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一瞬間的恍惚涌上心頭,明明早上還在想著去了揚州要如何逍遙,幾個時辰后卻要被人威脅著進了宮,連自由都沒了,哪來的逍遙。 也罷,多想無益。索性放下簾子,再也不去看車外風光。 京都風水極好,城內外風景迥異。城外水流澹澹,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所以才有八水繞城的說法。城內大道縱橫,東有城樓廟宇,西有繁華街市,熙熙攘攘,往來不絕,正是千百家如圍棋局,十二街似種菜畦。 而皇宮,則坐落在京都正中央,周圍分散各王府、執事所,形成眾星捧月之勢。葉府離皇宮不近,不知隔了多少條街,不過轎子抬得穩,兜兜轉轉也就到了宮門口。 皇宮都是什么樣的,紅漆墻,琉璃瓦,雕梁畫棟,亭榭樓臺,只可惜,這些錦繡一樣沒有看到。她甚至沒來得及打量宮墻有多高,就被急不可耐的小太監抬回了未央宮。 她也算是客,本來是要拜見淑妃的,可是人家說自己宮務繁忙,不便相見,指派幾個小宮人引著錦繡一行人去了偏殿的一個住處。 帶頭的宮人品階稍高,宮服也與別人不同,看著挺和氣的,也挺好看的,至少沒像別人一樣擺著冷臉叫人尷尬。來人行了一禮,與平日做揖不同,應該是宮廷的禮儀。禮畢,裙裾絲毫不見亂。她沒多說什么話,只將錦繡安置好就退出去了。 后來又有人傳話說讓錦繡每日煲一些湯水,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吩咐。 想來李氏早已將她的底子抖了個干凈,否則淑妃也不會知道她長于廚藝。而每回錦繡被逼著煲湯時,都恨不得往里面摻和幾粒老鼠藥把人毒死算了。 無奈有賊心沒賊膽,邊上還站著五六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嬤嬤,她怕到時候老鼠藥沒投成這些人先把自己給毒死了。 如是這樣過了三五天,淑妃依然沒有召見錦繡的打算,下馬威嘛,定是為了殺殺她的銳氣。不過淑妃可失算了,錦繡根本毫無銳氣可言。厭惡李氏是一回事,對淑妃又是另一回事,錦繡對她,是警惕居多。真要說什么怨恨,暫時還沒有。 一如李氏的其他兒女一樣,錦繡一律沒什么好感,也沒什么期待。 見不著,她也落得自在,除去每日煲湯,學宮規,剩下的時間都是自己的。那教宮規的是個老嬤嬤,教條且嚴苛,好在錦繡不是個蠢的,所以也沒讓她挑出多少毛病。一來二去,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知夏和知秋則凄慘多了,被強行跟著淑妃身邊一個叫珍珠的宮女學規矩,每日不累地走不動道是不會罷休的。至于手腳磨出泡來,那也是常態,也不知這位宮女是怎么教的。難道原本站著就能學會的,偏偏要用跑的? 錦繡見著心疼,對著那顆珍珠更沒什么好印象。無法,只得暗地里給兩人飲些泉水,希望能少受些罪。 后來錦繡知道,這位珍珠和頭天帶路的那個漂亮宮女是同一個人。 這日,一個長相圓潤的宮女正勸著錦繡出門。 宮女名叫百靈,聲音也像百靈。眼下兩眼放光地看著錦繡,忽閃忽閃煞是動人,錦繡好險沒有被她蠱惑著應下。 如今已是五月中旬,天氣雖還不熱,錦繡卻已經不想出門了。她苦夏,一入夏身子就像沒了骨頭一樣,懶得動。且又因為沒有了請安,整個人都悠閑了許多,軟綿綿地趴在美人榻上,隨意披著淡粉色曳地絲衣,遠看著像一尾漂亮至極地美人魚。 百靈見她這樣,連說話聲也放輕了許多?!叭缃駝側胂?,御花園的荷花開的正好,最適合游玩了。三姑娘這幾日天天拘在屋子里學宮規,想來肯定是倦了,不如趁這個機會出去賞賞荷?!?/br> “還是不去了?!卞\繡搖搖腦袋,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她在宮里名不正言不順,還是不要出去,免得真如葉啟文所說,招惹了事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百靈見錦繡搖頭,似看出她心中所想,便道,“三姑娘可是怕遇上什么人,這沒關系,咱們娘娘位列一品淑妃,可不是誰人都敢得罪的。再者,宮里有宮里的規矩,各司其職,一般不會多管閑事的?!?/br> “還是算了,這未央宮的景色也不錯,何必舍近求遠?!卞\繡托著香腮,依然沒被說動。 白靈有些急了,忙道,“這可不行?!?/br> 錦繡見狀挑了挑眉,“如何不行?” “姑娘有所不知,淑妃娘娘之前特意吩咐奴婢幾人,要好好照顧三姑娘,千萬別怠慢了。這要是成天待在屋子里,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就是奴婢的失職了。三姑娘還是聽奴婢的話吧,這出去走走多好?!闭f不定還能遇上貴人呢,百靈心中想到。 失職?這話說的就牽強了。估計是實在找不到借口,胡亂編的。 錦繡貌似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她對危險總是秉持著能避則避的態度,不論是對事還是對人,這回本來也是不愿去的,可是這丫頭磨人的功力實在是讓人招架不得。最后,只差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著錦繡出門了。 這也勾起了錦繡的小小好奇心。淑妃暫時還不會動她,這點毋庸置疑。既然這樣,引她出去的目的就不好說了。 “姑娘,您到底是去還是不去?”百靈睜大了眼睛看著錦繡,竟全是乞求的意味。 “那就去吧?!卞\繡還是沒挨住小宮人的請求,答應著出去了??催@小宮女應該是新人,只是替人做事,何苦為難她。滿屋子里不認識的宮人,數她最有靈性。 隨行的當然也只有小宮人,可謂是輕裝簡行。 御花園,錦繡原來以為只是個園子而已,真正看了才羞于自己的見識淺薄。里面多少奇花異草不說,另有抱廈、亭臺穿插其中,不知其數,就連腳下的青石路也是呈現出不同的圖案,千奇百怪,九曲通幽。 大魏立國數百年間,先后幾位皇帝喜好蒔花,不但請了大批花匠進宮,還將整個御花園大肆修繕了好幾遍。如今看到的,都是世世代代傳承而來,用巧奪天工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果真的皇家的手筆,普通官宦人家如何比得。 記得當初隨老夫人拜訪張太仆府上,席間,張家老夫人對著一盆蘭花好一番夸贊,眉眼之間俱是自得。為何?還不是因為那蘭花少有,可錦繡方才注意到,這樣的蘭花在御花園已經有好幾株了。 一路游下去,錦繡興致絲毫未減,這里的許多花草都是她以前見都沒見過的。加之這個點御花園的人并不多,竟也沒讓錦繡兩人碰上一個。 百靈也是個機靈的,見錦繡喜歡,更是費了心思說道。她雖然不知這滿地的花花草草究竟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典故,但哪條小道離得近,哪條小道上風景獨好,還是能說出一二的。 興致正濃,卻突然被人扯到旁邊的矮叢中。 “怎么了”錦繡皺著眉頭,對方力氣太大,袖子都扯出了好幾條印子。 “姑娘快看,那是皇上!在那邊!”百靈低聲叫著,生怕錦繡錯過了機會。 錦繡順著目光看過去,瞧見不遠處走過一行人。不知從那條小道走來,如今看去只剩下幾個漸行漸遠的背影。約莫五六個藍衣宮人,前后走著,可一眼看過去,還是會把目光放在那一身玄色團龍直襟朝服的男子身影上。 那人給錦繡的第一印象便是高,高的俊朗,高的好看。 玉冠束起,身量修長,行走間身子挺得很直,渾身散發著清冷的氣息,意外得,竟與這繁花開盡的御花園沒有半點不協調。這樣的人,若是轉過身定然會讓人驚嘆。驚嘆的不是容貌,而是氣質。 一行人走得也快,幾個恍惚間便走遠了。只留下錦繡兩人還在回味著方才的驚鴻一瞥。 “可惜沒有看清楚?!卑凫`喃喃道。 錦繡聞聲轉過去,見這人似丟了魂一般,暗自好笑,這一出戲,竟不知為誰演了?!皠e看了,回去吧?!卞\繡道。 百靈回過神,臉漲的通紅,一言不發地隨錦繡回去了。 遠處李德全悄悄落下了幾步,眼神冰冷地看著身后的矮叢,對著一個小太監小聲交代道,“去查查,看看是誰有這么大的膽子?!?/br> 即使藏得隱晦,李德全還是一眼就看清了。那人鬼鬼祟祟,不知是得了誰的消息才侯在那里,一個個的,都嫌自己命長了。 小太監也機靈,小跑著過去,不多時就將剛剛那地里里外外翻了個清。不過,并沒有看到什么人,又來回找了一遍還是沒發現什么,估計是走了??嘀樆厝?,將情況告訴了李德全。 跑得倒是快,李德全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第9章 召見 幾日后,淑妃娘娘召見了錦繡。 作為四妃之一,淑妃住的未央宮主殿自然是富麗堂皇。每一處都是精心布置的,細致地令人驚嘆。錦繡坐的地方,是其中的一個隔間,面前是一張紫檀木長案,上面放著一盞茶水,幽幽地吐著白氣。 水汽氤氳,抬頭便看見旁邊立著一個博古架,其中寶瓶器物不一,墻上掛著兩幅山水古畫,再遠處則是用一扇玉雕的落地屏風擋住。果真是如葉錦姝炫耀地那般,宮里的物件總是與眾不同的,吃的用的都比旁人精細地多。 等了一會,茶水已經溫了,淑妃才姍姍來遲。 多年未見,錦繡已經快認不出這位大jiejie了。想當年葉錦華可是名滿京都的人物,如今身著錦衣華服高坐在主位上,乍一看仿佛面目可親,依舊是姿容秀美,氣度天成。美則美矣,只是眉宇間的傲氣全然不見了,哪里看得出當年的才絕艷艷? 這么些年,葉錦華留給錦繡的印象還是那目下無塵的清高模樣。那是葉錦華慣用的姿態,顯然已經不適合如今的淑妃娘娘了。 葉錦華又何嘗不在打量錦繡。她進宮七年,雖說憑著母家爬上了高位,可是無寵亦無嗣,早就磨掉了了當初的心高氣傲。長寧侯府又一直逼迫,讓她不得不服了軟,將這位母親口中容貌甚美的庶妹接到宮中。 只是她如今看來,這庶妹何止是容貌甚美,只怕滿宮里都沒有一個比得上的。且不說小小年紀便隱有傾城之姿,單是那一身遮都遮不住的靈氣,就先叫人輸了一大截。 葉錦華目光復雜的打量了一會兒,方才笑道,“叫三妹久等了,jiejie前些日zigong務繁忙,抽不開身,只讓身邊的大宮女幫著照看,還請三妹見諒?!?/br> 錦繡只覺得那笑好像是帶了面具,一點兒也不自然,于是便想調動面部神經給淑妃示范一下什么才叫笑,揚著嘴角客氣道,“怎么能怪淑妃娘娘,娘娘是一宮之主,事物繁忙也是必不可免的?!?/br> “在宮里住的可習慣?”淑妃調整了坐姿,輕輕端起面前的茶盞,看樣子,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 習慣肯定是沒有習慣的,且不說宮里規矩多,單單是換了環境就讓人沒有那么快接受。何況,錦繡還是個前途未卜的。這樣每天都懸著心,總會覺得迷茫。 因為心里不痛快,錦繡答的也似是而非,不能說不好,可也不想說好?!拔囱雽m的宮人伺候的都很精心,風景也宜人?!?/br> 淑妃一笑,“宮里哪處風景不好呢,三妹昨兒也是見識過得?!甭斆魅瞬恍枰嘌?,一點就透,淑妃更愿意相信這位三meimei是個聰明的,畢竟日后要打的交道不會少。 “說起來我也有七年未歸家,祖母仙去的時候也沒能回去,實在是不孝至極,愧于祖母的教養之恩。聽聞三妹為祖母守孝三年,如此誠心,實在是難得?!?/br> 三年,確實難得,錦繡心里也覺得自己了不起,就是當初的葉啟文也沒有做到像錦繡那樣的畢恭畢敬。 不過真計較起來,她才是真正不孝,借了守孝的名頭,避免了同李氏兩年的爭鋒相對。若是再不恭敬誠心一點,自己心里也過意不去。因而推脫到,“哪里,身為人女,這都是錦繡應該做的?!?/br> “這原來也是我應該做的,偏偏沒有做到。這幾年還多虧了幾位meimei替我照看父母雙親,讓父親母親能安享天倫之樂?!笔珏f地無不惆悵。 錦繡不語,這話應該怎么接?事實上,她管你淑妃的雙親是誰,葉府的那幾個人,如今和她再沒有關系了。只聽淑妃又道,“三妹且放寬了心在未央宮里住著,皇后那兒我早就打了招呼,沒什么要緊的。這回接你過來實在是趕得急,委屈三妹了,日后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來,把這里當成自家就行了?!?/br> 淑妃雖未明說,但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讓錦繡安心待著,不要妄想在出宮了。她費了多少心思,連皇后那里都做了謀劃,若是最后事情沒成,打的可是她淑妃娘娘的臉。 李氏那日只說讓她進宮,原因也遮遮掩掩并沒有說清楚。錦繡雖然能猜出一二,可對這中間的內情還是不甚清楚。起碼,李氏的態度就很不對,她行事向來縝密,這回卻匆匆忙忙的,好似有人在催一般。 淑妃受不受寵不是個問題,宮里大大小小的妃嬪有幾個是受寵的,若是真有人受寵也不會至今只有兩人皇嗣了。 所以對于李氏執意送她進宮的決定,錦繡很是不解,難道她不怕淑妃心里起疙瘩?便道,“在哪兒住于我來說并沒有什么,只是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不瞞淑妃娘娘,我如今還是稀里糊涂的,許多事情還沒弄清楚?!?/br> 淑妃道,“咱們都是一家的姐妹,如今在這宮里是最親密不過了,有什么還說不該說的,也太生分了?!?/br> 錦繡聽來,只覺得這位淑妃娘娘比李氏手段高明多了,起碼說出來的話誰都愿意聽,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要是有一天李氏和淑妃對上了,結局一定很可觀。錦繡腦海里胡思亂想著,雖然不可能,但還是很期待有那么一天。 淑妃說了這些話,轉而又說起了長寧侯府,“既然三妹問了,我也不瞞著了。三妹也知道我外祖家乃是長寧侯府,葉家如今權勢益勝,然而比起侯府卻終究差了些。這偌大的未央宮,多半是侯府掙來的??上?,我這淑妃娘娘做的太不稱職了,于長寧侯府無益?!?/br> “如今我那幾個表弟已到及冠之年,秋后就要下場科考了,宮里沒個能說話的人怎么行,舅母舍不得自己的嬌女兒,可是為了兩個表弟也顧不得親戚間的情分了。聞得三妹姿容出眾,才遞了消息與我,讓我將三妹接到宮里來。其中的意思,想來三妹也不會猜不出。我雖貴為淑妃,可是終究不得寵,無寵亦無嗣,于葉家,與長寧侯府都沒什么大用?!?/br> 言罷苦澀地看著錦繡,“只是委屈三妹了?!?/br> 淑妃說的情真意切,好似真心愧疚,又好似對長寧侯府的做法不恥,而錦繡聽來卻覺得如墜冰窖,心都涼了半截。 若是淑妃的話屬實,她就只是葉李兩家矛盾的犧牲品,白白被牽扯其中。若是淑妃的話不屬實,可見淑妃才是真正心狠之人,長寧侯府助她良多,那位老夫人更是待她如珠如玉,就這樣讓自己外祖家背了黑鍋,難道一點都不顧念往日的情分? 孰是孰非,也一時難以分辨。 不過這個場合,錦繡不擺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就太不給面子了。 “三妹可是不信?”淑妃問道。 錦繡搖搖頭,“不是不信,只是有些驚訝罷了?!?/br> “沒什么好驚訝的,這世上什么事都有,見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你只看到了母親是侯府嫡女,葉家和長寧侯府素來親厚,可是這中間幾分真心幾分假意,終究說不清楚。好比我當初進宮,未嘗沒有侯府的意思。人總要看清一些事情,才能分清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br> 若是現在還看不清,她也別再宮里活了。 錦繡心里詫異,沒想到她還看的挺清楚的,難怪淑妃這位置做的這樣穩?!皼]想到娘娘想的竟然這么多?!?/br> 淑妃待錦繡卻是始終一個態度,好似多年未見的親人一般,說話并不拘束,侃侃而談,配讓她那端詳溫雅的面貌,容易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所以,關系最牢靠的還是一家里出來的人。如今三妹既然來了我的未央宮,事情就已無回轉的余地,我身為長姐,自然會護著你?!?/br> 言盡于此,說再多也沒有意義了。 兩人會面,似乎將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淑妃交待了幾句,都是些客套話,后來又道錦繡那邊伺候的人太少,將自己身邊的二等宮女給了錦繡。 好巧不巧的,宮女名字就叫珍珠。這回見著,不像第一次見到時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了,低眉站在那兒,再不見之前的刻薄。 錦繡領著珍珠回去了,暗道日后定要給這人安個糟心的名字,以解她們三人的心頭之恨。 珍珠在淑妃這里做了好些年的二等宮女,如今走了,自然要換人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