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她這是心病罷?因著自己的兒子沒有能如愿以償坐上那把椅子。 千算計萬算計,卻忘了將自己忠厚純良的兒子算在里邊,失手了最重要的一顆棋子。 慕瑛站在太皇太后床榻之前,說了幾句尋常探病用的話語,躺在床上的太皇太后置若罔聞,一雙老眼漠然的望著帳子頂部。 墨玉姑姑垂手站在一旁,實在出不了聲,太后娘娘這是來向太皇太后娘娘示威不成?太后娘娘是個聰明人,她心里頭應該知道太皇太后是為何病倒的,故意站在這里,跟太皇太后說些場面上的話,可暗地里處處都是戳著太皇太后的心病在說:“等兒登基做了皇上,我會好好的監國,母后你便放心養病罷,宮里宮外的事情,以后您可別再cao心了,免得累壞了身子?!?/br> 這都是些什么話!墨玉姑姑望著慕瑛朝外邊走出去的背影,心中氣憤不已,太后娘娘是故意的罷?像自家娘娘這般心高氣傲的人,聽了這些話,還會好得起嗎? 墨玉姑姑悲傷的望著床榻上的太皇太后,發現有一滴老淚從眼角處滑落,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娘娘,您且安心養病把,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您就別多想了?!?/br> 床榻上的太皇太后沒有回答她,口里發出了咳痰的聲響。 新皇登基后一個月,太皇太后薨。 ☆、第 224 章 明月松間照(三) 青州城內有一處宅子,不大,可卻設計得極其精巧,高門大戶里該有的,這宅子里都有,就如象牙上雕刻出來的東西一般,很是精致。 春月夜,月色如水,銀白的月華如輕紗,籠罩著天地萬物,小徑上的落花,就如粉白色的氈毯一般,不住的隨著微風變幻它的身影。小徑的盡頭,佇立著一個人,不知他站了多久,身上已經落了一層花瓣,粉紅粉白的從肩頭飄落。 簫聲一縷從遠處響起,幽幽咽咽,那人聽到簫聲,情不自禁抬起頭來往院墻方向看了過去,一個穿著白色長衫的人正持了碧玉簫在手,朝這邊走了過來。 “阿啟,你來了,她怎么樣了?”佇立在樹下的那人似乎有幾分焦急,奔上兩步走到了高啟的面前:“她還好嗎?” 高啟望著眼前的那人,微微一笑:“好,她一切都好?!?/br> 那人頹然,一雙手放了下來:“你一點都不明白,怎么會好?瑛瑛沒有阿鋮,怎么會好?” “她沒有你,可她卻有大虞天下,有她的孩子?!备邌⒑敛涣羟榈耐怂谎郏骸澳阍谒睦?,只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br> “不,不會,絕不是這樣的?!蹦侨肃宦?,倒退了一步,臉上露出一絲絕望來:“瑛瑛絕不會忘記我,絕不會!什么過客不過客?那只不過是你在嫉妒我而已!我與瑛瑛之間的感情,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br> “我何須嫉妒你?若我真是嫉妒你,我只需將那千日醉變成毒藥,你現在就不可能在這里跟我說話了?!备邌舛ㄉ耖e的望著面前的這人,面容雖然平靜,心底深處卻是翻江倒海一般的涌動——是,他嫉妒他,嫉妒他曾擁有過慕瑛那般青春年華,嫉妒到現在慕瑛心里還在想著他,想著這個在外人看來已經過世了的人。 “阿啟,你說過的,只要我將孽念消除,前塵斬斷,便會讓她知道我依舊還活在這世上,我已經跟著高僧修行了五年,難道還不能讓你滿意?”那人的臉色露出幾分絕望來:“阿啟,我知道你素來仁義,難道你一定要在這事情上為難于我?你雖然裝出豁達大度來,可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強求?!?/br> 這句話甫才出口,高啟的臉色便是一變,那氣定神閑再也裝不出來。 赫連鋮的話,戳中了他的死xue。 三年前赫連毓成親了,娶了太后娘娘的meimei,打破了大虞皇室同宗姐妹不能同時嫁入王室的舊例,一年前赫連毓已經做爹,而他依舊是孤家寡人。 高大夫人催促過他無數次,也替他議親無數,每次都被他拒絕了:“誰替我議的親,誰去娶,反正我是不會娶的?!?/br> “你是高國公府的長公子,如何能不娶妻生子?到時候這高國公府誰來承繼?”高大夫人目瞪口呆:“你難道是想讓長房絕嗣?” “不是還有二弟三弟?他們也是長房子弟,如何就說絕嗣了?”高啟淡淡一笑:“我現在都官居一品了,還在乎這國公府的爵位?若是父親母親覺得啟不妥當,到時候將這爵位讓二弟承繼罷?!?/br> 赫連璒登基,宇文太傅急流勇退,慌忙遞了告老還鄉的折子——太皇太后曾經承諾,只要他上表擁戴太原王登基,到時候便將大司馬這職位也給他一并承擔,想著將三公之位占了兩個,宇文智便覺得這買賣合算,太子才一歲,如何能繼位?太原王又這般得人心,擁戴他擁戴誰? 可是萬萬沒想到,太原王竟然將到手的龍椅讓了出去,而且拱手相讓給了太子殿下! 宇文智覺得自己若是再在朝堂里呆著,總有一日會被太后娘娘找個岔子給弄殘了,不如識些時務,早些回鄉頤養天年,故此在太皇太后入了盛京皇陵以后,他連夜上了個奏折,請求辭官。 慕瑛也沒有挽留他,直接準奏,將高啟擢升成了太傅,朝堂里也沒有人敢說多話——新皇登基第二日,太后娘娘便將自家兄弟慕乾擢升為大司馬:“任人唯賢,慕大將軍有勇有謀,實乃我大虞棟梁,可堪擔任大司馬這一要職,各位愛卿怎么看?” 怎么看?誰還敢說半個不字? 既然慕乾做了大司馬,高啟做太傅,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高啟出身高國公府,十四歲那年就已經在平章政事府入職,平定大虞內亂,他功不可沒,慕乾這般年輕都成了大司馬,他比慕乾還長幾歲呢,如何不能做太傅? 有了慕乾與高啟輔政,另外還有太原王赫連毓在一旁替侄子看著這江山,慕瑛這臨朝稱制的太后娘娘當得倒也是愜意,她本身就有才華,現今給了她一個機會,讓她坐在龍椅之側理事,更是做得盡心盡力。 經過五年修整,大虞國力日漸強盛,勝過昔時赫連鋮在位三倍有余,南詔北狄與南燕紛紛主動派使者來朝,不敢再生異心。 國泰民安,高啟覺得自己也該放松下,去探望故友了。 慕瑛準奏,準假一個月,高啟快馬加鞭趕到了青州。 沒想到這月夜相逢,受傷的卻依舊是他。 赫連鋮這幾年,隱姓埋名住在這里,跟著高僧研修經文,沒事做的時候便練字畫畫,年幼時他最不喜歡做的事情,此刻他反而做得最多,過了五年,他的字畫竟然小有名氣,殘屋主人的一幅字畫,在書肆里可賣百金之數。 高啟望著站在面前的赫連鋮,雖說此刻他已經不是大虞的皇上,可那身上的威儀還在,高啟只覺得他雙目灼灼,盯得他快說不出話來。 “阿啟,你讓我跟著高僧悟道,這五年我悟出了很多,也明白了我此刻的遭遇正是那時暴虐的報應,我濫殺過那么多人,莫說是丟了皇位,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都是活該,天道輪回,因果報應,沒有人能逃得過去?!焙者B鋮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我日日修行,惟愿能減輕自己身上的罪孽,可盡管如此,我腦海里依舊還有執念,若是這執念能實現,便是讓我即刻去死我也愿意?!?/br> 他的執念是什么,高啟知道得很清楚,可他卻一點也不想替他將這執念解除。 高啟倒退了一步,緩緩舉起手中碧玉簫,幽幽的吹奏了起來:“關關雉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br> “我們兩人都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何不成全一個人?”赫連鋮不愿放過他,步步緊逼:“你放過我,也就是放過她,你難道忍心看她一直悲傷?你不要告訴我,此刻的她活得開心自在,從來沒有想起過我?!?/br> 高啟望著他,默默無語,碧玉簫停在嘴邊,可卻再無曲調。 他轉身,白色的長袍顫動在這如水般的月華里,踏出一步,就如踏在自己的心坎上一般,硬生生的疼痛。 暖春四月,映月宮里一片寧靜,空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芳香,沁入心脾。 午后的陽光照在寂寞春庭,臺階前金燦燦的日影,一群宮女們坐在曲廊之下嬉笑,風中有著銀鈴般的笑聲。 “快去通傳,高太傅求見娘娘?!币粋€小內侍急急忙忙跑了進來:“似乎有急事?!?/br> 守門的小宮女不敢怠慢,慌忙跑去正殿。 “高太傅?讓他進來?!蹦界诳春者B璒練字,聞說高啟來了,趕忙讓人請了進來。 “母后,太傅是來檢查我的功課嗎?”赫連璒抬頭,眼睛亮晶晶的,那神色,像極了他父親的模樣。 慕瑛笑著點頭:“可不是?等兒要不快些將功課完成,太傅大人可是要打手心的?!?/br> 赫連璒有兩個師父,文從高啟,武自然是由他的舅舅親自教導,雖說年紀小,可卻已經學過了論語,正在學孟子,而且也開始跟著慕乾學扎馬步,開弓射箭。 高啟走進正殿,先向慕瑛與赫連璒行過禮,方才走上前來,翻看了下赫連璒寫的字,臉上露出了笑容:“皇上這字已經搭起了架子,再練些時候,就會好看了?!?/br> 赫連璒笑得很開心,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只可惜中間缺了一枚,說話有些漏氣:“太傅,你說的是蒸(真)的嗎?” 高啟點頭:“皇上,臣說的蒸的,絕不是煮(假)的?!?/br> 慕瑛在旁邊聽著兩人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太傅,你怎么跟著皇上一起說起孩子話來了?”她溫柔的看了赫連璒一眼:“等兒,你先歇息一陣子,讓小琴帶你去御花園里逛逛,捉蝴蝶兒玩?!?/br> “好好好!”赫連璒歡快的喊了起來,從椅子上溜下,一只手拉住小琴:“姑姑,咱們快出去玩兒?!?/br> 赫連璒一陣風的跑開了去,站在門口的小箏默默走到了外邊,正殿里只剩下慕瑛與高啟。 “阿啟,你今日過來找我,有什么事?”慕瑛看了一眼高啟,只覺得他有些心事重重:“你不是告假出去游玩散心了?為何現在看著反而有些疲倦?” 高啟低頭不語,好半日才抬起頭來:“太后娘娘,臣昨晚夢見了先皇?!?/br> ☆、第 225 章 明月松間照(四) 房間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靜得仿佛連一很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阿啟,你怎么忽然夢見他了?”慕瑛說得有些艱難,她萬萬沒有想到高啟會闖進宮來直接這般跟她說話:“你夢見先皇了?他對你說了些什么?” 高啟的話,仿佛揭開她心底的疤痕,血從那硬殼下滲透出來,一絲絲的從她潔白的肌膚爬過,往外肆意的流淌著,讓她的眼睛里已是兩抹紅光。 這么些年來,她從來未曾忘記過那個人,只不過,他一直壓在她的心底,從未表露出來過。赫連璒曾經問她:“母后,我父皇為何沒有畫像?我在太廟里看到祖父、曾祖父他們的畫像掛著,可卻沒有見到過父皇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樣?” 赫連鋮的模樣?慕瑛眼淚忍不住往下掉,她一直記得他的模樣,可要她親筆去畫出來,她卻不敢動筆,她唯恐在畫他畫像的同時,自己會傷心得想跟著他一道去往那極樂世界。 可是她不能,她還有等兒要撫養長大,她還要幫著他將大虞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這才放心,赫連鋮不在了,若她還不在,那豈不是太對不住他們的孩子? 她只能將他壓在心底,每個晚上當她入睡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想到那個身影,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情,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前塵往事仿佛是裝在匣子里的紙片,隨著匣子打開,那些紙片就紛紛灑灑的飛了出來,如雪花,如舞蝶,如心底深處最柔軟的那一縷,牽牽扯扯出一個人的身影。 她還記得清清楚楚,當她難產的時候,他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呼喊:“瑛瑛,你聽到我說話,是也不是?你快回來,快回來,阿鋮沒有你怎么能獨活下去?你若是敢不回來,阿鋮便敢去地府追你!” 那時候她看到前方的亮光,本來要奔著往那里去,就是聽到他的喊聲,她才停住了腳步回轉過來,可現在他先一步去了地府,可她卻沒有生死相隨,這算不算茍且偷生? 做夢的時候,她經常夢見赫連鋮,可每一次,她卻只見到他關切的臉孔,沒有能夠和他說上一句半句話,他在她的眼前忽然就消失了,快得讓她捉不住,只能見到他眷戀的眼神一閃而過,再也見不到蹤影。 今日,聽到高啟忽然提起赫連鋮,慕瑛心中一痛,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太后娘娘,臣夢見先皇,他說在地下很孤單?!备邌⑻痤^來望著慕瑛:“太后娘娘,要不要送幾個人過去陪著先皇?” “阿啟,你如何這般狠心了?殉葬之事早就已經作罷,你還提這個作甚?”慕瑛忽然覺得心里堵得慌,送幾個人?她寧愿是自己去,也不愿旁人去陪著他。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她都不愿意有旁人插在她與赫連鋮之間。 “娘娘,臣只是想讓人扎一批紙糊的美人送過去……”高啟的眼睛盯住了慕瑛:“可否?” “不?!蹦界а狼旋X說出了一個字。 “娘娘,這又是為何?”高啟不肯放過她,目光灼灼:“娘娘,臣還記得多年之前在大司馬府的那個晚上,你說你要的是榮華富貴,故此要進宮,現兒你已經成了大虞最尊貴的女人,得了你想要的權勢,你又何必再計較先皇身邊有誰相陪?” 他肆意的盯著她,沒有了臣子對太后應有的態度,仿佛間時光倒轉,他們又回到了當年的那個月夜,他是白衣的阿啟,而她是云英待嫁的阿瑛。 “我……”慕瑛只覺自己喉間艱澀,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娘娘,你那時候決意進宮,真的只是愛慕權勢?”高啟看著她那表情,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可依舊還是抱有一絲幻想,緊緊追問。 “阿啟,這問題似乎不是臣子該問的?!蹦界o緊抓住了扶手,一雙眼睛不敢再看高啟,而是轉過頭去看向屋角立著的那個花瓶,里邊插著一枝新開的牡丹花。 “娘娘,臣記得你曾說過,咱們在朝堂是君臣,可私底下談話便是朋友,不必分得這般清楚,你在臣面前不用哀家,你喊臣為阿啟,可在這時候你如何又提起君臣大義來了?”高啟順著慕瑛的眼神看了過去,墻角的牡丹開得甚是嬌艷,一枝紅艷,芬芳撲鼻。 “娘娘,那臣換一個問題,你更喜牡丹還是木樨?”高啟望著那牡丹,心中忽然一動。 赫連鋮曾賜給慕瑛整套的牡丹首飾,而他卻送了一套木樨梳簪,若是拿這兩者比,哪一樣在慕瑛心中更重要? “牡丹,我從小便愛牡丹?!蹦界p輕的吐了一口氣,這問題仿佛比前邊那個要更容易回答,話一出口,心便輕松了好幾分。 “臣明白了,恕臣冒昧?!备邌⒌哪樕E然蒼白,朝慕瑛行了一禮,慢慢朝門口走了過去。 他的不死心,又一次傷害了他自己。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了,原來他從最開始便已經沒有勝算,她的心從來就沒有屬于過他,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既然……他捏了捏拳,既然不能得到她的心,便要讓她開心,心悅于一個人,并不一定要擁有,只要她幸福,那他也能幸福。 “高大人?!毙」~擔心的看著走得搖搖晃晃的高啟:“高大人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宮女去太醫院請太醫?” 高啟淡淡一笑:“沒事,我很好?!?/br> 那一笑,還是那般光風霽月,溫文爾雅,明澈得像臺階前的暖陽,讓人看了只覺得溫情一片,又如曬干在秋陽里的稻草,柔軟而貼心。 小箏怔怔的看著高啟的背影,心中一酸,也不知道高大人究竟與太后娘娘說了些什么,出來以后仿佛蒼老了好幾歲,連腳都邁不開了,真讓人擔心。 多年前她便一看好高啟,她覺得高啟是這世上少有的君子,若是自家大小姐能與他在一起,那定然會過得無比舒適,一生逍遙自在??墒虑閰s總是不由人來意料,自家大小姐的腳步越來越偏離原來的方向,到了最后竟然嫁給了當初那個互相看不上眼的人,而且那個人死得太早,讓大小姐為他傷心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