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紀三老爺的話一出,滿室皆驚,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這不可能?!”鎮國公失聲驚叫,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一般,渾身都僵硬了。他死死地瞪著弟弟,雙目泛著血絲,聲音宛若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般,“三弟,你莫要胡說,暄和怎么可能……” “大哥,我沒胡說?!奔o三老爺看他的眼神有些憐憫。 曾經,因為大嫂對侄子的虐待,所以大哥沒辦法之下,只能將侄子交給他,讓他將暄和帶走,教他一身武藝,讓他有自保的功夫。 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不太明白兄長的心思,直到從母親那兒聽說當年的事情,他才明白,大哥一直以為暄和是在那樣的情況來的,并且因為他的存在,扼殺了妻子所出的孩子,所以他對這兒子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無法接受,但是這孩子卻又是他的親生骨rou。 因為是親生骨rou,所以沒辦法拋棄。但是他的存在,又是他們痛苦的來源,所以痛恨,進而漠視。久而久之,這種復雜矛盾的情緒日復一日地沉淀著,直到積成無法抹滅的傷痕,成為心中的一種傷痛。 可現在,他的兄弟卻告訴他,他曾一度漠視的孩子,竟然是妻子所生;曾一度無法正視的孩子,才是他期待的那個孩子;曾一度漠然任由他跌跌撞撞地長大、漠視他受傷的孩子,竟然是……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鎮國公雙目赤紅,無法接受這種事情。 如果這是真的,那么這些年來的事情豈不是個笑話? “大哥,我沒有騙你?!奔o三老爺的聲音很穩,“這些年,我查了很多事情,一點一點地著手,抽絲剝繭,終于查出一些事情。大哥,當年你可還記得你和同僚去醉仙樓喝醉酒時,中途曾離開去凈房更衣,是不是曾經走錯了廂房?你就是那時候著了道,后來才會渾渾噩噩地往大嫂養胎的莊子去?!?/br> 鎮國公如遭電擊,怔怔地看著他。 “當時跟著你的小廝長壽其實已經被人替換了,你喝醉酒認不得人,是那個替換了長壽的人有心將你帶去莊子里,那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他將你帶到莊子里的花園里,將你丟在那里。而恰好這時,靜寧jiejie被人慫恿著去花園賞夜景,因為是在咱們鎮國公府的花園里,靜寧jiejie只帶了奶娘和幾個丫鬟跟著,正好遇到在花園里的你,奶娘被人弄暈了,那幾個丫鬟也消失不見。那件事情之后,當時莊子里的丫鬟消失了幾個?!?/br> 鎮國公癱軟在地。 聽到這里,淑宜大長公主心里嘆了一聲,那次的事情,果然是特地針對著他們鎮國公府來的。 “靜寧jiejie是個養在深閨里的單純姑娘,她心思單純,被嚇壞了,所以當時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對勁,知情的奶娘陳氏也是個愚蠢的,因為自己的失察,不敢說什么。因為兩人都沒出聲,沒有人發現這件事情,才會使得設計的人將痕跡抹去了。靜寧jiejie卻對這一切都不知情,以為是你和大嫂將她害成這樣的,她滿心仇恨,所以想要報復你們?!奔o三老爺嘆了口氣。 那時候他也才十歲左右,因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很受寵愛,十分調皮搗蛋,哪里都去得,也因為如此,他一時好奇,偷偷跟著母親去了靜寧郡主養胎的莊子,才知道靜寧郡主的事情。只可惜那時候他是偷偷跟去的,母親說的話又模模糊糊的,并不知道靜寧肚子里的孩子是兄長的,只以為她發生了不好的事情,才會被淮安郡王府的太妃送到這兒來。 直到后來發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才慢慢地開始調查。 “當年靜寧jiejie生下孩子后,情況確實已經不好了,可是她卻還有力氣撐著去見大嫂,是因為她吃了一種藥,能讓她暫時站起來。靜寧jiejie也是利用這個空檔,去見了大嫂,接下來的事情,大嫂應該都告訴你了。不過大嫂不知道的是,當時有人從窗子潛進屋子里,趁著大嫂不注意時,將兩個孩子身上的襁褓換了,大嫂不知情,以為靜寧jiejie掐死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其實那孩子是靜寧jiejie的?!?/br> “靜寧jiejie曾經打過胎,雖然藥效不強,可是對她和孩子的損害都很大,而且她還從莊子跑出去,對身體的損害很大,生下孩子時,那孩子的情況已經很不好了,所以她就將計就計,騙了你們所有的人。這也是她對你們的報復……” 一時間,室內靜悄悄的,只有紀三老爺平淡的敘述。 淑宜大長公主終于明白當初為什么查來查去卻查不出什么,恐怕早就有人安排好了。后來想要細查時,丈夫那邊又出了事情,讓她分心,沒能仔細探查。 曲瀲呼吸也有些重,她下意識地握緊了紀凜的手,卻沒想到那手也回握住她。 她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卻見炕上原本昏迷的人此時已經睜開了眼睛,一雙眼睛黑黢黢的,深不見底,襯得那張臉如雪般慘白,臉上的神色十分平靜,無悲無喜。 曲瀲心里十分難過。 他應該也很痛苦吧?一直受到來自親生父母的傷害,后來以為自己是jian生子時,才釋然一些。卻沒想到,到頭來,原來他并非jian生子,可卻受到這種不公平的對待。 其實在這件事情中,她覺得最無辜的是紀凜才對!他才一出生,就要受到那么多磨難,沒有一天是快樂的。 “到底是誰要如此害我!”鎮國公突然暴怒起來,他雙眼布滿了血絲,狀若瘋狂,“當年我喝得醉薰薰的,連路都不認得,是長壽將我帶去莊子的,發生什么事情我根本不記得了,后來過了幾天,長壽失蹤,我一直找不到他,我以為他成了逃奴……” 他與妻子自幼相識,兩相情悅,夫妻感情極深,對妻妹更沒有非份之想。那件事情,他根本沒有任何的記憶,所以也不知道那晚的事情,后來母親要將他押去給淮安郡王府的老太妃以死謝罪時,他也是莫名其妙。 直到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妻妹說懷了他的孩子,然后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死了,妻子失去了記憶。 端寧失去記憶,甚至忘記了妻妹的事情,只以為妻妹像外面說的那樣感染了風寒去世了。 于是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可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和端寧就已經回不去曾經了。而他也因為根本沒有記憶,兼之那些事情過于痛苦,所以一直當作不存在,如此逃避著。 “大哥……” 紀三老爺正要開口,一道尖叫聲響起。 “不可能!” 那聲音又尖又利,刺得人耳膜生疼,卻讓人聽得悚然一驚。 他們轉頭看過去,卻見原本昏迷的鎮國公夫人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她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扭曲,扶著黑河漆太師椅的手青筋畢露。她死死地瞪著紀三老爺,一字一句地道:“你、騙、我!那個妖孽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不可能……” “大嫂!” “啊啊啊啊——他不是!孩子死了——他不是——啊啊啊??!” 她抱著腦袋跌坐在地上,尖叫出聲,整個人都崩潰了。 “端寧!” 鎮國公忙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朝著妻子奔去,擁住她顫抖的身子。 “端寧!端寧!端寧!你冷靜點!你冷靜下來!”鎮國公緊緊地擁著她,喊著她的名字。 “不要!他不是我的孩子!” “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死了!她當著我的面親手掐死的!她說她恨我!” “可是她恨我什么???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啊啊啊??!” 她號啕大哭,抱著腦袋將自己縮成一團。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煙花爆炸的聲音,遠方漆黑的夜空被各種各樣的煙火點綴得格外絢爛美麗,接連響起的鞭炮聲掩蓋了這方天地的悲慟痛哭,仿佛也將這里的痛苦掩蓋。 新的一年到來了。 “端寧!端寧!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喝醉,是我負了你,是我……你別這樣!”鎮國公抱著她,一遍一遍地說著,滿臉淚痕。 他滿心悔恨,這些年來以為只要不看不聽,就可以忽視當年的悲痛??傻筋^來發現,原來他們最期待的孩子一直好好地活在他們身邊,卻被他們當成不幸的孩子一樣對待。 她突然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沖出了花廳。 “端寧?!?/br> 鎮國公追了出去。 花廳的門大開,五彩織錦簾子在冷風中晃蕩不休,冷風貫了進來,驅散了室內的溫暖,帶來了徹骨的寒意。此時室內的人可以透過琉璃窗看到夜空中五彩繽紛的煙火,卻是卻沒一個人欣賞,所有人都只是木木地坐在那兒,渾身發冷。 ☆、第 177 章 新年的爆竹聲漸漸地由大變小,過了三刻鐘左右,只能偶爾聽到稀稀拉拉的幾聲,夜空再次恢復了平靜,只剩下寒夜里的清冷。 守歲結束后,人們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曲瀲拿帕子給炕上的紀凜擦試著額上沁出來的冷汗,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清醒過來的,此時那雙眼睛半闔著,覆住了眼里的情緒,讓她看不透他此時心里的想法。 或許,這樣的真相寧愿不要也罷。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就算手心濕了也不放開。曲瀲雖然被他握得有些疼,不過卻沒有吭一聲,只是如此由著他。 烏嬤嬤正要過去將花廳的門關起來,沒想到正好見到紀二老爺夫妻結伴過來,紀二夫人懷里還抱著用毯子裹著的孩子。 紀二夫人是個伶俐人,她抱著孩子,朝烏嬤嬤笑道:“嬤嬤,這夜深了,我已經讓孩子們先回去歇息了,小阿尚剛醒來喝了奶,這會兒正鬧著要來找娘呢,我沒法子,只好先將她帶過來了?!?/br> 烏嬤嬤朝他們行了一禮,心里很是滿意紀二夫人的行事,素來是這般妥帖,沒有冒然過來打探什么,這會兒守歲結束了,本應該讓孩子們過來給淑宜大長公主請安才回去的,不過這種時候,公主確實沒心思理會,孩子們不在更好一些。 紀二夫人見烏嬤嬤朝自己露出笑容,面上也笑了下。 她跟著丈夫,抱著阿尚進來,見到室內只有淑宜大長公主幾人,鎮國公夫妻并不在,想起先前丈夫說的事,她自不會在這種時候冒然地詢問什么讓婆婆不愉快,當下將阿尚抱到炕前。 看到曲瀲的樣子時,她更同情了,心里也忍不住嘆口氣,這個年過得真是糟心。 “謝謝二嬸幫我照顧阿尚?!鼻鸀噷⑴畠罕У綉牙?,見她瞪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瞅著自己,將小手從裹著的毯子里伸出來討抱,忍不住貼了貼她可愛的小臉。 “阿尚是個可愛的孩子,我喜歡她都來不及呢,讓我照顧多久我都樂意?!奔o二夫人笑著說,又看向炕上臉白如紙的紀凜,心里對他分外憐憫,關切地詢問道:“暄和怎么樣了?” 先前發生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一直在外飄泊的小叔突然回家,并且將受傷的紀凜架了進來,讓人手足無措。等靜下心來后,紀二夫人便知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再從丈夫那兒聽說是大嫂自己親自將兒子傷成這樣,紀二夫人真是非常震驚。 其實對于鎮國公府一些陳年往事,紀二夫人雖然不是十分知情,卻隱約覺得不太對勁兒,她自不會多事地去查這種事情惹得婆婆不愉快,一直當作不知情,同時也能感覺到大房的問題,卻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般慘烈的模樣。這一刻,她十分慶幸自己的丈夫是個木訥老實的,勝在聽自己的話,守著兩個孩子,他們二房沒有那么多的糟心事兒。 “我不知道,大夫說要看看情況?!鼻鸀嚨穆曇艉艿?,帶著鼻腔。 紀二夫人又寬慰了她幾句,轉身見丈夫正和小叔說話,淑宜大長公主坐在一旁,神情有些恍惚,燈光下,頭上的銀發仿佛都多了一些,整個人透著一種滄桑老邁,顯然今晚的事情對她的刺激也不小。 “娘?!奔o二夫人走過去,對她道:“夜深了,您還是回去歇息吧,明日還要進宮朝賀呢?!闭f著,紀二夫人忍不住看了一眼紀凜,心里有些憂心明日的朝賀了。 淑宜大長公主回過神來,聽明白了紀二夫人的提醒,她嘆了口氣,對她道:“我病了,你們明日都在府里侍疾罷?!?/br> 紀二夫人暗暗吃了一驚,到底今晚發生什么事情,竟然要讓她這強勢的婆婆裝病,將所有人都拘在府里?雖說世子受了傷不好讓外人知道,但是明日進宮朝賀,淑宜大長公主和鎮國公夫人應該一起出席已經足夠了,除非她那大嫂…… 心里千回百轉,但紀二夫人面上笑著應了一聲,也不問什么。 紀二老爺是個實誠的,聽罷緊張得不行,問道:“娘,您的身體真的……” 淑宜大長公主卻懶得理他,吩咐烏嬤嬤道:“今晚暄和就先在這里湊和一夜,你去……” “不用,我回暄風院?!鄙硢〉穆曇繇懫?。 眾人看過去,沒想到炕上原本因為受傷昏迷的人已經睜開眼睛了,對上那雙沒有什么情緒的黑眸,淑宜大長公主心沉得厲害,懷疑他是什么時候醒的,可是聽到了先前的事情?她的目光往抱著孩子的曲瀲身上掃過去,卻見她只是抵頭抱著孩子。 淑宜大長公主柔聲道:“你現在身體不便,最好不要移動……” “我回暄風院!” 他的聲音依然清越好聽,甚至平靜得可怕,卻不知怎么地,讓人沒辦法再反駁,看到他的樣子,眾人只覺得心堵得厲害。 淑宜大長公主看著他蒼白的臉,想到他從小到大受到的苦楚,想到這一切的真相竟是如此,頓時眼中淚光閃爍,再也說不出話來。 “娘,我送暄和回去吧?!奔o三老爺說道,“只要小心一些,別扯裂傷口就行了?!闭f著,他便去叫人準備軟轎。 待下人抬了軟轎過來,紀三老爺扶著紀凜,將他架到軟轎上,曲瀲也抱著阿尚跟過去。 “外面路黑,暄和媳婦,讓我抱她吧?!奔o三老爺看著這侄媳婦嬌嬌弱弱的樣子,真擔心她摔著了孩子,先前可不是摔了么,才弄得這般狼狽,“對了,這孩子叫阿尚?”他聽到二嫂是這么叫的。 曲瀲文雅地謝過他,輕聲細語地道:“單名一個尚字,是爹給取的?!?/br> 紀三老爺聽罷,心里便明白什么了,見她自己穩穩地抱著孩子,沒有給他的意思,有些訕訕的,扭頭對母親道:“娘,我先送暄和他們回去,稍會再過來同你說話?!?/br> 淑宜大長公主盯著軟轎上疼得冷汗涔涔的孫子,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下意識地點著頭。 到了暄風院,紀三老爺便又將紀凜從軟轎扶下來,將他送回了房里,見他身上白色的中衣沁被血漬染紅,嘆了口氣道:“你這小子,都傷成這樣了,還折騰什么?就不能乖乖地待在那里接受別人的好意,非得讓所有人都跟著傷心么?” 紀凜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三叔這次回來,是因為已經有了答案了么?” 紀三老爺盯著他,他素來知道這侄兒是個聰慧的,這次受傷的事情,恐怕是他半推半就,以絕母子之情,方便他日后行事,卻不想他今天回來,會得到這么個真相。只是這個真相,怕是在他心里,寧愿不知道的好。 “暄和,是三叔無能?!彼p聲說,聲音里有些黯然。 紀凜半躺在床上,看了他一眼,將頭扭轉到床里頭,冷淡地說:“你已經盡力了,只是一切都太遲了?!?/br> 紀三老爺默然片刻,方轉身對抱著孩子走進來的曲瀲道:“他身上的傷又裂了,你先讓人弄些清水和繃帶過來,我給他再處理一下傷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