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或許是太皇太后堅持?作為皇長孫,太皇太后對他疼愛有加,可是無論太皇太后對他有多么疼愛,可卻沒法彌補赫連鋮內心的自卑。 他的母親賀蘭氏出身寒微。 要是賀蘭氏出身高門,生了皇長子,不說被立為皇后,至少能掙到昭儀的分位,但她到死都只是一個中式。 赫連鋮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母親,也不喜旁人說起自己的母系親戚,可心底里卻還是在琢磨著要將自己舅父一系好好的提拔提拔。 這次便是個好機會。 ☆、第 8 章 木樨花開遲(四) “皇上,微臣認為這般安排不妥?!?/br> 赫連鋮才一開口,馬上就有人出列,手捧玉笏,態度謙卑,可說出的話里卻有一種不容否定的決斷:“賀蘭敏這人才疏學淺,且對泄洪疏堵之事一竅不通,如何能擔此大任?黃河決堤乃是大事,必須由吏部選拔一位精于水利的官員前往,才能保百姓平安,莊稼收成,定然不能讓外行去坐鎮指揮?!?/br> 深紅色的常服,腰間一條玉帶,劍眉星目依舊,不是那慕華寅又是誰? 赫連鋮暗暗咬牙,慕華寅竟然這般看不起他的舅父! 賀蘭敏起先只是一個八品小吏,赫連鋮登基以后,直接提拔他越了數級,直至正四品太常寺卿,總算也讓母親的兄長不至被人看輕。 太常寺卿乃是一個閑職,主管禮樂,赫連鋮原本是想封賀蘭敏六部侍郎,可就連疼愛他的太皇太后也反對了:“皇上,賀蘭敏從八品到正四品,越級無數,此事定然會被朝野詬病,若再給他實職,只恐群臣不服,便是那太史令都會來力諫了?!?/br> 這刀筆吏,筆下春秋,歷代帝王都還是要給幾分面子,若是在史書上留下污點,心中自然會不安。赫連鋮聽著太皇太后于是說,也有些猶豫:“皇祖母,那我該給賀蘭敏什么官職?” “你先給他一個閑職,這樣也不會有人太過注意,等過渡一段時間,朝野沒有議論,找個合適的機會再授實職便是?!碧侍蟪錾砻T,在皇宮里又看過不少爭斗之事,自然還是有幾分見地。 赫連鋮下旨提拔賀蘭敏為太常寺卿,朝堂上沒有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這官職根本沒有人會想著去爭,皇上有意提拔下自己的舅父,就讓他高興便是,何必自己去強出頭頂撞皇上,讓他心里不痛快。 可今日這任命委實關系重大,慕華寅覺得自己必須要挺身而出。 他對賀蘭敏沒有什么成見,皇上有意想提拔自己母系親戚也與他無關,但黃河決堤不是小事,皇上如何能這般兒戲? 每年到秋洪之際,沒有哪條河能比得上黃河讓人更關注了,若是派去一個酒囊飯袋,無所作為甚至是胡亂指揮,那后果將無法設想。 “皇上,大司馬所言極是?!崩舨可袝彩峙跤耋顺隽校骸包S河決堤不是小事,賀蘭大人這些年主管禮樂,并不熟悉水利,自然不是合適人選?!?/br> 有人微微哂笑,臉上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難道賀蘭敏帶著編鐘鼓樂去黃河邊演奏韶樂,這河水就會聞樂受到感化,平靜退去? 赫連鋮坐在龍椅上,看到眾臣臉上的表情,如坐針氈,誰說皇上金口玉言?他想任命自己的舅父都不能自由自在,還說什么金口玉言? 左側的高太后微微傾斜了身子,低聲道:“皇上,還請三思?!?/br> 就連太后娘娘都不同意?赫連鋮吃驚的瞪大了眼睛,高太后雖不是他的生母,可自從先皇駕崩以來,這兩年他一直陪同自己上殿聽政臨朝稱制,不少事情上都給予了自己大力的支持,可今日也出言反對了。 “皇上,微臣確實才疏學淺,不堪重任,還請皇上收回成命?!?/br> 賀蘭敏出列,捧著朝笏的一雙手直哆嗦,他也盼望著能飛黃騰達,可大司馬的意思很明白,這事情輪不到他來做,自己也不必肖想。得罪了大司馬還能有什么好下場?這朝中多數官員都與他勾結,自己若是要逆風而行,定然會折戟而歸。 赫連鋮盯住半彎著腰一臉惶恐的賀蘭敏,心中的怒火漸漸的蔓延開來,怎么也壓制不住。 慕華寅,實在是太狠了! 他都不用朝舅父投以威逼的目光,舅父就心甘情愿自己出列推掉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赫連鋮認為,這次是賀蘭敏升職的大好時機,就算如那慕華寅所說,舅父不熟悉水利,自己完全可以派一個得力助手去幫他,又不是讓舅父一人去面對滔滔黃河,為何大家都如此反對?想來都只是看不起他生母皇太后的出身罷了。 “準?!焙者B鋮咬著牙齒擠出了一個字,猛的站起身來,怒氣沖沖的朝后宮跑了過去。 “皇上!”高太后驚呼了一聲,憂愁的看了看那張空蕩蕩的龍椅:“上官太傅,還請你去勸勸皇上?!?/br> 一路上跑得又急又快,赫連鋮中間都沒歇息一下,怒氣將他的眼睛都燒紅了,撲哧撲哧的喘著粗氣。 總有一天,他要將慕華寅踩在腳下,讓他向自己求饒! 當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祖賜了慕家世代相傳的免死金牌,先皇又任命慕華寅為顧命大臣,現兒自己拿他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即便受了氣,也無計可施。 “皇上,皇上,你要去哪里?等等老奴!”江六氣喘吁吁的在后邊追著喊,看到赫連鋮跑得跟兔子一樣快,實在擔心,皇上跑這般快,倘若一不留神在哪里磕著碰著了,自己這層皮可要被太皇太后給揭了。 赫連鋮根本沒顧得上江六的呼喊,只是飛快的朝文英殿跑,他拿慕華寅沒轍,可他卻能將氣撒在慕華寅的長女身上——父債子還,女兒來償還也是一樣的。 當慕瑛小小的身子被他踢得像一只球,團團的抱在一起,赫連鋮瞬間有一種解氣的感覺,因著慕瑛長得既像慕華寅又像慕夫人,那雙眼睛跟慕華寅尤其相像,又大又亮,赫連鋮提腳之際,恍然有一種感覺,就好像他正在教訓慕華寅一般。 “皇上,你要做明君,便該有容人之量?!鄙瞎偬底呱锨皝?,苦口婆心的勸說著赫連鋮,皇上的心事他能猜出幾分,可今日慕大司馬并沒說錯,那賀蘭敏不是個適合人選,何必勉強? “容人之量?”赫連鋮轉過身來,看著須發皆白的上官太傅,嘿然一笑:“我還只有七歲,他們都已成年,為何他們沒有容人之量,卻要我去容人?” 這真是可笑,為何總是要他來讓步! 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人,穿著淺綠色衣裳,高高懸掛在橫梁上。 那是他的母親賀蘭氏。 當他得知自己被立為太子,欣喜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太皇太后憐憫的嘆了一口氣:“鋮兒,你去看看你母親罷,和她好好說幾句話,讓她安心的去?!?/br> 安心的去?這句話有如五雷轟頂,讓赫連鋮從巔峰掉到了低谷。 他忽然記起了大虞舊制,皇子一旦被立為太子,生母必亡,三弟赫連毓就是不忍心看著自己母親為自己犧牲性命,這才極力推拒了那太子之位。 母親,他飛快的奔了出去。 到了母親房間的時候,卻還是晚了一步,他親眼看著帶了父皇圣旨過來的內侍們用三尺白綾將母親縊死——在他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母親還在掙扎,那手指還在用力摳著系在脖子上的白綾,那情形,至今還未消弭,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現。 “母親!”他聲嘶力竭的喊,可卻喚不來母親的回應,他眼睜睜的看著母親的腳踢了幾下,最終魅力動靜。 淡綠色的衣裳在面前不斷晃動,一條素白的絲絹帕子落在他的腳邊,內侍尖細的聲音格外刺耳:“賀蘭中式忠于大虞皇室,已自縊身亡?!?/br> 不不不,母親分明就不是自縊的,她哪里舍得扔下自己才五歲的兒子!赫連鋮抱著母親的尸身哭得死去活來,可再也聽不到她溫柔的聲音。 母親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死不瞑目! 上官太傅讓他容人,可誰來容他,容他溫柔善良的母親! 這一刻,赫連鋮有些恍恍惚惚,淡綠色的那個身影在眼前不住的搖晃著,指引著他朝前邊走了過去,慕瑛抬頭望著赫連鋮面無表情的臉,不由得有些蕭瑟,朝角落里邊縮了縮。小箏不顧一切攔在了她的前邊:“大小姐,你別害怕,奴婢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護住你?!?/br> “小箏……”慕瑛顫著聲音道:“你護不住的,若是皇上真是要打要殺,只求你別走得太遠,去黃泉的路上等等我,來生咱們還在一處?!?/br> 慕瑛的聲音雖低,可小箏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酸,用力點頭:“大小姐,奴婢一定等著你?!?/br> 兩人說到傷心處,淚水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 “哼,誰叫你是慕華寅的女兒,你進宮,就是為你父親贖罪的!”赫連鋮逼近了幾步,高高的抬起腳來:“就連太傅大人都勸朕,要朕容下你父親,可朕卻不想容他!既然他將你送進宮來,就是讓你給他來還債的,以后他敢頂撞我一次,我便來責罰你一次!” 原來如此,自己是因著父親受了連累。 這就是她的命罷?她就像一只被剪去羽翼的鳥兒,無力反抗,只能任由赫連鋮宰割,慕瑛閉上了眼睛,心冷到了極點。 “皇上,阿啟有話要說?!币粋€溫和的聲音響起。 慕瑛猛的睜開了眼睛,就看到一雙關切的眼眸牢牢的盯著自己。 ☆、第 9 章 蓮子心中苦(一) 屋子里靜悄悄的一片,滴水漏刻里的水珠慢慢滴落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細細的呼吸聲都能分辯出來,那呼吸急促的,是皇上赫連鋮,那氣息均勻的,是站在旁邊的赫連毓,那微帶緊張的,便是沖上前來的高啟。 眾人的目光落在了高啟身上,頗覺驚詫。 高啟竟然在皇上盛怒之際挺身而出,這真讓人匪夷所思,就連上官太傅勸阻皇上都不聽,如何能聽他這九歲孩童的話? 可是赫連鋮竟然真的停住了腳。 “阿啟,”赫連鋮雙腳站得微微分開,一雙手傲慢的背在身后:“朕做錯了?” “皇上,你說負債子還,可慕大小姐是女兒,不是兒子,自然不當為她父親還還債,更何況慕大司馬是慕大司馬,慕大小姐是慕大小姐,他們又不是一個人,皇上即便再懲罰慕大小姐,慕華寅也不會覺得痛,那又何苦?”高啟并沒有直接回答赫連鋮的問題,只是從側面迂回的勸說,上官太傅在后邊聽著,連連點頭。 高家這位小公子真是不錯,看來在家已經學了三十六計,策略很是得當。 赫連鋮一時間無言以對,就在這剎那沉默間,高啟把握住時機,朝前走了一步,朝慕瑛微微頜首:“慕大小姐,快謝過皇上不再責罰之恩?!?/br> 慕瑛只能朝赫連鋮磕了一個頭:“多謝皇上?!?/br> 她的聲音里含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忍隱,就如一只手指撥動了赫連鋮的心弦,發出了一陣嗡嗡的響聲,讓他纖細的那根弦顫動了起來。 他與她,其實在某種層面來說是一樣的。 她是被家族遺棄的人,慕華寅把她送進宮里,自然已經不想再管她的死活,要生要死都跟他沒了關系,可要是自己真弄死了慕瑛,慕家勢必又會拿這事大做文章,以后自己的處境就更為難更被動了。 凝視慕瑛良久,赫連鋮這才點了點頭:“起來罷?!?/br> 慕瑛爬了起來,靠著墻站穩了身子,忽然覺得自己全身疲軟,額頭上大汗淋漓。她有種感覺,自己好像在鬼門關前打了一轉,吊著一口氣回來了,可卻依舊還很虛弱,虛弱得不能支撐自己的身子。 小箏拿了帕子給慕瑛擦去汗珠,心里難過得想要哭。 大小姐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在大司馬府的時候,人人見著大小姐都是笑,盡力討她歡喜,可到了這皇宮,大小姐便即刻墜入到塵埃里,就如一團面粉,任由旁人搓圓打扁。 “大小姐?!毙」~緊緊的握住了慕瑛的手,只希望自己一點點微薄力量能讓慕瑛堅強起來。 蒼白的臉色,驚懼的眼神,赫連鋮盯著慕瑛看得久了,卻又內疚起來。他也弄不清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就如昨日他忽然想要親手給慕瑛搽藥一般——或許慕瑛的那神色讓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親,她也是這般無奈,在宮廷里戰戰兢兢的生活著,沒有哪一刻能自由自在的表達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感情。 “都坐好聽太傅大人上課罷?!焙者B鋮生硬的擠出了一句話,背著手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邊,周圍的人紛紛散開,屋子里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赫連毓與慕瑛并排坐著,他用書遮了臉孔,用低低的聲音道:“瑛jiejie,我皇兄真不是一個暴虐的人,你別記恨他?!?/br> 慕瑛慘然一笑,這個才五歲的少年,心地純凈得如透明水晶,在他眼里,這世上沒有一個壞人,自己也不必去反駁他,只要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好。 她是慕華寅的女兒,而赫連鋮最痛恨的人便是慕華寅,她可以預見到自己以后的日子會有多么艱難。她與赫連鋮之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根本沒法跨越過去,他們兩人猶如隔岸生長的兩棵樹,無法挪動,那距離始終會橫亙在兩人之間。 以后只能小心翼翼,盡量不在赫連鋮面前晃蕩,這樣方才能保全自己。慕瑛抓起筆,顫顫抖抖的寫下了一個字:慕,最后那一點,她用了十足的力氣,上好的松墨仿佛浸透紙背,那nongnong的一滴,就如她沉甸甸的心情。 上官太傅并沒有教授太多,畢竟這書房里念書的都只是一群孩子,最大的是高啟,也才九歲,他只是簡單的教了《孟子》里的一段話,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可能他只側重赫連鋮一個學生,故此先將跟君王治國有關的那些東西提了出來。 齊宣王問孟子德政,看自己是否做到仁君應該做的事情,孟子以舉例用來證明齊宣王心地仁善。有一次祭祀時需要殺牛取血來祭鐘,齊宣王見那牛觳觫不已,心生憐憫,于是命人將牛放掉,換用羊血來祭之。 “太傅,朕覺得這以羊易牛實在有些荒謬?!焙者B鋮搖了搖頭,話語里充滿了鄙夷之情:“本來就是做祭祀用的東西,何來網開一面?那牛本來就是這般命數,豈能逆天而行?這分明是在假裝仁心而已?!?/br> 上官太傅一怔,看著赫連鋮那冰冷的眼眸,心中暗道,皇上的心有些硬。 高啟站了起來,朝上官太傅一拱手:“太傅大人,高啟卻不這般覺得?!?/br> “你說?!鄙瞎偬祵⑸碜右锌康阶紊?,瞇了瞇眼睛,看起來高太后這侄子,膽子還真不小,能跟皇上唱對臺戲。 “孟子在最后一段就點明了最終要旨,齊宣王看到牛觳觫便不忍心,這正是仁心的表現,他為何用羊代替牛,是因著他并未見到羊觳觫,我覺得他若是見到了那用于祭祀的羊,也斷然不會再用羊代替的,或許還能刺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來涂鐘祭祀?!备邌⒄驹谀抢?,侃侃而談:“高啟以為,仁君能做到看見值得憐憫之人便生同情之心,那也已經足夠?!?/br> “不錯,不錯?!鄙瞎偬导卧S的點了點頭:“故此君子遠庖廚,正是仁心之故,不想聽到飛禽走獸的哀哀鳴叫?!?/br> 赫連毓小聲對慕瑛道:“唉,我覺得那些小動物們都很可憐,是不是我們都不該吃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