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01楚天舒
雷雨初歇,霧鎖連江,極目遠眺,楚天遙闊。 武昌江畔的碼頭上,數十只船只錯落地??恐?。戴叁干這在江上運客的營生已經十多年了,今日竟遇到一個爽快的主顧,一個人包了他這艘平時可座十人以上的船來。 戴叁不禁仔細將這位乘客上下打量一番,是個身量不高的清瘦少年,長相不出眾,嘴邊和下頦留著短青的胡茬,劉海被江風吹得有點凌亂。一身黑色短打干凈利索,行動間透出股落拓之氣。 他心道,這是哪里來的厲害人物?因為只有做苦力的才會著短裝,但此人又不像賣力氣的粗人。江面上這一程,他默默地搖著櫓,眼角余光不時向斜后方那人瞥去,充滿了探究的意味。 幾次來回之間,戴叁不經意觸碰到他的目光,后背竟滲出一下的冷汗。他在這片江面上來往十幾年,什么樣的眼神沒見過,各種各樣的欲望和情感在他們眼中搖曳閃爍著。但這個人十分不同,他眼里空無一物。 就在這時,一陣江風從斜后方吹來,戴叁的鼻翼翕動了一下,這風里怎么摻著股鐵銹般的氣味!這……是血腥味!他再向后一瞥,終于明白此人是做什么的了,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曾聽聞道上有這樣一種人,專替權貴豪強殺人,他們身上總有股陳舊的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不一會兒,船就到達了四官殿碼頭,戴叁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收了那人的錢后恭敬地點點頭,望著他上了臺階。 漢口沿江的地方有一片片木制的吊腳樓,經過江水和雨水不時的洗禮,木板已經褪色,顯得暗沉破舊,如同一條灰黃色的腰帶系在這叁鎮之中。 剛從船上下來的少年沿著錯落不一的青石板上去,來到一個賣吃食的小店,坐在外面的一張陳舊椅子上。 伙計一看熟客來了,忙招呼道:“還是老叁樣?” 少年微微點了下頭。 很快,一碗加了滿滿辣子的牛rou粉、一盤醬牛rou、一壺用冷水冰過的漢汾酒并一盞瓷盅就被端了上來。少年應該是餓了,吃相上顯得有些急促,最辣的菜就著最冷冽的酒,吃到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也不知是被辣到了還是因為胃疼。 酒足飯飽之后,他便往坡下的江邊走去,穿過及膝的蒿草堆,在水邊蹲了下來,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浸在江水里清洗。刀刃上黏稠的血液還未干,在微漾的江水中被慢慢暈染成淺紅色。 少年一眼不眨地看著刀被洗涮干凈,甩掉上面的些許水珠,用衣袖將它擦干。他瞇起眼,看著刀刃上流過一道雪白的光。 順著這片密集的吊腳樓向東,是英、法、俄、德、日五國租界。沿江高大堂皇的西式建筑鱗次櫛比,嶄新锃亮的小汽車在寬闊的柏油馬路上行駛得不緊不慢,舒緩悠揚的爵士樂在番菜館與咖啡廳的留聲機里響起。 緊挨著這片租界,有一條“洞庭小路”,居住的都是漢口的體面人物。整齊干凈的里份街道邊,香樟和梧桐枝繁葉茂,紫金花含苞欲放,兩叁人力車夫腳步匆匆。 一個普通打扮的男人一陣疾風般跑入了“懷興里”,在兩扇緊閉的烏漆木門前停下。這一戶住著一位從德國留洋歸來的橋梁結構建筑師,名叫方如晦,是長江大橋一期規劃組的核心人物。 來人急促地敲著門,喊道:“方先生、方先生,不好了!” “嚷什么!”一個年長婦人的聲音從門內傳出,“先生正在里邊工作呢,不好吵到他?!?/br> 來人焦急道:“林姨,我有十分要緊的事找方先生?!?/br> 方如晦此時正在書房做橋梁相關的計算,他的女兒方子初伴在身側。 她容貌不算艷麗,卻有著遠山般清淡的眉眼,此時正眉心微蹙地盯著草稿上的一道物理計算題。 父親掃上一眼,溫和地說:“這個恒載內力你哪里學過,還是從最基礎的學起,莫要急躁?!?/br> 方子初點了點頭,清澈的眼中晶亮的光閃著:“爹,我什么時候能學到這里呢?” 方如晦將手中鋼筆放下,嚴肅地問:“阿初,你且告訴我,愿不愿意到國外去學習?”他推了推眼鏡,接著說,“我和你娘都是有這個意愿的,你要知道,現如今在橋梁技術方面,西方是比我們要先進的。而且去留學能夠進一步增長你的見識……” “去哪里?”方子初眼中滿是期待地問。 “德國或美國?!狈饺缁迣ε畠号d奮的反應有點訝然,“我們是打算……” “如晦!”書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他的太太趙芳庭沖進來道:“柳大哥死了!” 婦女兩人皆愣在一處。 趙芳庭臉露悲切:“官府通報說,今天辰時在印斗山被匪徒埋伏了,他們在一輛馬車旁發現了柳大哥和嫂子的尸體?!?/br> “那他們的兒子呢柳岳風呢?”方如晦忙問。 “尸首都沒找到,很可能是跌到山崖下面了?!?/br> 聽到這里,方子初的眼圈一下就紅了。 方如晦深深嘆了口氣,“唉,這哪里是什么匪徒做的,一定是他派人干的!”一向斯文的他直恨得跺腳,“可我真是沒有辦法??!” 趙芳庭試探道:“你說的‘他’是……” 方如晦含恨道:“就是柳大哥搜集證據要上京告發的江如海??!這個狗官定是看到大總統病逝后,國內局面開始混亂,要清洗了對他不利的人了!” 趙芳庭訝然:“江如??墒乾F任的湖北督軍??!” 方如晦又低聲道:“恐怕我也命不久矣……”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也沒有參與到柳翰窮的事里去??!”趙芳庭嚇得臉都白了。 在妻女的驚訝之下,方如晦遂將那事道來,“江如海曾派人找過我,想要我手中的設計圖紙,更是要拉攏我做他的顧問。這幾年北平那邊財務吃緊,造橋的事只得一拖再拖。他說能給撥款,但我當時就拒絕了?!?/br> 講到這里,他兩條眉毛豎起來:“因為我當然知道他安得是什么好心!這條橋造起來,云南的煙土會更多、更快地運過來,他手底下那些兵行動起來也會更便利。等他狼子野心得到滿足,就是平民百姓遭殃之時。我就是死了,也不會給他賣命!” “死是萬萬要不得的,如晦,我們還是逃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壁w芳庭道。 “唉,你們走吧,我不會走。這不是在當逃兵嗎?”方如晦猶豫著搖頭。 “爹不走,我們也不走?!狈阶映踉谂杂弥赡鄣穆曇魣远ㄕf道,“要走要留,一家人都要在一起?!?/br> “不行不行,如果我一走,一期計劃就此耽擱,圖紙還在我這里。要我怎么好和上面交代!”方如晦腳步一頓,似是下了個重要決定,轉頭對女兒說,“你們先回江蘇。阿初你一會兒不是要返校嗎?明日禮拜一,你便可辦退校的手續,和你娘立刻坐船到上海?!?/br> “你不走的話,我們也不走!要死一起死罷!”方子初執拗道。 “你要聽爹的話,爹在這里是有任務的,走不了?!?/br> …… 趙芳庭將書房的門輕輕掩上,旋即掉下一顆淚來,她迅速擦了,默默走至樓下,到天井里去尋家里的傭人林姨。 林姨正坐在木凳上洗衣,一股皂莢的清香直撲到趙芳庭鼻子里,接著她叫了聲“太太”。 趙芳庭問:“你在洗什么?” 林姨笑道:“前兩天收拾咱家姑娘的衣箱,發現有些衣服已經不太合姑娘如今的身量了。就把它們都撿了等空下來重新洗洗晾曬,要不該發霉了?!闭f著她看向天井之中晾曬著的一套珠光白衣裙,“您看這套衣服,我看姑娘現在穿肯定袖子都得短一截,有點可惜了,短襖是上好的杭綢做的,裙子用的蘇州紡紗。再改一改還是能穿的?!?/br> 趙芳庭隨著她看過去,一眼便認出那是她母親曾給方子初做的衣服,上面的紫藍色鳶尾花圖樣是老太太親自繡上去的。 她不由得憶起叁年前的盛夏,他們一家人初來到漢口時,女兒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艷陽之下,她一路上臉上洋溢著明媚的笑容。還記得當時下了船,阿初失蹤了好一會兒,他們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去找她,直到她抱著叁瓶汽水氣喘吁吁、滿頭是汗地出現在他倆面前,說是去給爹娘買冰飲料解暑了。 想到女兒乖巧可愛的模樣,趙芳庭暗自下定決心,回頭向林姨道,“我現在給你把工錢結了吧?!?/br> 林姨嚇得忙把手中衣物放下,“太太,莫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您要辭我?” 趙芳庭道,“跟你沒關系。我們就要離開漢口了。最后想托你幫個忙,能不能讓你兄弟代買叁張明天到上海的船票?” 林姨點點頭,“一定給您辦到?!彼煊质质卣f,“您家一走,我這個老婆子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像你們這樣善心的雇主……那時家里的伢病了,是您給我拿了兩塊大洋救了他的命。唉……” 一聲嘆息劃過天井,被風帶走,晾衣繩上的白色衣裙角袂蹁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