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我在門邊靠了半刻,廊中一道白光閃過,驚雷乍響。我從門縫中瞧出去,暴雨突至,大有奔流到海不復回的聲勢,大雨敲長廊之時,一個身影出現了。 他收了手里的油紙傘,衣袍下擺卻濕了半截。我瞧見他濕了的青衫,眼中有些溫熱,“你來了?” 廊柱上掛著的風燈被一陣妖風吹得搖搖晃晃,他先遞進來一根竹筒,我揭開蓋子,里頭竟然是酒,我飲下一大口,問他:“你怎知我想飲酒?” 酒香順著雨水濺落在地的氤氳彌漫開來,我從門縫中伸手出去,“再來一筒?!?/br> 他又拿出一個竹筒來,卻沒有遞給我,只是掀開蓋子,自己飲了起來。 我手指仍伸在外頭,他遞給我一個油紙包,我一捏,“雞腿?” 他不說話,我打開一看,“這是什么腿兒,不似雞腿?!蔽乙б豢?,rou香四溢,我笑嘻嘻的,“先生倒是會吃,這是兔腿兒吧?配上這梨花白,真是好享受?!?/br> 竹筒太小,我三口便飲盡了筒中酒,他又遞進來一筒,我從縫中脧他,“我說,誒,你到底帶了多少來了?” 依舊沒有聲音,我急了,“你倒是說話呀!” 片刻寧靜之后,才聽見他如落梅般輕盈的韻律,“蓬蓬,你可曾讀過《牡丹亭》?” 牡丹亭?就那個人鬼相戀,后頭又起死回生的戲文?我點頭,“讀過,天香很喜歡,說癡情人成眷屬,很浪漫?!?/br> 他問我:“你呢?” 我說:“我又不是杜麗娘,我也不喜歡柳夢梅?!?/br> 他笑了。我又聽見他在笑我,惱道:“你是不是喜歡杜麗娘那樣的女子,那你去尋好了,我又不是這樣的女子?!?/br> 我不知道他怎么會與我說起《牡丹亭》,這是一出愛情戲啊,曲中最為出名的那一句“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我與他之間師生之名,他為何要說這個。 我飲一口酒,作勢咳一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打斷我,“天下豈少夢中之人焉?!?/br> 夢中之人? 我心猛地跳動,他的手指從門縫中伸進來,“蓬蓬”。 我裙邊擺著三個竹筒,我想那日一定是我酒喝多了,否則怎么會將手伸出去,與他握在了一起。 那一晚,他陪我坐了整夜,我在里頭,他在外頭,還伴著那雨聲漸悄的長廊,和沉沉的夜色。我嘆一口氣,“少蘭,我爹他......” 我若是與葉少蘭有了糾葛,我爹是絕不會同意的,他寧愿我尋一個侍衛嫁了,也不會允許我崔蓬蓬同自己的先生有了私情。 葉少蘭一根食指伸進來,“蓬蓬,人鬼尚可相戀,你我何懼?!?/br> 我笑一笑,亦同樣伸出食指去,“我爹一定會說我荒唐,但我覺得不入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你就是我的春.色,是我崔蓬蓬這十七年的所有春.色?!?/br> 我們兩指相印,然后勾纏在一起。 二道雞鳴的時候,我敲敲門,“快走,一會兒就有人來了?!?/br> 我將油紙和竹筒都遞給他,“我沒事,天亮就可以出去了?!?/br> 他說:“蓬蓬,等我?!?/br> 我急忙忙的,根本沒聽懂他說的是甚么意思,他說,蓬蓬,等我。 我催促道:“等你,等你,快走吧,當心被人看到了?!?/br> 許多年后,我依然想起那一天,是否他已經預見了結局,我們都不得善終,他便叫我等他。 等他千秋萬載,奪爵封侯。 這聲雞鳴之后,天香來了,她身后還帶著兩個仆婦,身強力壯的,待她們開鎖,我瞧見她們一副進來要抬棺材的架勢,道:“你們作甚?” 天香被人看著不許接近我,我又兩天滴米未進,她們以為進來會見到一個活死人,卻見我活潑亂跳的,除了雙腿酸軟行動不便之外,哪里都沒有什么不好。 那兩個仆婦呆在那處,我抬起手,“拉我一把啊,看什么呢?” 她倆人力氣大,我是被這兩個仆婦抬回去的,天香弄了滿滿一桶熱水,“小姐,你是先用膳還是先泡澡,不好,還是先喝粥,喝粥好?!?/br> 我坐在床上,天香替我揉腿,“小姐受苦了?!闭f著說著,便要掉眼淚,我搖頭,“沒受苦,就是跪累了,也悶得慌?!?/br> 天香端來一盞羊乳,“小姐不餓不渴嗎?” 我昨日的酒都還沒散,怎會口渴,我低頭聞聞自己的衣裳,還帶著泛酸的酒氣,我欲起身,天香忙攙我,“小姐去哪里?” 我指著美人屏風后頭,“洗澡?!?/br> 我頓了一頓,“那個......那個我今日穿青色的衣裳,你給我找出來?!?/br> 梳洗之后,天香擺了滿桌膳食給我,“小姐,雞腿,吃雞腿?哦,不,還是喝湯,喝湯太膩了,那喝粥吧,甜絲絲的,容易入眠?!?/br> 雞鳴才過三聲,天香替我拉開被子,“小姐累了吧,睡吧?!?/br> 我從床頭的窗口看出去,天色黑的發沉,難怪人家都說,天亮之前的天,才是最黑的。 不過幾息,我便沉沉入睡,天香招呼小丫頭們進來收拾桌子,又替我蓋了薄被,才出去了。 我睡得不久,辰時三刻,我便醒來,“天香?!?/br> “小姐,怎么了,是不是發夢了?” 不,我不是發夢了,我是惦記葉少蘭,想早一刻見到他。于是我拋棄了濃重的睡意,想要去那書房里坐著,見他一面。 我虛情假意,“今日要不要上課,先生是不是早就到了?” 天香以為我怕被葉少蘭告狀,她推開窗戶,“小姐頭上有汗,我拿帕子給小姐擦擦?!庇终f:“葉先生今日請假了,他不在書房,小姐安心休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