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父親?!?/br> 我給我爹行了個禮,這些規矩我向來都是學得極好的,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我爹回頭,瞧見我,又沖我笑了笑,才指著右面次席的那人道:“蓬蓬,這是為父替你新聘的西席?!?/br> 這是第幾個先生了,我數數,算上剛走的魏老頭,這像是第七個了。我心中有了計較,當下便緩緩轉身,捏著嗓子輕喚了一聲,“先生好?!?/br> 我行了大禮,身子彎下去半截,起身之時,瞥見天香的腳往后頭縮了縮。嘖嘖,這丫頭就是沉不住氣,我這還沒開始呢,她倒是先開始扯后腿。 在我快要站直之時,那人起身了,他還了半禮,“崔小姐好,在下葉清臣,日后就是小姐的西賓?!?/br> 我還彎著腰,脖子尚未直起來,這人倒是會捏著時間,他這么一回禮,我又屈了腿,“蓬蓬見過葉先生?!?/br> 這溫和的場面,一來一回的有禮有節,我爹滿意了,他笑道:“少蘭,這就是我家的劣女,她不通事務,你要多多擔待?!?/br> 少蘭? 我抬頭瞥了葉少蘭一眼,我的目光是帶著輕微敵意與探視的,他竟也在看我,他目光笑吟吟的,似早已知曉我的小把戲。 他很難纏。我后來這樣對天香說。 葉少蘭穿青袍,又不是石青色,那是九品之服。相國大人與一青袍小吏坐著喝茶,天香在旁邊伺候,我則站在后頭看著,這葉少蘭區區七品芝麻官,怎的能與我爹坐在一處?我爹是崔相國,是這大殷一朝的相國大人,多少紅袍的五品官都見不到他,他一個低階官吏竟然心安理得的坐在這兒和我爹喝茶? 我看了天香一眼,天香手持茶壺退下來,我接過茶盞迎上去,“父親,我給您斟茶?!?/br> 我爹奇怪的看我一眼,我幾時替人斟過茶,他指導我,“這第一杯水不能要,待水涼一些,再斟第二杯?!?/br> 我爹在說茶,我手指脫離了茶壺把手去碰底部,guntang的壺底刺激了我的手指,我手一揚,就要將一壺茶水拋出去,那頭已經有一雙白凈修長的手接過茶壺,“小姐當心,莫要燙到自己?!?/br> 葉少蘭已經將茶壺接在手里,并迤迤然給我爹斟水,“小姐拿茶壺的方式不對,握住把手即可,不要觸摸壺底,酒滿為敬,茶滿則不然,茶水斟到這處為佳?!?/br> 我一個不覺,葉少蘭已經開始說教,他清瘦手指劃過甜白盞的碗口下方,“這里,茶水到這里,小姐看見了嗎?” 這人真是蹬鼻子上臉,我暗算他不成,反倒被他逮住機會,我低著頭,忙道:“多謝先生,蓬蓬受教了?!?/br> 我又變成了知書達理的崔家小姐,我爹似乎已經忘記我方才的不羈形象,他很是愉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同那人道:“少蘭在京城應該還沒有宅子,這些日子不妨先住在府里,過些日子再做打算不遲?!蹦侨说溃骸澳蔷凸Ь床蝗鐝拿??!?/br> 一來一往間,葉少蘭就住在了崔府,成了我避不過去的先生。 第4章 “君子有終生之憂,無一朝之患”,葉少蘭在講《孟子》,這夏日的午后,連蟬鳴都輕了,我撐著腦袋,昏昏欲睡。 一陣清涼的薄荷香躥進我鼻端,我睜開眼睛,青袍的先生手里握著一枝薄荷葉,我瞧他一眼,“先生,學生不愛聽孟子曰,學生是女子,學孟子仁義又有何用?” “那你想聽甚么?” 葉少蘭一雙清亮的眼睛脧我,又似帶著清淺的笑意,我知道,他在笑我。我何止不愛聽孟子,左傳并著春秋我都不愛聽,即便他同我說詩經,我也是興致寥寥。 “不如先生說說,先生從何處來,將來又想做甚么?” 葉少蘭是新科狀元郎,今年只得二十一歲,他如此年輕,將后頭兩位四十五六的榜眼和探花都壓得沒有了顏色,聽說圣上見他好相貌,想點他做探花郎,結果那位替補上來的榜眼不愿意,說非自己能力所居之,受之有愧。 我也不大明白這些讀書人的想法,有狀元不做,非要做榜眼,雖說榜眼也是名列前三甲,可頭名和次名,終歸還是不一樣的,要不然人家為什么說狀元才是蟾宮折桂,為什么不是榜眼折桂呢。 我私底下同我爹說過這一樁,我爹說我勝負心太重,將來要吃虧的。我爹讀過圣賢書,早些年也守著孔孟度日,到了現在,他反而愛讀老莊,整日里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我覺得這些話都太神神叨叨,也不知道我爹念來念去是個甚么意思。 我爹說葉少蘭年輕,來日前途不可限量,我問為什么,難道是因為他剛得了一個狀元郎,君不見翰林院里多少狀元郎老死其中呢。入了翰林院,先修編三年書,古籍殘典,修個十年八年也是可能的,到時候再出來,外放出去做個縣令,或者做個州官,熬到五品,也就到頭了。 我爹搖頭,說我不識珍珠,我當時沒有說話,后來一想,這豈不是說我有眼無珠?葉少蘭就在眼前晃悠,我睜大眼睛,要好好瞧瞧這位珍珠,是不是將來我大殷朝的國之棟梁。 見我無心向學,葉少蘭索性也放下了那本《孟子》,他坐到上位,天香捧了茶盞過來,甜白盞子,我眉眼一彎,咱們新來的先生要倒霉了。 甜白,說明里面裝了好東西,蜂蜜抹在杯口,這夏日里還怕不招蜂引蝶? 我咳一咳,“天香,給我也來杯梅子水,冰鎮過的?!?/br> “小姐稍等”,天香已經轉頭去了。 我扶著頭,悄悄看葉少蘭會不會被杯子里頭的盛況嚇到,我方低了頭,那甜白盞就到了我的桌上,“小姐渴了,不妨先喝這一杯?” 那人聲音和緩輕柔,就似隆冬里的暖陽,炎夏里的微風,聽著讓人舒適得很,可我一瞧見這杯子,汗毛都倒豎了幾根。杯子里有什么,我也沒底。 兩根白皙清瘦的手指捻起杯蓋,他將杯子往我面前一推,“小姐請用?!?/br> 一只無數條腿的大蜈蚣沿著杯口爬出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連連退后幾步,那蜈蚣卻好像生了靈性,認得人的氣味,我退到書房角落,它便從書桌上爬下來,跟著我的腳步來了。我一腳站到那邊的八仙椅上,蜈蚣又已經到了我的椅子下面,我見到這多腳怪物開始豎著身子往上爬,終于開口叫道:“別過來,別過來!” 許是我太過害怕,看見蜈蚣逼近,我竟一腳去踩那邊的書架,書架貼著墻,我一腳踩過去,腳下踩穩了,手上卻抓空了,我手上沒有抓住書架的邊角,上身不穩,只得往下掉。按我平日里的身手,我這樣跳下來是無礙的,可今日先是受驚,掉下來時更是一絲準備也無,我連換個身形都沒來得及,便從丈高的書架上往地下摔去。 我落到了一個人的懷抱里,我并不纖細小巧,與天香那種行似弱柳扶風的女子渾然不同,我還有一把子力氣,我爹就曾經笑話我,說我入了項境,人家也分辨不出來我是殷人。 殷處南境,而項在殷之西北,聽說那處的女子都勇猛健壯,有的還驍勇善戰,能上陣殺敵,我喜歡那樣的生活,但我不能。 我是崔蓬蓬,我大殷朝崔相國家的女兒,也是唯一的小姐。 葉少蘭抱著我,我正要從他懷里跳下來,一轉頭又見那蜈蚣沖我們爬了過來,我只得將葉少蘭抱得更緊了些,他向來清雋的臉有些泛紅,我以為他也害怕這蜈蚣,便連聲催促他,“我們走,這蜈蚣邪氣,我們快走!” 蜈蚣已然逼近,我想要閉著眼睛踩死它,我腳瞪了半晌,葉少蘭道:“小姐在做甚么?”睜眼一看,我還在葉少蘭懷里,他仍舊抱著我,只是他的臉又紅了些。 我吞吞口水,“那個......” 本來想說的對不起,話含在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抱著我走到書桌旁,我腳一邁,迅速爬到了書桌上站著,他拿一支筆,蜈蚣順著狼毫爬上筆桿,他用筆將蜈蚣重新抖落進杯子里,他蓋上杯蓋的那一瞬,我如獲新生。 “小姐,梅子水來了”,蜈蚣的實行者姍姍來遲,天香笑嘻嘻的,以為我們計謀得逞,卻不知,我崔蓬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種軟體動物,貼在地上,教人難受。 天香手上依舊是一盞甜白,我說:“以后換青瓷,白的不好看,都存起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