肯定會落到兩敗俱傷的局面。 或者說,他會單方面地傷害李重山,然后再花漫長的時間去痛苦和懊悔。 章昭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感謝施立榮。 那現在呢? 那現在他該怎么辦? 在知道一切之后,他該怎么去面對? 那一切,其實與李重山無關。 李重山什么都不知道。 是他自己跑去追李重山,不是李重山引誘他的。 李重山的爺爺已經去世,父母也已經去世。他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妻子,沒有兒女。 李重山活了大半輩子,身邊沒有半個人陪伴。 是不是李家上上一輩造的孽報應在李重山這一輩身上? 為什么是李重山呢? 為什么落在李重山身上呢? 明明李重山什么都沒做。 明明李重山手里什么骯臟都沒沾。 明明李重山是個有著道德潔癖的人。 章昭嚴覺得自己還是放不下。 他還是心疼。 他還是——還是想要撫平李重山的眉頭——還是想要李重山像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那樣快活起來。 章昭嚴打開酒店的電視。 他在電影一欄里找到了李重山的名字。 他點開了《奔》。 這部電影他看過很多遍。 它講的是一個好像已經走出去又好像還留在原地的故事。 講的是一代人受到時代浪潮沖擊時的迷茫和彷徨。 他想過很多次,李重山到底是在什么心情下拍出這部電影。 在他們鬧翻以后,在他們分道揚鑣以后——在他離開故土、遠渡重洋以后,李重山的電影仿佛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曾經那種硬梆梆的諷刺和“揭露”,在那之后轉變成了令人發笑又令人沉默的黑色幽默。 就好像一個年少氣盛的青年一下子越過了憤世嫉俗的階段,撕心裂肺的吶喊和呼喚變成了深入骨髓的痛與淚。 就好像有個低沉又沙啞的聲音在耳邊對你說:“跑不動了嗎?你已經跑不動了嗎?往前看,往前看啊,那里有美麗的雪原,有美麗的大海,有美麗的未來與希望,跑啊,跑啊,快往前跑啊?!?/br> 于是電影到了結局,你的迷茫和彷徨也到了結局。你走出了電影院,充滿了面對生活、面對未來的勇氣。 可是,沒有人去想過,是誰在說這樣的話。 沒有人去想過,那個人是不是靜靜站在原地看著你往前跑遠,自己一動不動地站著,仿佛要站到天荒地老。 沒有人會去對他說,我們一起跑吧,我們一起往前跑吧。 最深沉的痛苦才造就出最殘酷的美麗。 章昭嚴坐在床邊,像個孩子一樣抱住腦袋,任由眼淚從眼眶里奔涌而出。李重山,李重山,李重山—— 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并不是他們不相愛,而是他們最愛的明明是彼此,卻始終不能相互靠近。他以為被留在原地的是自己、他以為被厭惡被痛恨的是自己,結果在過去的那么多年里,承受的更多痛苦的人不是他,是李重山——他寧愿那把刀是戳在自己胸口,而不是插在李重山心窩。 * 莊建德上次沒談成訂單,在老婆面前丟了面子,心里很不舒坦。 正好元宵后正式上班,莊建德負責這一輪的檢查,他示意底下的人給和劇組簽訂合同那兩家店打了個不合格,讓他們停業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