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06何五爺
“小坎”再也沒有了訊息。 白瑞麟依舊穿著他那件最喜歡的月白長衫,在桌前對著一面鏡子,用梳子就著頭油將額前的短劉海理得根根分明。 他哼著花鼓戲里的小曲,心里卻想著下一步要怎樣除掉肖涼。原以為跟肖涼使用同種武器、屬于同樣路數的小坎起碼會有那么點勝算。結果是他高估了小坎,還是低估了肖涼? 白瑞麟想起第一次見到肖涼時的場景,他是何五領進來的。當年的他可以說是面黃肌瘦,透著股營養不良,往那里一站活像顆豆芽菜,一雙下垂眼無精打采,眼里只有對這個世界的冷漠。登記時,他才知道他只有十五歲,是個名副其實的小伢。 何五說,這個伢極有天分,將來必有一番成就,是他從法租界的巡捕房里贖出來的,之前拉人力車的時候把一個洋人打死了。 說起何五,他是個蠻傳奇的人物,自幼練就一身擲鏢的絕活。清朝末年跟著那些黨人搞起了革命,發現光靠暗器不行,就和幾個人一起研究制炸藥,一次失誤讓他差點沒了命,所幸只是把眼睛炸壞了,成了個獨眼龍,另一只眼也只能模糊視物??衫咸鞀Z去了他一雙好眼睛,就會還給他一對靈敏的耳朵。所以后來他給自己的飛鏢取名“無眼鏢”。 想到何五,白瑞麟決定,還是由這個當年把人領進全知堂的“頭牌”來終結肖涼吧,這才叫有頭有尾。 日暮鄉關之處,何五獨自搖櫓,乘一葉扁舟,向鸚鵡洲劃去。他渾濁的眼仁里映照出天際的一片紫紅。 小船貼著沙洲而泊,他下了船。何五的眼睛雖然渾濁,腳步卻穩健有力,江灘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腳印,那腳印直通向那艘陳舊的帆船。 他一抬頭,就看到肖涼在船頭看著他,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個少年了。在他的印象里,肖涼仍然是那個脊背直挺、眼中隱忍著憤怒的瘦弱孩子。何五抬頭仰望著他,心里感嘆,不過兩叁年的時光啊,看身影他變得壯實了不少。 “等你很久了?!毙鲩_口道,“我知道老白一定會派你來?!?/br> 何五背起手來,邁開腿踩在了船頭上,沙啞的聲音如梟鳥的嘶叫:“你沒忘了我就好?!?/br> “我怎么能忘了你,當年是你帶我進的全知堂?!?/br> “我還記得你當時差點死在法租界的巡捕房,那可憐的樣子……”何五挑了一下花白的眉毛,道:“有一點我啊,搞不明白,所以很想問你。聽說你在全知堂這兩年,在武昌、漢陽、漢口都買下了一座叁進的大宅子,這可是你拉人力車還是在碼頭搬貨幾輩子都享受不了的榮華富貴。為什么你現在非要離開?莫說在叁鎮之內,就是在湖北,干殺人的行當,沒有哪里能比得過全知堂?!?/br> 肖涼道:“你說的不假?!?/br> 何五的語氣竟然變得柔軟了些,接著說:“你現在如若反悔還來得及,憑我的資歷,還能勸勸白堂主,你繼續完成那個任務,劫船殺人這事就當你沒干過?!?/br> 肖涼道:“那個任務,我永遠都不會完成了?!?/br> “為什么?”何五追問著。 “你們奪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br> “什么東西?”何五瞇起了他那死魚眼一般的右眼。 “自由?!?/br> 何五冷笑一聲:“當年你可是簽了死契的,生是全知堂的人,死是全知堂的鬼?!?/br> “可我現在不想干了,我不想一輩子連正常人的生活都過不上?!?/br> “肖涼,你未免太貪心!想要富貴,又想要自由?你兩年間在全知堂接下不下兩百起任務,你已經知道了太多秘密了,全知堂豈能放一個大活人走?” “不貪心,人是活不下去的?!毙龅?,“我不想再被你們cao控,也不想被任何人cao控?!?/br> “哈哈哈……”何五一下子笑了起來,“沒想到會從你小子嘴里聽到當年我曾說過的一句話?!彼綇土艘幌伦约旱暮粑?,緩聲道:“你以后會明白的。就算你這輩子爬到最位高權重的地方,哪怕就算做了皇帝,也逃不過當傀儡的命。人這輩子不是cao控別人,就是在當別人的傀儡。哪怕是骨rou血親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過是利用而已?!?/br> “我好像在哪兒聽過一樣的話?!毙稣f。 何五微笑著:“恐怕是你以前的師父吧?!?/br> 肖涼哼了一聲,“確實是。不過,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這樣的。不放手一搏,連結局都沒有?!边呎f著,他邊掏出刀來,攥在手上,“有什么本事,照量一下吧,何五爺?!?/br> “好呀。你可不要后悔?!焙挝遛D身向江灘上走下去,道,“找個寬敞的地方死吧,肖涼?!?/br> 江灘上,何五立在東頭,肖涼站在西面,兩人之間拉開十米左右的距離。 何五一揮袖子,先發制人,從里面飛出叁支鏢,這鏢外形像洋船下面的螺旋槳,四個“渦輪”將空氣中的力量聚集到極致,遠近皆可駕馭,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就已轉到了肖涼眼前。 肖涼向后翻了個跟頭,側身一躲。 何五笑道:“放心,這僅僅是個開胃小菜?!痹捯魟偮?,十幾支鏢就向他飛去,且都往一個方向集中。 肖涼伸出刀來抵擋住幾個,然而刀刃太短,他只能一力地向后退。 那些沒有射中目標的飛鏢走了個回旋,又返到何五面前,他伸出手來,五根手指的指間輕巧地接住了那些飛鏢,說道:“你可知我這些鏢叫什么名字?” 見肖涼沒接話,他接著說:“我給他們起名‘無眼鏢’,因為它們要起人命來,可是不長眼睛的?!闭f罷,又有更多的鏢像是雨點一樣向肖涼飛去,擅長近距離作戰的他對這種更遠程的暗器明顯招架不住。他現在唯一的動作就是不斷地向后退,這樣以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拉出了十多米。 何五見狀喊道:“你想躲到何處?我只要腕上再使使力氣,這鏢就是多飛出幾米遠也能做到。但你再向后退,就徹底拿我沒辦法了?!?/br> 其實肖涼在躲避的同時,也在觀察這些飛鏢,但武器不是人,它們好像沒有什么可捕捉到的破綻,只是冷冰冰的任人cao控的工具。他的眼神已不再那么漠然,開始認真起來,握著刀向前走去。 他和何五本不是同一武器路數的人,想要就此突破,得以近身,唯有用血rou之軀。何五的鏢又齊齊發了過來,肖涼卻還是向前走著,鏢近身了,他舉起手中的刀迅速地揮動抵擋著,那些被短刀碰到的鏢發出金戈之音,有的甚至擦出短暫的火花,再也沒有力量回旋回去,便統統落在了沙地上。 可仍有些刀刃接不住的,他只能左右躲閃著。一波剛平,又有一波鏢雨飛了過來,這些鏢被躲過后回到何五手上就可以被反復使用。 肖涼終究是招架不過,盡管他以最快的速度躲避這些東西,左腿一閃,膝窩處就中了一鏢。他流暢的動作就像電影膠卷卡帶了一樣,原來這鏢上的四個尖角上布滿了細密的倒刺,一旦擦到rou上,就會立刻嵌進去,借著力的慣性,猶如數根針在皮rou之間螺旋著切割,其痛苦可想而知。 何五笑著說:“怎樣,小伢,領教了吧。我這‘無眼鏢’的威力可比火槍的彈藥?!彼嗽拕偝?,就見肖涼向自己沖過來,好像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一般,那動作還是一貫的迅速,一貫的流暢,舉起刀就揮過來。 他避閃不及,右肩上挨了一刀,因而右手腕的力氣弱了下來,投出的飛鏢四散開。肖涼一手揪住他受傷的那面肩膀,就算身上又中了幾鏢也死死不放。于是,更善于近戰的他占了上風。 何五道:“你小子真有種,我沒看走眼?!?/br> 只見肖涼額頭上沁出一層細汗,唇色發白。他也是血rou之軀,怎會不痛?但他好像全然不顧身上的一切,就這樣和對方僵持著。 何五是個有武術根基的人,在肖涼強悍氣力的撕扯下巋然不動,他將左手搭在右肩上,說:“今天我讓你一把,就赤手空拳和你這拿刀的比一比?!彼碛蒙狭庖獙⑿龅氖株聛?,卻被緊緊捏住右肩,沾著他的血的刀又一次劈了下來??删驮谶@時,肖涼的動作卻凝固了,那把刀懸在何五的頭頂。 原來是何五踢到了他已被鏢扎進的傷處,使那些倒刺更加深入了。肖涼一下子痛得無法施力,臉龐的五官都扭曲了起來,可他還是一聲不吭,盡自己全力與之抗衡。 何五又一個鞭腿,他向右趔趄,晃悠了一下勉強站住。他看著何五的笑臉變得猙獰起來,“肖涼,你以為你算什么?當年我和那些伙伴們鬧革命的時候,一個炸彈,他們都血rou橫飛,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你經歷過這樣的地獄么?” 何五接著揮拳劈腿,直奔他的傷處。一連串地灼燒著撕裂般的疼痛襲擊了肖涼,讓他措手不及,跌倒在地。最后,他被捏緊手腕,短刀也隨即掉落在地,然后立刻被對方撿起。 肖涼坐在綿軟的沙地上,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在叫囂著,他一時間竟沒法cao控自己的身體爬起來。眼看何五手中原本屬于自己的刀就要抵上脖子,他還不認命,插了五六支飛鏢的雙腿掙扎著要起來,而一陣冷意已經攀上了他的脖子。 “再見了,小伢?!焙挝逭f。 “砰!——” 隨著一聲槍響,何五愣住了,他感覺后腰濕漉漉、火辣辣的,不禁回過頭去瞅,一個梳著學生頭的女孩兒正站在他身后,她雙手舉著一把槍,而槍口正沖向他。 接著,他的后脖頸就被劃開了一個口子,何五懵懵地又轉回頭來,目光之中肖涼正舉起刀,對準了他的喉嚨。 在他即將失去意識的時候,聽到肖涼說:“再見了,何五爺。你問我見沒見過地獄,你忘了,我就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br> 然而,這個對于他來說算是“初出茅廬”的小伢并不知道,“無眼鏢”向來都是淬了毒的。肖涼與年少時的他有那么點相像,所以他心里總有些惻隱。 可是,這個小伢心里的仁慈早就絕了種。 最后的何五倒在地上,睜大眼睛,直直地望向蒼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