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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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嫣瞧了瞧自己,我這身打扮哪里像讀書人?頂多就是一個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再一想,他這是沾了杭澈的光。 誰稀罕他那副文縐縐假惺惺的樣子? 他輕慢地挑了一眼杭澈,問的卻是店家:“這事多久了?” 店家道:“前幾個瘋的在一個月前,大家沒在意。這一個月突然多了,大家才害怕了?!?/br> 賀嫣對所謂“不太平”已有頭緒,他主修招魂術,對一應與魂有關的法門與怪類皆了如指掌,該問的都問清楚了,心下已有頭緒,基本能確定“大約是食魂獸”。 他低頭思量須臾,“人有三魂,食魂獸食人天魂地魂,卻又如何食去那最后的生魂?” 更奇怪的是,“食魂獸罕見,修真界向來對食魂獸趕盡殺絕,若那‘鬼’是食魂獸,又從哪里來?” 賀嫣想事情時會習慣地盯著一處看,他方才目光是落在杭澈身上的,待思緒明了,入眼便是杭澈審視的目光,像是有話要說,賀嫣有些茫然地問:“怎么了?” 杭澈看了一眼店家和小二,不言語。 賀嫣明白了,杭澈不想暴露。 不想暴露他們是修士的身份。 關于這一點,賀嫣很贊同,這幾十年,修真界和凡界的關系一直有些微妙。 焚香之役后,修真界和凡界近年來越來越涇渭分明,到了凡界這一代帝王,甚至以天子之威頒長安令,“凡長安令所到之處,修真人士退避?!?/br> 為行長安令,皇帝在文武官員序列之外設長安衛,長安衛是隱形部隊,專司鬼怪神魔之事,僅對皇帝一人負責,不受地方和官員知曉和役使?;实蹥J命長安衛長官為長安使,長安使掌長安令,朝廷不知其人,不聞其蹤,神出鬼沒。 說來奇怪,凡界皇帝的長安衛,凡人卻不知,反倒是修真界對長安衛耳熟能詳。 想來也是,修士無論如何超脫,不能超脫于土地。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修真界對凡界皇帝頒布的長安令,無法熟視無睹,還得依令而行。 長安令本身難說有問題,皇帝金口玉言,誰又能說錯呢。 然而政令通行,才發現其中禍患——這長安令專挑邪祟怪妖所在出現! 除魔衛道是修士天職,獵取邪祟內丹是晉進修為重要手段,遇有邪祟出沒,修士豈有不出手之理。 于是便出現了修士獵邪祟受長安衛驅趕的情景,更有甚者,那長安使專挑修士獵邪祟成功取丹時出現,橫令奪走現成的內丹。 這簡直就是坐收漁利,打家劫道! 修真界不甚煩擾。 這些事在無良谷記載里有專章介紹,賀嫣曾經出游時也親眼見過。是以,他完全能理解杭澈的顧慮。 小二端來酒菜,賀嫣看似隨意問道:“不曾報官么?” 小二答道:“這鬼神的事,報官又有何用!” 有用??!賀嫣想,你們凡界其實有長安衛,報了官,官府把鬼怪等“特殊”案例逐級呈到中央,皇帝老兒知道了,自然會批給長安衛,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而且這官樣的程序過于冗長,等長安衛來,人都不知死多少。 賀嫣看著對面正襟危坐的杭澈,想到“所以杭家六子等在此鎮是為了除患獵怪?” “杭澈著急離開萬家酒樓也是為了此事?” 第14章 十四 獨酌憶 賀嫣自斟滿杯,一飲而盡,農家酒雖比不上萬家酒樓的仙人醉,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他上輩子窮奢極欲,養了一身公子哥矜貴毛病。這輩子在無良谷,雖不是什么名聲好的地方,但無良子也是講究的人,連帶著幾個徒弟衣食無憂,賀嫣那身公子哥的毛病被慣有增無減。 此時草酒一杯,不是什么瓊汁玉液,杯器也不是金樽玉爵,賀嫣舉手投足一飲一啄間亦喝出了養尊處優的自在。 杭澈視線始終在他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店家也不由也看向賀嫣,再瞧瞧杭澈,心想:“不知哪個世家的的貴公子,偷跑出來游山玩水,連個侍衛也不帶,今夜可不能在我小店里出事了喲!” 賀嫣只點了自己的酒,杭澈也無意共飲,端端正正坐在對面。 賀嫣這輩子說要浪子回頭、洗心革面,別的地方不好說,在酒這件事上,的確是長進不少。 酒量變好了,不再是外強中干的梁耀,這副賀嫣的皮囊量如江海,有千杯不倒的豪邁;酒品也變好了,不急不躁,有一種眾醉獨醒的超然。 曾經的林昀就是這樣的酒量和酒品。 他印象中的林昀是那種滴酒不沾的好學生,若非那次林昀為他拼酒,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林昀酒量其實極好。 賀嫣自斟自酌,動作放松而灑脫,一杯二杯三杯。 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 告訴自己無數遍不要去想,都是徒勞。 前世那晚拼酒的畫面,還是浮出來了。 當時他父親的生意正在成長期,他在公子爺的圈子里也未到能呼風喚雨的地步。 那次酒局猝然碰上了父親生意場上對頭集團的太子爺,當時外面的形勢是對方集團壓制他父親的公司,于是那位太子爺在酒場上也要鎮壓他。 狹路相逢,那天他一進酒局就知道不好,休想豎著回去。 那時他酒精中毒從醫院出來不久,從酒里爬回一條命,再見到酒便有輕微的抗拒。從前他玩酒有堵氣有放縱的成份,卻從未勉強過自己,那一次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強自己觥籌交錯,結果便是醉得更快。 林昀就是在他喝到太陽xue突突跳時出現的。 當時的場景,時隔兩世時光,仍然歷歷在目。 林昀每一個動作、每個細節,像被刻進時光里,在年歲里染上老舊的昏黃,每一個畫面都精致到難以忘懷。 賀嫣感到鼻子有些發酸,像當時他的切身感受。 當時林昀禮貌地走到他身后,接過了他的酒杯。 不經意碰觸到的手指,傳導過林昀秋夜里帶來的肅殺涼意。賀嫣的手指不自覺一蜷,指尖空蕩蕩,心頭蕩開時空兩隔的幽幽惆悵。 那時,林昀舉杯道:“他剛出院,身體不好,我代他喝?!?/br> 對方問他:“你是他什么人,憑什么能代梁少喝?” 林昀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我是他弟弟,我和梁總梁少是一家人,這個夠不夠?” 對方為難他,反問梁耀:“他說的是真的?怎從未聽你說有兄弟?” 賀嫣記得當時自己刻意回避兄弟問題,且逞能地回答是:“不必他喝,我可以?!?/br> 他不配合的后果就是,林昀不僅要以三倍的代價喝完本該由他喝的酒,還要加一個打通關。 高濃度白酒,一杯接一杯倒進林昀胃里。 對方從一開始的不屑、戲弄到最后的震驚,表情的變化可笑而夸張。 賀嫣的記憶摒除了所有多余的人和雜志,只剩下林昀冷靜的目光和透明的酒液,周圍的人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林昀二十歲的身子清瘦而略顯單薄,酒氣將他的臉色熏得漸漸酡紅。 那種喝法會死人的,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并不希望再也見不到林昀。 他半途試著去搶他的酒杯,也試著重新倒一杯加入酒局,皆被林昀攔下。 對方的人從詫異到不可置信,到徹底震驚。 最后一杯酒喝完,林昀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他凜然地舉著空杯到對方太子爺面前問:“張少,還要喝么?” 林昀以三杯對一杯,把張少喝得目光渙散,林昀一個書生,硬生生在酒局中喝出將軍的氣勢。 再沒有人能攔他敢攔他。 “你要怎樣才肯跟我回家?”林昀晃過整個酒局的人,停到他面前問。 那次,梁耀第一次放棄了暴力對抗與不合作,默肯了林昀。 酒樓是座落于長安街邊的一家頂級豪華俱樂部,他們倆都喝了酒,沒有辦法開車,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人提出要叫車。 他們沉默著,林昀在前,他在后,一前一后踩著長安街空曠的回響,一步一步,回家。 那是前世他倆之間少有的寧靜,雖然是用走回去的,可仍然顯得時間不夠長。 長安街的肅穆成了記憶里洗不掉的底色,林昀倔強冷靜的身影穿透時空落進賀嫣此時的眼眸。 他輕輕顫了顫眼睫,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 林昀? 并不是。 眼簾蒙上了霧,賀嫣偏過頭,掩飾一瞬間地恍惚與心酸。 歷經痛徹心扉,大夢初醒,重新開始一段人生,發現自己有些地方開始變得越來越像林昀。 比如這酒量,比如這酒品,比如減輕的戾氣。 賀嫣用力睜大眼,眼底逐漸清明。 眼前,對面,端正而坐的,是杭澈。 涿玉君。 為何,自從見到他,會一而再,再而三想起林昀? 又為何,對他會一再心軟,那些看起來無禮的舉動,他竟然盡皆不生氣,甚至可以理解? 畢竟,活過兩世的人,何必再跟誰較勁。 賀嫣想:我大概不再可能像對林昀那樣去對任何人了,我所有的獠牙和利爪已全部亮給了林昀。 竟然全亮給了林昀……他梁耀就是個人渣! 賀嫣喝得不算快,外表看起來顯得很灑脫。 一壺喝完,換一壺。 一個人喝酒他也不覺無趣,這一世賀嫣做什么都能自得其樂,自斟自飲也樂在其中。 他無意拉杭澈陪酒,杭澈那副端正的姿態顯然也不打算沾酒。 賀嫣喝兩口,瞧一眼杭澈,把對方當成了下酒菜。 眉清目秀,峻鼻薄面,皓齒淡唇。 夾兩口小菜再瞧一眼,稍稍偏開一點角度,看杭澈的側臉。 杭澈微微垂首的側臉和林昀是有相似之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