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汶伽羅防線這一年死的人,少到能讓所有人都歡呼雀躍。不過在兇猛獸潮下完好無損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邊境軍還是負了傷。醫院造得很有先見之明,幾十個空曠的病房轉眼間被填得滿滿當當,比起軍人來數量太少的醫生和護士忙得像一只只陀螺。 治愈者數量有限,異能有限,治療優先程度是重傷瀕死的軍官、特種部隊成員、異能者、普通軍人。他們負責救急,救到脫離瀕死線的重傷員和處理后可以慢慢恢復的輕傷員不歸他們管,那是醫生的活兒。戰后病房里滿是一時好不了也死不掉的人們,也是頗為熱鬧。 第一次享受醫護待遇的老兵們看什么東西都一股新鮮勁,嘿呀這床真軟和!這木板和泥巴糊著我的腿就長不歪了?醫生你手上拿著啥?哎喲媽呀干嘛扎我! 有人在床上呆得不安分,覺得斷條肋骨就躺平養傷太不alpha了,企圖“逃獄”,被醫生劈頭蓋臉一陣數落,然后被正骨消毒搞得嗷嗷直叫。傷兵們也只敢私下嘀咕幾句醫生護士手太兇,但凡經歷過體檢的人,都對這些穿白大褂的文化人有些犯怵,“醫鬧者吃退伍處分”的觀念深入人心。 何況他們也不是真討厭醫生和現在這種狀況。 醫生們沒有異能,做的事兒有些好像學一學就會,和瓶瓶罐罐打交道的那些則讓人雖然不太明白但覺得很厲害。護士倒大多是熟面孔,他們就是本地人,跟著醫生學了幾手,也多了那種干練可靠的氣息,變得和過去判若兩人。據說現在護士和醫生學徒(叫什么“醫學生”的)都在招人,已經有很多人開始琢磨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征兵時童話一樣奢侈的待遇成為了現實,為汶伽羅負傷的人不必獨自熬著等待命運的判決。 雖然不像傳說中一樣被碰一碰就治愈,但橫豎他們從沒享受過那種一碰就好的貴人待遇。他們眼中了不起的醫生對他們的身體關注勝過本人,這種悉心照料讓他們覺得渾身不對勁。就像一頭皮糙rou厚、每次戰斗后自己舔舐傷口的大熊突然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這些風雪磨礪下咬著牙活到這把年紀的糙人們,手腳都不知放在哪里。 誰敢說破他們在害羞的話,肯定會被圍毆。 圣潔者常常來醫院與傷員交談,尤其是那些受傷致殘的人和剛上過一次戰場的新兵。他們拿掉了最外頭一層白紗,讓自己的雙眼露出來。對著一雙溫和悲憫的眼睛,怎么樣都比對著朦朧的白紗感覺安心,高高在上的、在教廷的諸多宣傳中神圣化了的人物變得像家中長者或鄰家友人一樣親切。 他們傾聽,也訴說。他們說殘廢不代表自此成為廢人,無法上戰場也不代表人生沒有了意義;他們說每一分努力都會被神看到,不幸不是折磨而是歷練……他們讓許多人嚎啕大哭,并在哭泣之后一點點重新站起來。 像天使一樣,人們說。 救急救命的治愈者,嚴厲卻關心他們醫治他們的醫生,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們的護士,溫柔而安撫人心的圣潔者,他們讓白衣帶上了一種讓人安心的色彩。開始有人在背后喊他們“白衣天使”,這稱呼很快傳開了。 傷殘補貼與代表著保衛過汶伽羅并為此受傷的白星勛章已經送到了他們手中,來探病的家人臉上總是帶著笑容,為親人好好活了下來,也為他們的英勇感到與有榮焉。時不時有花束或小點心這樣的禮物被送來,送的人沒留下名字,接收人那一欄只說了“給英勇的戰士”、“給了不起的軍人”、“給汶伽羅的保衛者”,于是在病房的所有人都有收禮的資格。 病房的花瓶里每天都會換上鮮花,胃沒問題的軍人每天都能吃到小點心加餐,雖然分到每個人頭上的分量很少,但每個士兵都吃得津津有味。有字有圖的啟蒙課本被放在大家床頭,閑著無聊的士兵們拿來當消閑讀物看,此外紙牌和五子棋也在病房中大行其道。 后來有一天護士帶來了一大摞信,信上的筆記歪歪扭扭,內容都是最淺顯易懂的大白話。那是學校這一天的作文作業,題目是“給傷兵的一封信”,在講解批改完之后,老師征得學生們的同意,將信真的寄給了傷員。 每個傷員都得到了兩封信,多出不能均分的那些則被嗓音嘹亮的護士讀了出來。傷員們在夸獎中咧著嘴笑,看了自己的信又去看別人的,最后每個人輪流朗讀起手頭的信。 “‘英雄們,你們辛苦了!’哈哈,英雄這個詞還拼錯了?!币粋€士兵念到,半路笑話起人家來,被等不及的聽眾噓了一陣,“好好好,繼續啊?!野职忠彩擒娙?,在12編隊’,喲嚯!誰家的?” 于是人們傳看起來,直到一個吊著胳膊的大漢發出一聲歡呼,中獎般大呼小叫那就是他女兒,他認得那個字,上個月還給他寫過信。好多個光棍兒羨慕嫉妒恨地亂鬧了他一番,最后一個個精疲力竭地在床上躺平,爭取在醫生來查崗前恢復到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值?!焙鋈挥腥苏f。 傷兵們點著頭,嘿嘿地笑起來。 汶伽羅身份最貴重的那一個傷員,過得可沒這么快活。 安敘做著末日的夢。 她看見天空中下起火雨,天空的碎片亮起又熄滅。一枚隕落的星星重重撞入湖中,在那里歇息的水鳥與湖水一起蒸騰。 她飛了起來,耳畔什么東西落下的咻咻聲與驚恐的鳴叫混在一起,沒能盡快飛起來的大家都與大湖一起沉寂了。大湖曾是住民溫柔的養育者,也是接納他們這些遷徙者的好客主人,如今卻變成了死亡陷阱。 湖里的一切已經死去,僥幸逃生的鳥兒們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飛。天空也不再是它們的避難所,劃破夜幕的金線華美如煙火,卻能讓每一只與之擦身而過的飛鳥墜地。這一夜美麗如天國,恐怖如煉獄。她不是其中最幸運的一個,也不是最不幸的一員。擊中左肩的火星燙得像巖漿,她沒有立刻死去,卻在劇痛中陷入黑暗。 長夜結束時,安敘在曾經的大湖底睜開雙眼。住在這附近的活物多半在這一晚死去,她與同伴失散,左肩的傷讓她無法飛起。豐饒的湖泊干裂如荒野,湖底滿是灰燼與尸骨,她在死尸之間蹦跳,心中充滿了懵懂的畏懼和悲慟。 她不想離開,也無法離開,不能飛行的失群者再也找不到遷徙的道路。她或許會被凍死,或許會被天敵捕食,誰知道呢。只是至少現在,被昨夜隕星的余威所懾,還沒有什么動物會來這里。 她餓了。 雜食的胃很容易滿足,可此地被火焰灼燒過一樣,不剩一點嫩葉與漿果。以往可以捕獲游動rou塊的大湖已經變成腳下這片泥土,她的嘴巴呆愣愣地在地上啄著,堅硬的湖底沒有冒出蚯蚓。她的傷口一跳一跳的疼,卻又像多長了一個胃,讓曾經可以幾天不飲不食的她從傷口那里餓起來,餓得難以忍受。 但是,食物不是很充足嗎? 她在饑餓的呆滯中聞到rou食的香味, 湖底大部分生靈已經成了焦炭,卻也有一些和她一樣,是在湖水沸騰之后跌落的。那些鳥兒僵硬地死去,卻留下一身噴香柔軟的rou來。在她核桃大小的腦中,對同類的憐憫很快被饑餓蓋過,只剩下對rou的渴望。 她在湖底呆了很長時間,直到這里再沒有可以吃的東西,包括焦尸,石頭,甚至上層湖泥。她的傷口愈合了,翅膀完好如初,冬天也沒有殺死她。直到下一個春季來臨,饑餓再度占據了所有意識,她試探著拍了拍翅膀,輕巧地飛了起來。 她的陰影遮蔽了半個湖。 這夢境太過真實,無論是饑餓還是痛,都真實得讓安敘覺得自己醒著。比起身為安娜.蘇利文的夢,顯然是現在所處的夢更像夢境一點——她的意思是,混亂無序,各種碎片拼接在一起,意識不到自己在做夢,亦或發現自己在做夢,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劇情走下去。 安敘在一系列混亂的夢中輾轉,有時也遇見清明夢,也就是身為安娜.蘇利文的那個夢。她看見穿白衣的醫生護士進進出出,看見莉迪亞手里的針,看見克里斯擔憂的臉。后來一大群人圍在她旁邊,一個個神情嚴肅地說個不停。 “……還沒有醒……” “……到現在已經過了……” “……可也沒有惡化,如果……” 安敘被吵得腦仁疼,眼看著又有人要來翻她眼皮,她一揮手撥開對方的手指,問:“你們干嘛???” 房間一時鴉雀無聲,片刻后人群驚喜地沸騰了起來,嘰嘰喳喳說著高興的話。安敘整個人處于一種半夜被鄰居家搖滾樂搞醒的混沌里,火大卻無心計較,只想睡覺。于是她往被子里一縮,有氣無力地嘟噥道:“別吵,再睡五分鐘?!?/br> 五分鐘后她又睡死了。 第113章 112.1 安娜伯爵從天上掉下來那會兒傷得非常嚴重,讓醫生、治愈者和驅邪者都忙了好一通。他們切開皮rou清理粉碎的骨骼,消毒,一次次用治愈術,即使是治愈異能也無法讓伯爵大人完好如初。 在這個大貴族人人配備神奇治愈者的世界,上戰場依然是件冒著生命危險的事情。喪生者有的來不及治療就立斃當場,有的死于傷口感染,有的則在治療后依然斷了氣。治愈異能不是萬能的,最好的治愈者能讓貫穿身體的巨大創口愈合,卻無法令斷肢重生。簡單地說,倘若喪失了一整塊軀體,治愈術就回天乏術,沒法讓那部分原式原樣地長回來。 簡的父親,斷腿殘廢后隱退的薩繆爾侯爵是一個例子,克里斯也是,他喪失的臟器(直白講就是omega的生育器官,或者說zigong)沒有修復的可能。他很清楚治愈異能也有極限,這就是為什么在看著安墜落的身體后,首席騎士每一晚的噩夢中都有她殘破的尸體。 神眷者的皮膚和一部分肌rou都被炭化了,兩只手全部骨折,只剩下一點點筋絡還與身體相連。她的內臟也受了傷,嚴重得一塌糊涂,像個外形完好內部卻被撞爛了的水果。醫生們不得不把她切開,排出淤血,整理好那一坨亂七八糟的內臟再一塊一塊讓治愈者治療??死锼乖谶@里幫不上忙,只能在手術室外等著,聽那些醫生說伯爵大人還活著是個多么不可思議的奇跡。 主刀醫生莉迪亞本人就是個治愈者,這讓這場手術少費了不少功夫。一場手術的成功并不代表萬事大吉,只宣告了領主大人起碼又能活幾小時。 中場休息一陣子,醫生聚在一起開個會,下一場小手術立刻開始。先處理內部,再處理外部,炭化的死組織被小心翼翼剝離,治愈術催化生長出新的部分??死锼箍粗蔡稍诓〈采?,從一塊半熟的烤rou變成一塊纏得嚴嚴實實的繭,再到一個身上顏色有深有淺的病人。 他能做的好像也只有看著,負責醫治安娜伯爵的有一整只隊伍,為她禱告的有圣潔者,照料她的有訓練有素的仆從,全都比一個只會打打殺殺的騎士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