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說放松可能不夠恰當,將之比作斷了線的人偶更加合適吧。安敘的精神觸須深入他的腦子中,其中空蕩蕩什么都沒有,像一個活生生的木偶。他明明還在呼吸,甚至還眨著眼睛,但這個人卻不是“活的”。他心中沒有半點情緒,沒有半點思維,甚至連動物本能一樣的波動都沒有。就好像是,當那根偉大的線從他腦中離開,他的內核也被抽走了。 安敘不死心地往更深處探測,她能探測到一些記憶碎片。記憶非常、非常單調,無非是大苦修院里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只是單純的記錄,就像一臺效果不太好的錄像機——這根本不合理???她同時探測了一名居民的腦袋,那是個開店鋪的小販,小販腦中的記憶混合著被無賴訛錢的憤怒,家人的溫暖,收攤數錢時的高興……記憶是很私人的東西,不可能不帶私人情緒,每個人的記憶理應如此。 除了這些苦修士。 她在其他苦修士身上重復這一步驟,每一次嘗試的結果一模一樣。十二名苦修士,沒有一個戲劇化地從控制中醒來,他們安靜地躺在地上,像會喘氣的死人。 安敘忽然明白了。 她有這個能耐,可以讓受控制的人脫離控制,然而她還沒有強大到讓死物生出自己的靈魂。這些在大苦修院長大,被反復洗腦訓練,從未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從未體驗過正常人生活的苦修士們,根本沒有形成自己的人格。而那召喚他們的無形之聲是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他們稀薄的靈魂,在這力量被驅逐之后,什么都不剩下了。 “對他們沒用,”安敘說,“這些苦修士根本沒有自己的想法,把那些控制結束也沒用……” 除非她能一刻不停地控制住這些人,否則他們隨時會故態復萌,重新變成殺人機器。他們完完全全的無可救藥,處理方法,大概只有一個。 安敘看著莉迪亞,有些難以啟齒,她不太想在莉迪亞面前給她曾經的同胞宣判死刑。 “殺了他們吧?!崩虻蟻喓鋈徽f。 安敘和克里斯都愣了一下,臉上平靜無波的莉迪亞。從進入大苦修院開始,她就一直面無表情,時不時陷入神游。他們擔心莉迪亞的心情,一直沒多談論苦修士,現在卻是她自己主動開了口。 “治不好的,我知道?!彼目谖浅龊跻饬系乩潇o,“活著是贖罪,死后去神國才是解脫,苦修士都這么想。請您滿足他們吧?!?/br> 莉迪亞知道苦修士怎么想,她也曾是其中一員。 苦修士的每一天都非常痛苦,他們都習慣了這樣,從來不覺得哪里不對,就像一個正常人習慣了太陽東升西落。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大苦修院里修行,今天和昨天差不多,明天和今天也不會有兩樣,短壽對他們而言根本不是詛咒。他們等待著神靈的召喚,去神國是值得高興的事,一方面因為虔誠,另一方面,哪怕在洗腦之后,這樣的生活對人類而言也不會愉快。 死亡是解脫,自殺是罪行,因此苦修士玩命地苦修。出自大苦修院的暗殺者,從來舍身忘死。 安敘呼了口氣,包裹住那些苦修士的精神力驀然收束,制造了十二具新的尸體。 “我會治好你的?!卑矓⑼回5卣f,“莉迪亞肯定能活過四十歲,不要擔心?!?/br> 莉迪亞驀地笑了,她說:“您已經治療了我?!?/br> 苦修士莉迪亞命運的拐點在于監視神眷者安娜.蘇利文的任務,她離開大苦修院時,沒想過自己的人生就此改變。她曾意識不到自己的轉變,她依然虔誠地堅持晨禱和晚禱,以一名苦修者自居。只有在回到這篇土地上,看到了曾經的同胞,莉迪亞才發現自己改變了多少。 安敘回以微笑,她剛要說什么,臉色一變。 一只烏鴉從枝頭飛了起來,它途徑安敘的領域,即將振翅飛走。這是一直非常普通的烏鴉,這個季節的阿鈴古隨處可見。然而安敘拂過它身體的精神觸須,卻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能量。 比苦修士身上細小很多,但本源近似的能量。 安敘的精神觸須轉瞬間變成一只鐵爪,兇猛地攥住了那只烏鴉。開到最大的“探針”剎那穿透了烏鴉微弱的精神,安敘感覺到了什么,下一秒,只是用來抓取那只扁毛畜生的力量猛地合攏,將烏鴉壓成rou醬。 在烏鴉喪命的瞬間,不遠處傳來了細小的波動。波動細小得像在數十公里外撥動琴弦,轉瞬而逝,而那地方又在安敘的探測范圍以外。她子彈般彈射向那絲振動的發源地,隱藏在那里的人立刻進入了她的精神領域。 披著苦修士外袍的人窩在一只體型不小的異獸邊上,要不是安敘貼得如此之近,他能用那只異獸模糊自己的存在。安敘能在這個人身體里感覺到那種能量,比其他苦修士強很多,但充其量是老鼠怪的程度。她冷笑一聲,無形之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個苦修士被舉了起來。 安敘能感覺到這個苦修士身體里不穩定的力量,大概最近在攝入了催化這力量的東西,看著隨時都會失衡。她飛到空中,感到厭煩之極,她已經不想繼續玩這種你追我趕了。 她說:“諾亞,給我出來!” 精神力影響范圍縮小的情況下,安敘沒法用精神力把聲音傳到每一個地方,但她可以把自己的聲音放大。安敘在克里斯和莉迪亞的耳邊構建了臨時性效應結界,她的聲音響如雷鳴,傳遍了阿鈴古,在群山間激起一陣陣回響。 “你自己滾出來,還是我把你揪出來?”安敘說。 一連串回應重復著安敘說的話,山林沒有給她答案。她等待了幾秒鐘,抓住那個苦修士的力量松開,苦修士一路下墜,直到在地上摔爛。 幕后黑手沒有出現,倒也不算讓人意外,如果對方會為一個苦修士的安危出手,他也不會讓事情走到現在這個地步了。 “你連面對我的膽量都沒有?你也配叫什么準神?”安敘揚聲道,“等著吧,我會殺光舊教會每一個教士,毀掉阿鈴古,把大教堂和神學院一起燒光,就像燒苦修院一樣!” “還是別這樣做比較好?!币粋€聲音響了起來,“我還挺喜歡大教堂?!?/br> 有一個人冷不丁出現在了半空中。 這事發生得非常奇怪,前一刻那個位置還空無一物,下一秒那里就有了一個人影,像一個糟糕剪輯師的作品。天空是灰色的,半空中雖然沒有燈光,但今晚的月亮又大又亮,沒有遮蔽物遮掩,可以清晰地照見不速之客的面龐。他非常坦然地站著,黑白立領,一身體面的黑袍,胸口別著一枚銀色圣徽。 他身著黑衣,頭發和眼睛也都是黑色的,唯有象牙白的皮膚和月光一樣皎潔。象征阿鈴古的圣安德魯神學院出身的圣徽上雕刻著神像和彎曲的牧羊杖,安敘的余光掃到它時,卻覺得這東西在對方身上,看上去簡直像一只羊被觸手纏繞在當中,頗有邪神的氣息。 “另外你說對了一點?!敝Z亞心情很好地沖安敘笑道,“我已經不再是準神了?!?/br> 諾亞身上散發出一種怪異的氣氛。 諾亞剛剛好在安敘的精神觸須能碰到的范圍外一步,精確得讓人懷疑他是故意的。安敘完全不考慮臉面問題,大喇喇往前垮了一步,對方的領域并沒有出現在安敘感應中。 阿鈴古的結界是個大凝膠,巨鳥的領域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盡管無法穿透對方的領域,安敘至少能大致感應出對方的等級和屬性,再不濟至少能感覺到存在。但被安敘視為大敵的諾亞,周圍卻沒有特別鮮明的界限。他身上只有一種怪異感,該怎么形容呢,既不是氣味,也不是色彩,甚至不是感情——對方嚴嚴實實的,根本讀取不了他的心——而是一種類似于……密度的東西。 阿鈴古內部是個大凝膠,諾亞是其中比較結實的一團。 “那你是什么?”安敘暗自戒備著,面上不顯地隨口道,“真神?哈哈,這笑話真好笑?!?/br> 諾亞啞然失笑,像對待任性妄為的家中晚輩,和善地搖了搖頭。他的笑容非常親切,笑起來非常美貌,那種后腦勺出現光圈、讓人想雙手合十拜一拜的美。安敘不吃這一套,惡心地后退了半步。 諾亞非常討人喜歡,他的笑容有著可怕的親和力,親切得好似塞壬之歌。但在現在,安敘徹徹底底地免疫了這種魔力,她便能在諾亞的笑容當中,看到非常不協調的部分。 他的雙眼沒有一絲笑意。 諾亞的眼睛深不見底,像兩個通往不知何方的深淵。當他微笑時,這雙眼睛卻在冷眼旁觀,像圣人塑像上泥巴捏的兩顆死物。這種不協調將他和善的笑容破壞殆盡,倒如恐怖谷理論里說的一樣,給人一種危險的異樣感。 “怎么可能啊?!敝Z亞和善地說,“沒能把最后的部分融合,我只是個半神而已啊?!?/br> “好吧,想也知道‘最后部分’在哪里?!卑矓⑵擦似沧?。 諾亞點了點頭,說:“雖然比我想得早,但播下的種子結出了比我預想中更好的果實,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