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
四月底的江南,天氣已經開始悶熱起來。 夕陽照晚,一塘清池半塘蓮,人立夕陽中,此情此景,透著一種莫名的寫意情懷,可是卻引不起人半點興趣,低低的泣聲若隱若現,在這樣的夕陽西下之時,徒然增添了幾分憂郁悲傷。 縱是如此,那站在清池前的人卻沒有回首,旁邊肅手候著的侍衛倒是有些焦急,小聲地喚道:“世子,世子夫人來了……” 無半點回應。 常安原本期盼的神色變得黯淡,縱使他心里明白世子這次傷得極重,心里卻仍是抱著希望,以為只要世子夫人過來了,他便能好了。明明那般思念在意的人,如今對方已經來到他身邊,他卻完全不知道…… 曲瀲低首用帕子擦擦眼淚,慢慢地走了過去。 當她走到那人身旁時,忍不住伸手拽住他的袖子,五指用力,將那平滑的衣袖被她拽得皺巴巴的,她用哽咽而沙啞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叫著這人的名字:“暄和,暄和……” 微微用力,終于將那人側轉過身子,當看清楚他的模樣時,饒是曲瀲早有心理準備,也有些難以接受。 他面無表情地低頭,一雙清潤如墨的眼睛染上陰翳,黯淡灰敗,儼然如同一個懵懂渾噩之人,仿佛缺失了一魂一魄,沒有正常人的反應,甚至不認得人。她心如刀絞,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滾滾而落,忍不住抱住他嗚咽哭起來。 她哭了很久,那人便這么站著,任由她摟著他哭,哭濕了他的衣襟。 直到一聲清脆的金屬落地聲響起,哭得有些暈眩的腦袋終于清明了幾分,她遲鈍地抬頭,只看到他有些消瘦的下頜。 這人素來愛干凈,縱使出門在外,也會保持貴族應有的儀容。所以常安等下屬將他打理得極好,并未因為他此時的渾噩而隨便待之。 “少、少夫人,世子剛才動了?!背0驳穆曇羰旨?,“他將您發上的釵子弄掉了?!?/br> 曲瀲愣愣地看過去,果然看到地上掉落的一支赤金鑲南珠的金釵,正是自己用來綰發的。她忍不住仰頭看面前的人,可惜他依然沒有什么反應,木木地站在那兒,不說話,也不低頭,仿佛她對他而言,只是個陌生人。 宮心上前一步,將金釵拾了起來,含笑對曲瀲道:“少夫人,奴婢剛才也看到了,世子的手想要摸您,想來世子還是記得您的?!?/br> 雖不知道是不是安慰,但曲瀲的心情卻好了許多,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感覺那手依然如記憶中那般寬厚溫和,心中又是一陣酸澀痛苦。 她拒絕了宮心的幫忙,自己小心地牽著他回房。 他雖然沒什么反應,但是只要有人引導,便會乖乖跟著人走,如果沒人理會,他可以一個人站上一天,不吃不喝不作聲,直到身體承受不住失去意識,然后醒來后,依然如故。 曲瀲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但卻知他如今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怨不得會讓人覺得他已經是個廢人。 常安隨行在一旁,邊和曲瀲稟報主子的情況,“世子自從清醒時,就成了這副模樣,從未開口說話,也沒有什么反應,旁人和他說話,或者不管在他面前做什么,他都沒反應。太醫說,可能是世子曾經因為頭顱受過重創,留下頭疾之癥,這次又傷到了腦殼,兩次重創,對世子的身體損害極大,傷及了他的智力,方會讓他變成這副模樣?!?/br> “這兩個月都是這樣?”曲瀲沙啞地開口。 “嗯,世子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樣,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背0采裆龅?,“太醫說,先治著,也許哪天世子就能恢復了。世子變成這模樣,太醫說最好不要移動他,怕加重他的病情,所以屬下只好將他送到鎮安府里來,買下這棟宅子,讓他在此地休養……” 曲瀲慢慢地牽著他走到的房間里,看他雖然沒有什么反應,但只要有人牽引著便乖乖地跟著行動的模樣,心中又是一陣難受。 知道曲瀲這位世子夫人要來,房子早早地就讓下人收拾妥當了,等丫鬟們將行李都搬進來歸置好,便可以入住。 曲瀲剛牽著紀凜小心地坐到一張椅子上,就聽到了嬌嬌軟軟的呼喊娘的聲音。 奶娘牽著阿尚過來,可能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小阿尚有些不安,臉上露出怯生生的神色,直到看到曲瀲后,才高興起來。 曲瀲將她叫到面前,彎身拿帕子給她擦擦臉上的汗,然后將她的小手放到紀凜的膝蓋上,指著他道:“阿尚,這是爹爹?!?/br> “爹爹?”阿尚瞅瞅紀凜,又看看娘親,見娘親朝她微笑,便朝紀凜響亮地叫了一聲“爹爹”。 曲瀲看過去,發現他沒有絲毫的反應,整個人依然是渾渾噩噩的,不禁有些失望。 紀凜離開有近五個月,小孩子的忘性大,早就忘記紀凜了,要不是曲瀲時常教她叫爹爹,想來“爹”這個詞對她而言是十分陌生的。阿尚攀著紀凜,有些好奇地看著他,又拉拉他的手,發現他沒有什么反應,扭頭看曲瀲。 曲瀲摸摸她的腦袋,沒有說什么,甚至不知道說什么。 乘坐了二十天的船,雖然在船上并不累,可是心里卻累得慌,直到現在看到心心念念的人,那種疲憊感卷席了全身,讓她的情緒不高。 丫鬟們將一些小食呈上來,阿尚到一旁吃點心,沒再去黏人。 曲瀲沒什么食欲,扶著肚子坐在紀凜身邊打量他,發現他消瘦得極為厲害,知道他這樣的狀態下,幾乎連饑餓都不會有反應,更不會因為饑餓而主動更食,若不是常安伺候得精心,恐怕光是饑餓就能弄垮他的身體。 她伸手摸著他消瘦的臉龐,喉嚨有些哽咽,面上卻努力擠出微笑,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一些,“暄和,我來了,你有沒有想我?我倒是挺想你的,在京里時還想著等你回來告訴你我又懷孕了,你一定會很高興吧,因為你總覺得讓我多生幾個孩子,有孩子束縛著我,我就不會離開你了……笨蛋……” 他安靜地坐著,面無表情。 曲瀲伸手摟住他,將臉擱在他的頸窩間,眼淚打濕了他的肩膀。 室內靜悄悄的,厲嬤嬤和碧春幾個丫鬟也低頭抹淚,坐在錦杌上的阿尚小手捏著一塊玫瑰糕,室內的氣氛讓她敏感不安,扁著小嘴一副要哭的模樣,奶娘趕緊將她抱住輕哄。 翌日,曲瀲休息了一宿,精神好一些。雖然心里仍是難受得厲害,但是也沒有昨日乍然見到紀凜時情緒失控。 她素來不是個認命的主兒,縱使紀凜變成這樣,她也覺得他一定會恢復正常的,只要她將他的身體照顧好,別讓他在恢復神智之前弄垮了身體,他一定會好的。 抱著這種堅定的信念,曲瀲在江南的生活也開始了。 趁著早上陽光不錯,曲瀲牽著紀凜的手到院子里散步。 作為一個孕婦,運動是不必可少的。她的肚子已經有五個月大了,為了將來生產時不受罪,她每天都有目的地煅練身體,就算在船上,也要走夠半個時辰。而曲瀲覺得,紀凜現在的情況,最好也要每天堅持多走動,所以每天都堅持要和他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經過幾天的摸索,曲瀲發現紀凜雖然變得渾渾噩噩的,但并不難伺候,雖然生活不能自理,但她心甘情愿地伺候他,就算每天沒事時對著他自言自語,他從來沒有回應過,她都沒有任何的挫敗感。 剛到院子里走了會兒,常安便過來稟報,席燕過來了。 “是景德侯府的席三少爺?”曲瀲詫異地問道。 常安回道,“確實是他,當時若非有席三公子及時將世子救到岸上,恐怕世子的情況會更糟糕?!闭f著,常安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不管席燕現在是什么身份,基于什么原因救人,對于常安來說都不重要。 曲瀲心里也是感激席燕的,不過她同時也想得更多,對于席燕會出現得那般及時,多少有些想法。 曲瀲讓人將席燕引到花廳喝茶稍待,她回房換了一身見客的衣服,親自拉著紀凜的手慢慢走過去。 來到花廳,曲瀲看到一個穿著簡單的青色素面細布袍子的青年坐在那兒低首喝茶,頭發隨意用一根烏木束著,側臉給人的感覺有些矜傲散漫,雖然打扮得像寒門子弟,可是那種刻入骨子里的世家子弟的矜貴氣息依然未改變。 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落魄了的世家弟子,卻依然強撐著屬于自己的驕傲。 聽到聲音,席燕抬頭看去,見到曲瀲時,目光微閃。 “席三公子?!鼻鸀囈c衽為禮。 席燕起身還了禮,目光落到面無表情的紀凜身上,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來。 等到曲瀲拉著紀凜坐下,就聽席燕道:“世子夫人,世子還未轉好?” “他會好的?!鼻鸀嚸嫔下冻龅奈⑿?,一雙清目柔柔地看向他,“我倒是要向席三公子道個謝,若非當時有你,想必暄和他……不管如何說,還是要感謝你?!?/br> “不必了?!毕嗵种浦顾鹕硎┒Y的行為,面上的神色有些冷冽,“我這條賤命既是他救的,自要報答他?!?/br> 曲瀲目中有些驚異,很快便明白過來。 早在三年前大皇子妃去世時,景德侯府就和大皇子攪和起來了。去年京中叛亂,五皇子雖然和大皇子一起聯手逼宮,但是五皇子卻從未想過和大皇子平起平坐,在大皇子帶人進宮時,五皇子卻買通了一群江湖人化身亂賊,跟著叛亂的軍隊闖進京里,將支持大皇子的人都屠殺一空。 景德侯府雖然無辜,但是也有不無辜的,全因他們一時貪念。因為闔府全滅,所以皇上后來才懶得再理會景德侯府的事情,對于景德侯府那些出嫁的女子也并未追究什么,不過原本能作為依靠的娘家一夕之間沒了,對于席家的出嫁女而言,就算皇上不追究,日子只會更難過。 席燕能逃過一劫,也是紀凜幫的忙。如今景德侯府已不復存在,雖然皇上沒有追究,可若是作為席家的嫡子,他敢回京,只怕到時候等著他的會是死刑或流放。不管是哪種,席燕都沒興趣去經歷,他知道大勢已去,等族人將家人都安葬好后,然一身往南下,其一除了想要找出逃出京城的五皇子報仇外,也想趁機去探望遠嫁在江南孔家的meimei席姿。 直到在烏江上遇到紀凜。 席燕不便透露身份,他今兒會過來,也是聽說鎮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來了,方才會過來拜訪。 “紀暄和素來是個聰明人,算無遺策,卻未想落到這等下場,可悲可嘆?!彼嫔下冻鲂θ?,也不知道是嘆息或諷刺,“這次還了他救命之恩,日后若是他能清醒,勞煩世子夫人幫忙傳達一聲,就此江湖不見?!?/br> 說罷,他起身告辭離開。 曲瀲站在門口,安靜地目送他離開。 席燕離開后,宮心將太醫帶過來。 皇上一共遣了兩名太醫南下,可見對紀凜的重視。 曲瀲避到屏風后,聽著兩個太醫討論著紀凜的病情,如何用藥等,臉色微微有些沉。聽到最后,她只覺得都是一些狗屁不通的。 等太醫離開,曲瀲扶著肚子走出來,站到紀凜面前,也不管常安和宮心等下人還在,她伸手摟住他的腰,臉蛋埋進他的懷里,嗅聞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輕聲道:“暄和,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只要景王能趕過來……” 常安和宮心等人低下頭,默默不語。 ☆、第 218 章 江南的夏天雖沒有京城那般炎熱,可也多了一種水鄉特有的黏稠的悶熱感。 鎮安府臨江,一條烏江繞城而過,多少驅散了些許夏季的躁熱,不過對于孕婦而言,依然熱得讓人難受,待在屋子里還好一些。 曲瀲雖然是江南人,可是十二歲之前的一年中有大半時間是在京城里渡過的,十二歲后就隨家人進京了,接著定親、嫁人、生猴子、養包子,直到這次因紀凜之病才得重回江南。 久未歸來,不知不覺間,才發現原來對比江南,她更熟悉京城,不管是那里的人文風俗,還是環境氣候。 天氣炎熱,室內放了冰盆子,倒不至于太難以忍受,不過因曲瀲懷有身孕,用冰量也不多,丫鬟們再打個扇,便能應付過去了。 夏日午后,陽光散慢。 窗格大開,陽光從窗外走過,一室亮堂。 曲瀲站在紀凜身后,一只手拿著剪刀,一只手執著他的頭發,為他修理發尾,再抹上護發的香膏,一頭黑發柔順光澤,烏鴉鴉的極為迷人。 阿尚坐在一旁的錦杌上,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小孩子正處于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心的時候,不管大人們做什么事情,都會興致勃勃地湊過來觀看模仿,要不是丫鬟們在旁照看著,小家伙都要蹭到娘親身邊和她搶剪刀了。 “娘,娘,要~~”阿尚扯著曲瀲的衣袖。 曲瀲將紀凜的頭發放下,伸手朝閨女的頭發擼了把,笑道:“別鬧,再鬧就把你剃光頭,信不信?” “光頭?”奶聲奶氣的聲音有些不解。 “對,光光的,沒有毛?!鼻鸀囉謹]了下她的頭發,“要不要剪光光?” “不光!” “那就聽話,乖乖坐著,等給阿尚的爹爹剪好了,再陪你玩兒?!?/br> 曲瀲哄道,讓丫鬟端來瓜果,終于讓小家伙聽話地坐在一旁,邊吃著瓜果邊瞅著父母。 很快就將紀凜的頭發修好,抹上香膏,曲瀲將剪刀交給碧春收好,走到紀凜面前看他,朝他笑了下,柔聲道:“暄和,你累不累?先喝點水……對了,好像要喝藥了?!庇置χ屓巳ザ怂巵?。 他只是看著她,一雙原本明亮清流的眼睛黯淡無神,似乎沒有焦距,似乎又專注地看著人,只是不管旁人說什么,他依然沒有什么反應,就像一個失了魂魄的人,只剩下一具支撐著生命的軀殼。 來到鎮安府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曲瀲每天都不厭其煩地和他說話,伺候他的衣食住行,可以說他們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待在一起,比過去任何時間待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 在京城時,縱使紀凜不用進宮當差,也會有別的應酬,或者是其他事情。不像現在,沒有任何事情打擾,這里就像被世人遺忘的地方,只有他們一家三口,一直一直在一起,不必理會外面世界的紛紛擾擾。 丫鬟將藥端過來,曲瀲伸手就端起來,卻不想藥碗還燙著,她的手皮較嬌嫩,燙得她哎喲叫了聲,一個端不穩那碗藥汁就要掉下來。 一只手穩穩地接過碗藥,沒有讓藥汁灑出來燙到她。 曲瀲怔住了,下意識地順著那只端藥的手往上看去。 周圍原本因為意外而有些慌亂的丫鬟們也驚訝地望過去,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暄和?”曲瀲看著接過藥碗的男人,怔怔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