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11對不起
正午耀眼的陽光穿過半透明的潔白紗簾,在床上方子初緊閉著雙眼的臉龐上投下斑斕的影子。 她的眼睛在刺目的光輝下倏然睜開,直直地瞅向雪白的天花板,愣了好幾秒,“呼啦”一下掀開被子起身。 一旁凳子上坐著的護士連忙上前阻止她:“你還掛著靜點,不要亂動?!?/br> 護士一揚下巴,她跟著抬頭一看,原來自己正注射著葡萄糖,于是低下頭看向扎入針頭的手背,平復了一下呼吸,問護士:“跟我一起的另一個人呢?他怎么樣了?” “你放心,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就是還沒醒?!?/br> 方子初追問:“他在哪個房間?治療他的醫生是哪一位?”她的語速很快。 “他的主治醫生就是我?!?/br> 隨著一聲清亮的男音,方子初轉頭看過去,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人出現在病房門口。他一身白大褂,微微露出里面天藍色的西式襯衫,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一對鏡片被耀眼的日光閃成白色。 當他走進后,方子初才看清這個年輕醫生的臉龐,發現他長得極為俊秀。 “今明兩天,他應該很快就會醒了,不要著急。你的身體狀況也不太好,昨天勞累過度,需要恢復。如果他醒了,護士會通知你的?!蹦贻p醫生解釋著。 方子初點了下頭,又追問:“他具體的身體情況怎么樣?會不會落下什么……嚴重的損害?” “我們猜測他應該是個有一定武術功底的人,很擅長躲避。全身上下七處槍傷,還有多處子彈殼的擦傷,但無一命中要害和骨頭。大量的出血讓他的身體異常虛弱,如果送來得再遲一些,恐怕命都保不住?!贬t生繼續耐心地解說。 方子初眼神誠摯地看向他:“太感謝您了!請問尊姓?” 醫生輕柔地一笑:“言重了,救死扶傷是我們的天職?!彼焓种噶酥缸约盒厍暗你懪?,上面刻著叁個深藍色的大字,“我叫顧修文,是外科的實習醫生,昨晚正是我值崗?!?/br> “顧醫生,我現在可以去看他一眼嗎?”方子初問。 顧修文抬頭掃了一眼葡萄糖注射液瓶子,溫和道:“再等一等吧。你的靜點就快要打完了?!?/br> ———— 肖涼的病房在重癥區。 方子初開門后,就看到這個少年沉睡在潔白柔軟的被褥之中,暖陽的光輝將他的鬢邊眉角點染成金色。 她急匆匆地走到病床邊,看到被子下他的肩膀處纏上了一圈圈嶄新的繃帶,貼近他的臉龐,感受到他輕勻的呼吸,心里的一塊大石頭這才落了地。 注視著肖涼臉上長短不一的淺痕,那是他爬進荊草叢中被劃傷的,她的眼底一片溫柔的心疼,卻忘記了自己臉上、手臂和小腿上也布滿了這樣大大小小的血痕。 “吱呀——”身后的門被推開。 顧修文看到一幅他不忍打擾的畫面:少女伸手輕輕為床上的少年掖好被角,她的側影輪廓在燦陽的光芒下柔和無比,如同曾在國外看過的天使雕像,鍍著一層圣光。 他的出神只在瞬間,便立刻發出一聲咳嗽。 方子初這才意識到這個房間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回頭看向顧修文。 “你們的病歷要登記名字?!彼谏韨饶贸鲆粋€病歷夾,從胸前的衣兜邊摘下一支鋼筆,抽下筆帽扣在尾端,一雙澄明的眼看向她。 方子初沉吟了幾秒,在想是否要透露出真實姓名,最后還是回答:“我叫方子初。赤子的‘子’,當初的‘初’?!彼聪虿〈采系娜?,“他叫肖涼?!?/br> “具體是哪個字?” 她猶豫了一下,“應該是……善良的那個‘良’吧?!?/br> “一般都是用這個‘良’字做名字?!鳖櫺尬脑诩埳下湎隆傲肌弊值淖詈笠黄?,合上病歷夾對方子初說,“你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姑娘。一副柔弱之軀把一個大男人從江灘背到這里。古往今來有太多英雄救美的傳奇了,所以‘美救英雄’格外令人欽佩?!?/br> 他話語間洋溢的贊賞之意讓方子初感到些許不自在,她無意中向沉睡的肖涼瞥了一眼,道:“其實沒什么。因為我也曾被一個英雄拯救過?!?/br> ———— 梅神父基督醫院是由二十世紀初來到中國鄂東傳教區的意大利籍傳教士創立的,這位傳教士的中文名為梅應欽,大家都稱呼他為梅神父。 梅神父正坐在院長辦公室里,仔細端詳著掌心中的金屬瓶蓋,上面還殘留著酒精的氣味,他剛剛清洗完上面邊角處的血跡,腦中回憶著昨晚那個少年被救治的場景。 他在漫長的一生里見過太多奄奄一息的人了。這個少年被抬到手術臺上時,原本緊閉的雙唇卻突然張開,吐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梅應欽當時心里一沉,這種現象很可能是中國人俗話里的“回光返照”,他讓顧修文和其他醫師護士們去做手術準備,自己則將耳朵貼近少年的腦袋,去聽清楚他的話。 如果萬一救治失敗,這些話就會成為他囑托給親屬的遺言。 “對不起……對不起……” 梅應欽詫異地抬起頭,沒想到他的“遺言”竟來來回回只有這叁個字。 “院長!”一個助理醫師用鑷子夾起一個金屬制的東西給他看,上面一圈整齊細密的尖銳邊角還沾著新鮮的血跡。 梅應欽瞇起眼睛細看,才發現它好像是個啤酒或汽水瓶的蓋子。 助理醫師說:“這是從病人手里扒出來的,他把這個東西攥得死死的,手心都被拉開了一些小口子?!?/br> 他從醫師手中接過這個瓶蓋,翻到內側,在手術燈的光線下,看到了上面模糊的字跡:贊譽汽水。這是漢口極負盛名的汽水品牌,他也曾喝過。 “砰砰砰!” 一陣略顯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梅神父的回憶,他把瓶蓋放到抽屜里收好,打算在少年醒后歸還給他,很明顯這對他來說是極為重要的東西。 “進來?!泵飞窀傅?。 開門的是顧修文,他一身整潔的西服,手里拿著一份報紙,腳步匆匆地走到梅神父的辦公桌前。 他將報紙的一頁在桌上攤開,上面赫然印著一張通緝令,通緝犯的臉和昨天那個送受傷少年來到醫院的女孩有七八分相似。 顧修文記得,她叫方子初。 梅神父掃了一眼通緝令上的文字,淡然地說:“保護收留的患者,是我們醫院的責任?!?/br> “我也是這么想的?!鳖櫺尬恼f。 梅神父微笑著看向他:“你不怕江如海?他現在可是一省的督軍?!?/br> 顧修文不緊不慢地回答:“您忘了,我的一位族叔可是如今的兩湖巡閱使?!?/br> “哈哈,看來是我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了?!泵飞窀感ζ饋?,眼角的一道道皺紋更加深了。 ———— 肖涼是當天夜里醒來的,睜開眼后被刺目的電燈光晃了一下,才慢慢發覺自己所處何地。 他被人救了。 余光里,邊上有個影子,他艱難地扭過頭去看,看到伏在床邊的一頭短發,眼中明顯怔愣了一下。 他掙扎著抬起垂在被子上的手,手指撫摸著女孩柔軟的頭發,指尖微微顫動著,帶著一份欣喜。 她還好好的,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