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第136章 135.134.1 我是誰? 將它升華到哲學的層面上,這個問題相當難以解答。古今中外的哲學家們想破了腦袋,思考著本我自我超我,是我非我,等等等等,始終沒有定論?!拔沂钦l”可以稱得上終極哲學問題之一,但在另一方面,對象得不多的普通人而言,它又是個非常容易回答的問題。 但凡過了小孩子分不清自己和外界的時期,每個人都能說出答案。姓甚名誰,某某和某某的子女,家住何處,諸如此類。其中最容易理解的便是外形,在鏡子和自拍鏡頭隨處可見的現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長成什么模樣(盡管可能會給自己加上濾鏡)。 安敘當然也知道。 知道吧? 她看著鏡子,鏡子里的人也看著她,那個年輕的女人長著自然卷的淺金色頭發,淺淡得像光線的顏色。她的眼眸和頭發同色,圓溜溜的,和飽滿討喜的臉龐放在一起,顯得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安敘眨眼,鏡子里的人也眨眼,于是她感到rou眼不可見的汗水從頭皮上慢慢滑下。 安敘是個普普通通的亞洲人,黑頭發黑眼睛,長相只能說拾掇一下還算順眼,丟進人堆里找不出來。她臉上沒有什么特別能讓人記住的特色,又沒大眾臉到變成另類特色,安敘還記得自己熬夜后臉上會留下的黑眼圈和眼袋,卻不記得整張臉長成什么樣了。 安敘跳下了椅子,幾步跑到柜子邊,打開柜門,翻找起她的相冊。她記得這里應該有一本老相冊,里面有她自己的照片。然而不知是記錯了還是怎么的,把柜子找了個底朝天,里面也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瞪著亂糟糟的柜子,用力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面孔,腦中只有個模糊的概念。她轉頭重新看向鏡子,鏡子里的臉沒有一點改變。 那是安娜.蘇利文的臉,也是她自己的臉。 比起安敘二十多年乏陳可善的普通生活,作為安娜.蘇利文的生活顯然更加鮮活精彩,留下了更多痕跡,盡管它能如此精彩的原因正式安敘沒將之當真?!澳阏娴倪@么認為嗎?”克里斯的聲音在她腦中回響,振聾發聵,如同當頭棒喝。 都不是真的。 反正除了你以外,我對那個世界也沒多少留戀呀。 “我不喜歡世界,我只喜歡你”、“我愛你勝過整個世界”,這些話作為情話來說很動聽,但用沒被愛情沖昏的腦子想一想,就能發現它根本是語病。不愛世界,只愛某個人,怎么可能呢?那個被愛著的人也是“世界”的一份子,他或她在這個世界中誕生,因為這個世界的一切慢慢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沒有人生活在真空之中,要把某個世界的痕跡從某個人身上完全刨去,根本是不可能的。 何況安敘真的對那個世界毫無留戀嗎? 她暢快地隨心所欲,也投入地扮演她的角色,投入時間精力和心血(盡管和大部分領主來說少得不能再少)去改變亞默南,建設她治下安定的避難所。安敘討厭那些蠢惡之人,憐憫那些不幸的受難者,對努力為改善這個環境奮斗的人懷著敬意,對親近的人懷著喜愛。無論正面還是負面,無論是否喜怒無常、變化多端,這些情緒都被投入了那片可愛也可恨的大地上,一天一天,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 穿了十多年的戲服,不少部分已經長在了身上。何況在沒有劇本的這個舞臺上,安敘表現出來的大部分都是她的本性,只是這本性因為無人管制放大了而已。 “安敘……”克里斯說,他的咬字有些不太準,但這時候安敘無心糾正他。騎士叫了她的名字,頓了頓,笑道:“還是叫安吧,對我來說只是個稱呼而已。安,看看我?!?/br> 他的聲音里有些東西,讓安敘冷靜了下來——她一直覺得騎士很適合當刑警,負責給事件受害人披上毛毯,端上一杯熱牛奶,對他們說“你已經安全了”的那種角色,她可沒想過這種小心而讓人熨帖的安撫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死锼沟纳ひ魷厝岬孟褚槐瓱岵?,他說:“沒事的,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都沒關系?!?/br> 克里斯最終還是沒忍心將安敘叫醒。 “你之前說都不是真的,所以無所謂,”他聊天似的說,“那么回去也沒關系吧?我想要回去,外面的確有點危險,但是安,你非常強大,我也不弱,我們可以克服那點小問題。我保證,只要熬過外面的小挫折就可以回去了,有很多人在等我們。不試一試怎么知道做不到?就算失敗,你也只是換一種生活?!?/br> 安敘看著他,俊美的騎士坐在她家亂糟糟的床上,旁邊是ps3手柄,身后貼著游戲海報,架子上還有漫畫人物模型,對她而言完全是個完美的好夢。 “我曾經遇到過一個盲眼的老兵,他行將就木,卻沒有半點畏懼。他的戰友們為此傷心,他倒讓我們為他高興,他說,死亡只是另一場冒險的開始?!笨死锼拐f,“說不定真是這樣呢?沒有死去的人回來過,告訴我們死后世界是什么樣子啊?;蛟S每個人醒來都會從另一張床上醒來,發現自己是另一個人,過著另一段人生。我們醒著還是做夢,誰知道?我可能只是你夢中的一個人物,但在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活著,所以……” 克里斯對她伸出了手,手心向上。 “來吧,安,”他說,有點兒臉紅,似乎不太習慣說出這樣的邀請,“你是否愿意與我一起冒險?” 安敘覺得,大概被人單膝跪地求婚也不過如此了。 她的心跳像擂鼓,血液往上沖,心中激蕩的情緒卻不止與愛情有關??死锼瓜褚蛔鶚?,一個粘合劑,一個錨,一道光,她愛他又不止愛他……要如何說好呢,他是啟發者,他是同行者。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已經無關緊要。 安敘握住了克里斯的手。 “我愿意?!彼f。 我愿意與你同行到最后,無論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安敘在這一刻做出的決定不止是與克里斯出去,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決心:如果她還能回到亞默南,那么從這一刻起,她將腳踏實地地認真生活。 ……哎呀,這種回老家結婚的禁句是不是還是別說比較好。 在安敘有多余的幽默感能用來吐槽自立flag的狀況時,她的房間無聲地消失了。 幻象的世界破滅時沒有發出什么聲音,它其實非常小,小到只有一間房子那么大。他們剛才去過的街道,在他們離開的同時已經不復存在,安敘房間的窗戶能看到外面風平浪靜的環境,但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外面”,窗戶就像一張畫,或者游戲貼圖中的背景。 很多人小時候會產生這樣的疑問:我不看著的時候,這個世界還存在嗎?——在“這個世界”中,答案是不存在。 名為“安敘的房間”的最后布景消失之際,他們再一次暴露在狂暴的能量風暴之中。安敘猝不及防地向一邊飛去,克里斯一把抓住了她。 抓住安敘的感覺就像抓住風暴本身,安敘沒有傷害他的意思,但誰能毫發無損地碰觸風暴?越貼近安敘,克里斯越感受到被撕裂的痛苦,他的靈魂在這狂暴的能量潮中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會被撕成兩半。 安敘很快反應過來,碰觸克里斯并不讓她痛苦,恰恰相反,接近克里斯讓她精神領域中暴戾的能量有了出口。她能感覺到克里斯越來越糟糕的狀況,氣球被漲破只是一個瞬間的事情,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安敘當機立斷,調動起了全部精神力。 她把沖向克里斯的混亂力量,重新抽回了自己身體里。 他們倆像兩個水池,同時在往彼此當中抽水和排水。這聽起來像“小明往游泳池每小時放水xx升,排水xx升,水池體積xx升,請問多久能放完?”的數學題一樣滑稽,但把這過程加速成千上萬倍,并設定非常精確、過載后會爆炸的容量,這就變得非常兇險。 兩個人的精神都在承受極限附近徘徊,要保持自身存活其實不算艱難,但他們都不能容忍對方沒能安全存活的結果。這過程一旦開始,就無法結束,一點小失誤就可能造成雙方過載。 外界,十多個小時的連番搶救、幾次一方瀕死后,醫生們的手術也到了最要緊的關頭。剛剛手術臺上的兩個人原因不明地衰弱瀕死,現在又突然活躍過度,驟然膨脹的血rou簡直在井噴。醫生們不得不馬上退開,以防自己被長進了那兩團血rou當中。 安娜伯爵需要切割血rou,首席騎士需要切割和輸血。后者并沒有前者那么充足的能量,熬過幾輪“病發”后醫生們發現,承擔了安娜伯爵載體的人并不止是能量過載。他得到了過多的能量,生長失控,而暴走的生長會消耗比他得到更多的能量。再這樣下去,首席騎士不是死于過載,就是死于過分衰弱。 他們在一波井噴后重新圍上去,他們忽然發現,和之前不一樣,這一次兩團血rou長在了一起,一時分不出彼此,找不到能落刀的位置。 醫生們面面相覷,主刀醫生比了個手勢,讓醫生們先停下。 他們看到兩個人形rou塊纏在一起,心跳般跳動。漸漸地,兩個心跳合成了一個。 安敘心臟里的靈核緊緊貼著從火鳥那里剜來的rou塊,靈核一直像條貪心不足想吞象的蛇,源源不斷地撕咬著rou塊中的隕石碎片。它吞噬得越成功,安敘的狀況越糟糕,因為她根本沒有能笑話這么多能量的肚量。隕石碎片好似一塊卡在喉嚨里的rou,不上不下,快把她噎死了。 然后克里斯加入了進來。 新的蓄電池被接到了電路上,快被燒壞的電板獲得了喘息之機。能量開始涌向克里斯,倘若安敘任由他被撐爆,無法吸附在尸體上的能量會原路返回大半,和其他失敗的載體一樣,沒法把安敘帶離苦海。安敘為克里斯努力支持的時候,她無意間也救了自己。 不知多少次循環往復后,他們的回路建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