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沒有人跑。

    邊境軍咬著牙苦苦支撐，他們在訓練中學習過如何應對天上的敵人，盡管這一次的難度遠超想象。水管被接到了堡壘上方，人工水柱源源不斷地噴灑在士兵身上，避免他們在一個照面下被燒傷。被分成兩部分的守軍彼此倚靠，一部分攻擊城下的獸潮，一部分應對天上的火鴉。

    克里斯把每一門來不及撤下的火炮都扔向了紅云，在發現瞄準巨鳥毫無效果后，他把目標放在了火鴉群上。密密麻麻的火鴉在幾次空中爆炸后縮水了一半有余，首席騎士舉起巨劍，在頭頂上旋轉，劍刃像對著上方的風扇，擊落一片企圖向下攻擊的火鴉。

    火鴉群像太陽底下的烏云，變得稀薄散開，再沒有開始讓人無法呼吸的壓迫感。然而克里斯并沒有放松下來，他的大半注意力都放在火鴉群中那個巨大的光影上。紅云中的那只巨鳥，僅僅下降就葬送了小半士兵的性命。剛才接近的那一刻，克里斯覺得頭發都要豎了起來，一名戰士的直覺發出尖銳的警報，警告他那不是自己可以抗衡的東西。

    然而目前的汶伽羅堡壘上，大概只有首席騎士本人能阻擋片刻。

    巨大的火鳥在堡壘上方盤旋，像只尋找著下嘴地方的禿鷲。它盤旋得相當悠閑，根本沒把下方掙扎反抗的人們放在眼中。它盤旋了一陣，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

    幾乎所有戰士都搖晃了一下，他們的臉上驟然失去了血色，如同在幾秒之中得了大病。攻城的獸潮也遭遇了重擊，火鳥的無差別攻擊完全不優待其他異獸，除了火鴉外所有聲音范圍內的生物都陷入了混亂，在持續不斷的鳴叫聲中萎頓在地。

    克里斯感到強烈的暈眩，有那么幾秒鐘他的思維像被剪斷了。他用力咬住下唇，把自己咬出了血，疼痛拖拽著他獲取幾分清明。騎士在掙脫的幾秒鐘里飛快地鎖定了目標，舉起劍，用盡全力投擲出去。

    足有一人寬的巨劍標槍般飛了出去，它氣勢洶洶地飛向巨鳥，在足夠接近時扭曲，繼而發紅，碰到火鳥周身火焰的瞬間融化成了鐵水，冰淇淋似的滴落下來。鐵漿在城墻和地面上燒出幾個小洞，被攻擊的火鳥毫發無損，但讓人發瘋的鳴叫聲終于停了下來。

    天空中的火鳥，看到了挑釁它的蟲豸。

    克里斯渾身的肌rou都繃緊了，他毫不猶豫地從城墻上跳了下去，雙腿在堡壘邊緣凸起的地方幾下蹬墻，最后環抱住身體，在地上一滾，卸掉了大半下落的力道。他的后背為撞擊隱隱作痛，但騎士沒浪費一秒鐘，他用上最快的速度，一頭扎進護城河。

    這選擇極其明智。

    火鳥在下一秒撞向克里斯剛才落地的地方，這扁毛畜生瞬間加速到了一個可怕的速度，rou眼無法捕捉加速的過程，天空到地面的距離對它而言像是一步之遙?？死锼節撊胱o城河底，他感到上方的水流變暖了。

    騎士完全沒把時間浪費在抬頭視察情況上，他在跳進河里時已經屏住了氣，借著這口氣在護城河底一路向前游動，迅速擺脫了身上的皮甲——萬幸他不是那種習慣穿成鐵罐頭的騎士，對上天空中那種超出常識的異獸，穿得再多也只能把死期延遲幾毫秒，而鐵罐頭能讓你變成鐵板燒?？死锼轨`活得像條魚，他在越來越高的水溫中眨眼間竄出幾十米，在他順著護城河游進汶伽羅堡壘邊的寬廣大河中時，護城河的水已經把他燙得皮膚發紅。

    淺淺的護城河水在克里斯身后不斷加溫，沸騰，而后極其快速地被蒸干。護城河里的小魚散發出被煮干的焦味，如果克里斯慢上一兩秒，這也是他的下場。

    汶伽羅堡壘邊的大河又寬又深又湍急，不善游泳的異獸也會溺斃在大河中，它與另一邊險峻的地勢形成了汶伽羅堡壘得天獨厚的易守難攻環境。投入河中的金發騎士轉瞬間被沖出幾十米，在巨大的火鳥眼中已經變成一個不斷遠去的小點?；瘌B不再追擊，它拍了拍翅膀，重新飛起來，再次飛向汶伽羅堡壘。

    克里斯在近百米外沖出了水面，他嗆出一口水，盡力在急促的河流中保持平衡。這名體能強化者硬生生抓住大河中央的巖石，手指掐入巖石的縫隙中，把身體拔出了河水。他花幾秒鐘喘勻了氣，踩住滑溜溜的巖石，向最接近的河岸縱身一躍。

    克里斯扒住了河岸，迅速地爬了上去。他被河水送到了距離汶伽羅堡壘數千米的森林中。沿途的異獸沒有對他造成阻礙，它們都還在那聲鳴叫的后遺癥當中。但這同樣意味著，城墻上的邊境軍也是如此。

    騎士向堡壘看去，巨大的火鳥在城墻上空盤旋，不知何時會落下。

    到了這種時候，看起來已經沒有首席騎士可以做的事了。他的攻擊對火鳥來說毫無用處，火鳥對人類的殺傷力則顯而易見。紅云中的怪物之前可以讓的雷霆女王苦戰多時，最后付出幾乎沒命的代價才將它趕走，那么對于相形之下只是普通人的克里斯來說，沖上去也只是送死吧。

    克里斯跑了起來，沖向附近最高的一棵紫柏木。

    作為一個劍術超凡、擅長用靈活性和速度解決戰斗的omega，很少有人還記得，克里斯的體能強化是全方位的。

    速度，自愈能力，還有力量。

    高大的紫柏木劇烈地搖晃起來，它像被牙醫鉗子鉗住的牙齒，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被從底部砸斷了?？死锼贡ё￠L達幾十米高的樹干，加速，沖向了汶伽羅堡壘。

    只有在有異能的世界里才能看到如此不可思議的畫面，騎士舉著比自身巨大很多倍的紫柏木，以比賽車還快的速度在堡壘前的空地上奔跑。當他最后接近了振翅下落的火鳥時，他像剛才擲出巨劍時一樣，扔出了手中的紫柏木。

    這一幕看起來極其讓人震撼，幾十米高、枝繁葉茂的一棵樹飛到了半空中，助跑后拿這個當標槍絕對是前無古人的大手筆。只是換成更廣闊的視角看，它也相當滑稽。紫柏木比起人類巨大很多，卻依然小于渾身覆蓋著火焰的巨鳥。仿佛一只螞蟻舉著牙簽攻擊一只麻雀，整件事充滿了螳臂當車的悲壯。

    紫柏木不可燃，“不可燃”的概念就像“不導電”，只在一定范圍內有效。普通人點起的火焰對紫柏木家具毫無辦法，火系異能者也不能讓它燃燒，但一只能融化鋼鐵、能蒸干河水的巨鳥，難道拿一棵樹毫無辦法嗎？不可能。這棵樹步了巨劍后塵，它在貼近巨鳥時自燃成一個大火球，很快連灰燼都不見蹤影。

    但騎士的目的已經達成。

    被同一只螞蟻再三挑釁的火鳥終于被激怒了，它的視線鎖定了克里斯，讓后者一瞬間渾身僵硬。這不是意志力能夠克服的東西，就像羊會在獅子的注視下顫動，根本是生物本能?？死锼寡柿搜释倌?，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危險危險危險，心中卻一片雀躍。

    “隊伍里有奶有t……我是說有牧師有騎士，真是好啊?！笨死锼篃o端想起了安笑嘻嘻的臉，“騎士嘛，最重要的是能抗，不對，最重要的技能應該是拉仇恨。攻擊力？攻擊力無所謂啦，騎士只需要把敵人絆住，至于擊殺敵人這種事，交給我就好?！?/br>
    這就是克里斯正在做的。

    他故技重施，轉頭沖回大河。騎士渾身上下的肌rou在因為過度使用疼痛，他的速度提升到了極限，只是還不夠快?？死锼鼓苈犚娚砗笃瓶盏娘L聲，能感覺到越來越灼熱的空氣。他看著上千米外遙遠的河流，覺得自己可能來不及逃脫。用盡渾身解數還沒能把敵人怎么樣讓人沮喪，卻沒讓克里斯絕望，他心中懷著和城墻上堅守不退的邊境軍一樣的篤定——

    安會來，她會救汶伽羅。

    灼熱的風擊中了克里斯。

    他在最后一秒猛然提速轉向，堪堪避免了被直接擊中。但距離火鳥周圍的灼熱空氣也是它的幫兇，在身邊掠過足以釀成災難?？死锼瓜蜃筮叺沽讼氯?，他在這一個擦肩而過中被嚴重燒傷，鮮血直接被燒干在傷口中。他先感覺到燙，再感覺到劇痛，隨即這一切都不復存在?？死锼沟纳眢w只剩下怪異的麻木感，對任何一個人類來說，疼痛機制的消失都不是好事。

    簡單地說，克里斯快死了。

    巨鳥根本不用再做什么，它只要再等上一陣子就能看到挑釁者喪命。不過它還是調轉了方向，準備給小蟲子補上一下?；瘌B龐大的身體轉了過來，接著，它停下了。

    火鳥攻擊汶伽羅防線，可不是為了覓食或者炫耀武力。它前來尋仇，卻沒感應到之前讓它狼狽逃竄的生靈的存在，于是火鳥來到了之前來過的地方，想把仇人逼出來。就在剛剛，它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

    而僅僅幾秒鐘功夫，它也看到了對方。

    安敘浮在火鳥面前，盯著不遠處焦黑的人形。在領域當中，不用面對面看也能感覺到東西，所以在出現之前，安敘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

    她“看見”克里斯倒了下去。

    安敘能感應到克里斯如何被高溫氣流擦過，那些可怕的高溫如何毀壞他的皮膚肌rou甚至內臟，把健康的器官變成破破爛爛的一片。她能感應到克里斯如何摔到地上，撞到地面的皮膚產生了什么樣的擦傷，地面被激起一些塵埃與泥土，這一切都細致且清晰得像在三百六十度拍攝的慢鏡頭之下。她能感應到一切，卻沒辦法阻止。

    安敘發現一件事，人感到狂怒的時候，并不會渾身發熱，反而會感覺手腳發涼。

    精神力凝結成的標槍重重射向火鳥，要是有一雙眼睛可以看到精神力，它會發現這標槍凝結得相當粗糙，像一顆圣誕樹。這棵樹以雷霆萬鈞之勢射向火鳥，與騎士剛才投出的不同，它結結實實地砸到了巨鳥身上。

    這樣倉促的攻擊當然沒有破防，卻因為其中使用的精神力太過龐大，將火鳥整個“砸”了出去?；瘌B完全沒意識到她一開場就用大招，被砸得火焰紛飛，換作普通鳥就是一副羽毛亂飄的狼狽景象。

    所以說術業有專攻，騎士只要當盾就夠了，為什么看不開去搶dps的活啊——要是克里斯醒著的話，安敘會這樣說。

    這位反派，你沒聽說過不要在勇者面前毆打她的基友么？——要是克里斯好好地站著，安敘會這樣說。

    但克里斯沒有站著，他躺著，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什么時候熄滅都不會讓人奇怪。因此安敘腦子里都沒想起這些俏皮話，她像一座被冰封住的火山，稍微碰一下就可以掀翻整個大陸。她氣瘋了，而且害怕，因此加倍暴怒好不去想害怕的那部分。世界是真的也好，世界是假的也好，安敘在這一刻產生了這樣的預感：如果失去了異數一樣的克里斯，她就再也找不回他。

    不會有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