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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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輩子蠅蠅茍茍,從未對誰心軟,也從未對自己心軟,在臨死的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那種恍如少年純真柔軟的心跳,驀然之間,他便不舍得讓解驚雁痛苦一生,他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真可惜,有些話到想說時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 心跳減緩的速度無比清晰,脈搏滯停無力,他發不出聲音,只好張著嘴,用口型道:“我從不吃虧……利用你……其實不必賠上自己送上你的床……所以……” 真是遺憾,最后這句話也說不完。 閉眼之前,他看到解驚雁居然從呆滯的狀態下稍稍清醒過來,緊緊地盯著他。 嚴朔身子一弓,猛地抓住解驚雁的衣領,驀地手指失力,兩臂垂下。 解驚雁手緊緊握著嚴朔脈門,罩下一個結界,柔柔地包裹著嚴朔,他恍惚地道:“你死了也好,死了便不再是嚴大人?!?/br> “不必再穿那身討厭的官服,不再是長安使?!?/br>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和修真界與凡界都兩清了?!?/br> “你剩下的,都屬于我了,以后你就叫解夫人?!?/br> “你從前不肯嫁我,現在你人就在我手上,已經由不得你了?!?/br> “我娶你,帶你回家?!?/br> “一起回無良谷?!?/br> 突然的轉折讓在場之人震驚不已,杭家子弟識趣地默不做聲,那邊百余艘艦船失了長官混亂成一片。 有將領大叫長安衛副使,長安衛有人答道:“副使重傷,未來前線?!?/br> 將領又問:“兩位副使都重傷?” 長安衛那位答:“都在先前獵妖時重傷?!?/br> 長安衛正副使都沒了,這島如何進? 這里面便有蹊蹺了,嚴朔把一場計劃做到非他不可、離他不行,這背后的用心,便不好說了。甚至連嚴朔這死也不好再說是不是因公犧牲。 百船正中某一條船上,有明黃的身影一閃,做了一個撤的手勢,百余船不甘不愿的撤了。 “革去嚴朔長安使之職?!庇辛顐飨?,“收尸鞭打?!?/br> 人都死了,還革什么職。 只差臨門一腳,大事將成之時,長安使身死戰前,壞了皇上綢繆幾十年的事,誅九族都算輕的。不過,有人心中暗道,從未聽嚴大人說過家人,只怕也沒什么九族能讓皇一誅的。 嚴朔的軀體長安衛也沒能要回去,被那位厲害的解公子強擄走了。 ※※※ 結局(下)我很想你 破曉之時,第一道晨曦落在海上,閃起粼粼金光,鎮魂印突然紅光大熾,四碎散開,向天空高處紛紛飄去。 連墓島外的迷瘴淡得化在空氣里,被海風一吹,散到天涯海角。 何無晴和方清臣撐著劍堪堪站著,他們的經脈和手中的劍里皆不見靈力運轉。 顯然是靈力枯竭了,連行走都困難。 方清臣叫住走出十步遠的何無晴道:“何座去何處?” 何無晴走的艱難而緩慢,卻一直往前不回頭:“從哪里來,回哪里去?!?/br> 方清臣強提一口氣拎起劍,道:“無良谷?” 何無晴愣了一愣,道:“嗯?!?/br> 方清臣緩緩跟上:“竟不是聽你師兄之話回山么。我已無處可去,借你谷中小住,待婁座醒來,我再與他告別?!?/br> 何無晴筆直往前走著,他的聲音遠遠傳過來:“之后去何處?” 方清臣望了一眼東方的魚肚白道:“一身血債,自有歸處?!?/br> 他們一前一后,漸行漸遠。 連墓島上,十連墓前。 杭澈靈力已近枯竭,十丈遠的距離,從前不過是幾步的功夫,如今走過去,卻耗盡了他最后一點靈力,伸手,握住賀嫣冰冷的手,環住了夫人透支靈力的身體。 賀嫣筆直地站在原地,手勢定在最后降魂招的動作,雙眼睜著,乍看炯炯有神,仿佛還能再降五萬怨魂,細看才知眼里已無神采,賀嫣已經沒有意識了。 杭澈低頭去看夫人手腕,上面傷口猙獰,鮮血淋漓,淋漓的不是新血,賀嫣已再無血可流,而是之前的血未凝結,有的順著手臂蜿延到袖子里,有的滴到地上。 魂刃刀下的血,是凝不了的。無論是人是妖,受魂刃一刀,就算不被刺死,也會流血而死。 好在賀嫣的傷口自動凝上了,畢竟他是魂刃的主人。 蒼白的手臂,刺目腥紅的血,連體溫都像失了生命特征一般冰冷,若不是按著脈門聽到極微弱極緩慢的搏動,杭澈差點就要抱著夫人一起躺進墓中。 為渡渡魂不需用血,情況比賀嫣好些,卻也不妙,光頭上都是冷汗,閉著眼體力不支地往后倒去,被艱難趕過來的秦烽接入懷中。 秦棄夢原地站著,遠遠地望著那邊,緩緩拾起兩把秦家長刀。靈力枯竭后,這刀,實在重的很。 更不要說還要拎上弟弟的那把。 秦烽歇了一會,緩緩起身,背起為渡,深深地看了杭澈和賀嫣一眼,說了一句“先走”,隨著長姐一步一步下山。 秦家姐弟很默契地把連墓島留給了曾經的兩位主人。 杭澈靠在十連墓最后的那座墓的墓碑上,懷里抱著賀嫣,手指輕輕撫著賀嫣毫無血色的唇,撥開額前汗濕的發。另一只手抵著賀嫣的后心,試了幾次,都是徒勞,根本榨不出一絲靈力渡給賀嫣。只好無能為力地望著賀嫣的嘴角,溫柔地笑了笑,再解下“流霜”在自己脈門和賀嫣一樣的位置,也劃了一道,鮮血涌出,灌給賀嫣喝下。 有溫暖的光照來,杭澈望去,海面上升起磅礴紅日,晨光普照,黑夜結束了。 新的日子開始了。 “嫣兒,一切都結束了?!焙汲狠p輕撫著夫人在陽光終于泛出些暖光的臉,“我等你醒來?!?/br> “夫人不要睡太久,為夫很想你?!?/br> 連墓島的鎮魂印散去之后,眾人才發現在鎮魂印里面竟還有一層禁制,那是婁朗尚在時下的第三層禁制。在鎮魂印與禁制之間狹窄的空間竟散亂地夾了許多修士。 杭家子弟沿著禁制繞島尋了一圈,在向陽的東面找到沉眠的臨淵尊,拿指一探,尚有氣息。 杭家子弟三三兩兩地扶出五十年前困在此處之人,一個個試過去,大多數還活著,也有一些死了??此懒说哪切┤松砩?,有打斗和互相撕扯的痕跡,想是早些年還清醒時曾與人以命相搏。也是,五十年暗無天日,沒有陽光沒有水,人都可以吃人。 尹家朧霧尊尹滇,秦家玉門尊秦笛,冀家金鐘尊冀證,都留了一口氣在,杭家將他們送給后方等著的各家。 半年后,冀家辦了喪事,好不容易救回來的金鐘尊仙逝了。死的很蹊蹺,說是突然失蹤遍尋不著,最后找到時,竟是跪在連墓島下,歸西了。 一年后,靖康帝駕崩。駕崩前特命史官在本朝jian佞傳里加了一個人“嚴朔”。朝廷上下不知有其人,皆是滿頭霧水,但皇帝要寫,也只好寫了,畢竟皇帝身邊也有些暗衛之類的人是不能公告天下的。此人能寫,想必已死,不必再保密身份。 嚴朔的傳比史上所有jian臣佞臣寫的都要嚴辭厲色,通篇用了許多諸如“惡貫滿盈”“心狠手辣”“欺君罔上”“無惡不做”的極端貶義詞。 想必是做了極壞的事,才讓靖康帝如此恨之入骨,死不瞑目。 五年后。 江南某個小城。 熙熙攘攘的街頭,叫賣聲不絕于耳。 一處遠近聞名的茶樓被圍得水泄不通,進不去的人,在門外伸著腦袋聽。 原來里面有這城里的最出名的說書人在講披香使最后一回:“話說婁朗輪回三世,行善無數,歷盡數劫,得道飛升——” 客人等不及說書人賣關子,大聲嚷著催促道:“他的夫人呢?” 說書先生揚眉一笑道:“攜夫人月兒住在一處桃花仙島,永世不分?!?/br> 客人們唏噓不已,贊嘆不已。 婁朗的故事蕩氣回腸,百聽不厭,畢竟這是凡人離得最近的“神”,有些古稀老人甚至曾還親眼見過婁朗,真實的人和事,聽起來才有滋味。說是真實的,卻又有很多版本。有人說,無論哪個版本的話本,說的事都是真的,因為最早說這些事的人據說是從連墓島上九死一生回來的,那些人在島上困了幾十年,說的話總不至于假。而且,各版本的意思都很一致——英雄不應長眠英雄冢,當與青山同壽。 所以,那些事應當都是真的。 茶樓外有一位白衣金帶的男子輕聲問身邊的紫衣男子:“還聽么?” 紫衣男子雖然在聽著,視線卻一直留在身邊男子身上,他的目光一塵不染,干凈的恍如少年,他說話不太快,甚至還有點困難,并不是嗓子有問題,而是腦子反應慢轉不過來,他慢吞吞道:“那你還聽么?” 白衣金帶的那位很有耐心地道:“在問我話前,要叫我的表字?!?/br> 紫衣男子眼里泛起霧氣,似乎對自己老記不住事情很是懊惱和自責。 白衣男子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慰:“不是怪你的意思,是我喜歡聽你那樣叫我?!?/br> “驚雁?!弊弦履凶佑昧Φ攸c了點頭,張口要接著說,卻忘了要說的話,急得眸子里全籠上了霧氣,“我忘記剛才要問你什么了……” 白衣男子柔聲道:“沒關系,我記得就行。你方才問我還聽不聽,我現在回答你,‘世桓想聽,我便陪著’?!?/br> 經這一提醒,嚴朔想起了之前的問題,眼里的霧氣散開大半,展顏道:“不聽了,我想回家?!?/br> “那便回家?!苯怏@雁道,“出來一個月,也該回谷了?!?/br> 在某個遙遠的小島,漫山遍野種滿了桃花。若沿著花道量步走一圈,足有十里?;ǖ赖谋M頭,是一個小渡口,立著個牌子寫著“十里桃花渡”。 字寫得十分精妙,透著一股極致的儒雅風度。 花開灼灼,卻不見有人。 在三千桃花深處,有一座小屋。屋子雖小,卻建的極為講究精致,檐門壁窗都用料考究、雕飾精雅。連里面的飄出的酒香都雅致得很,紅爐、美酒、火候,少了一樣或少了一分,都釀不出這種清雅又凈醇的味道。 煮酒的紅爐前沒有人,火卻燒得恰到好處,想是有人布了精細的陣法。 再往里屋,窗邊有張書案,書案明凈,簡潔地擺了文房四寶,看著是隨意擺放,實則講究方位角度,擺設自成一派風雅。 書案前坐著一名男子,端正矜束,十分雅致。他單手執卷,微微側身,手中的書卷翻過一頁,便會從書頁中抬眼去看屋里的床榻。 又一頁翻過去,他又瞧了一眼床榻,目光重回書上。 看到一半,他忽然緊緊崩住,執卷的手指微微顫抖。 因為他聽到床榻上的人終于說話了。 沉眠了五年,那聲音有些低啞,卻仍是掩不住嫣然的笑意,說的是:“遙弦,我睡了多久?” 杭澈放下書時,眼角已微微濕潤,泛著紅,走過去的步子顯然經過克制,卻仍然有些踉蹌,他一把抱住自己夫人:“嫣兒,酒都煮過無數次了,就等你起來喝?!?/br> 陌生的屋子和環境,讓賀嫣微微有些愕然。 杭澈緊緊抱著夫人,聲音漏出細小的顫抖,這不太符合杭家仙君的風范,卻因壓抑不住更讓人聽著動容無比:“嫣兒,我很想你?!?/br> 在夫君懷里,聞到熟悉的氣息,感受到強烈的占有力道,賀嫣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這里是家,莞爾笑道:“遙弦,我也很想你?!?/br> 再也不分開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