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出攤?!?/br> 人生幾多艱難,柴米油鹽醬醋茶,圣旨卻不能變成白饅頭。 ………… 鍋里的滾水白煙蒸騰,鐘意準備好了蔥花蛋皮兒,拿著搟面棍子飛快地搟出一張張雪白的餛飩皮兒。 今兒早晨為了那圣旨晚出攤了好久,這會兒的時辰不上不下,餛飩攤上正是冷清一片,正好剛在街上訂的餡rou也沒送來,鐘意便先搟著面皮,一會兒晌午做生意時能利索些。 “老板,來一碗餛飩?!?/br> 驀地,一道低沉清越的嗓音在身后響起,鐘意從案板上回過頭去,身后三張桌子的最后靠路口的那一張邊上,一個身穿靛色錦袍的青年不知何時已在桌邊坐下。 鐘意看著那個青年,雖然她不曾出入高門大戶,可在街上混跡了這么些年還是能看出些門道,那衣料子是織錦,腰帶上鑲的玉顏色透潤,應該是上好的老坑翡翠,還有那鞋好似沒什么大花頭,可鞋面隱隱流光,是玄色的錦緞上繡了暗紋。 再看那青年通身的氣質……麥色肌膚,劍眉星目,五官如同刀削斧刻,是一種透著利落凌厲的俊美。 可真是俊哈。 “餡兒料還沒到,客官您恐怕得等等?!?/br> 姑且不管這本應在皇城周圍圈子里徘徊的貴胄公子怎么跑這城西小旮旯里頭來了,既然上門就是客,銀子還是要賺的。 貴胄公子抬眸直勾勾看著鐘意,然后應了一聲,“好?!?/br> 難得上門一個貴公子哥兒,長得這么俊還那么認真地追著她的眼睛說話,吊在花季少女尾巴上的鐘意不得不承認心肝還是跳了那么一小下子,回過身去搟面皮兒的時候不禁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出攤的儀容。 倆大辮子,粗布裙子,面前還圍著一圍兜,上面有些成年累月積累的油漬,總體還算干凈,沒給城西棚戶區的百姓們丟人。 正想著,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送豬rou的大壯提著一籃豬rou過來,這大壯名副其實,身材跟他們家的營生也極是相映成輝,縱向橫向均衡發展,圓溜溜地到了鐘意的攤前把籃子往案上一擱,掀了上面的蓋的布中氣十足道:“妹兒,瞧,今天豬rou哥都給你剁好了?!?/br> “謝謝大壯哥啊?!辩娨庑χ乐x,一面立即著手取了餡料出來開始往里頭拌調料。 大壯站在邊上,瞧著鐘意忙乎的樣兒,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小聲道:“妹兒,聽說皇上把你賜婚給宣威大將軍了?” 鐘意小心地把鹽倒進rou餡里拌,應道:“是啊,你也知道了?你不是每天寅時就去攤上了嗎?” 永平巷里住的大多全是菜市上或者街邊上擺攤做生意的,日日都是起早貪黑,寅時就開始出工擺攤,是以今日有太監往鐘家宣旨賜婚這樣大的事情竟然都沒有引起圍觀什么的。大壯就是隔壁林嬸的兒子,家里頭是專門賣豬rou的,鐘意餛飩攤上的rou餡一直是他們家進的。 大壯道:“剛往家去了一趟,我娘說的?!?/br> 拌餡最是費力,鐘意抓著筷子面目有些猙獰,“嗯——來,幫我往里頭倒點蔥?!?/br> 大壯伸手將案上小碗里的蔥花倒進rou餡里頭,眼睛卻看著鐘意,有些試探道:“聽說,你想尋短見來著……” 大壯聲音一落,攤上桌邊坐的錦衣青年落在鐘意身上的眼神倏然一沉,然后默默移開,耳朵卻是豎得更用力。 鐘意吃力地扳著大碗的餡料,“你娘……誤會了?!?/br> 大壯看了鐘意一眼,滿眼睛寫著“我能不清楚咋回事你就別嘴硬了”的意思。 “行了,跟哥你就別逞強了,哥能不知道咋回事么,你不老早跟哥說過,那大將軍前后左右都是個短命鬼,嫁給他不是當寡婦就是陪著砍頭,哪個姑娘嫁過去就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祖墳埋錯地兒了?!?/br> 錦衣青年的劍眉動了動,側過頭去又看了鐘意一眼。 “好了?!辩娨獾酿W料終于完工,擦了擦手開始著手包餛飩,一面瞪了大壯一眼壓著聲音惡聲道:“行了,你可給我閉嘴吧,把我跟你說的爛肚子里,現在可是我要嫁過去,你能不能盼我點兒好了!” “我當然盼你好了?!贝髩褤P了聲音道,卻又壓低了嗓音,道:“不過要是他真死得早,哥等你?!?/br> 鐘意掀了鍋蓋子將餛飩掃進滾水里頭,腳下一腳往林大壯踹去,“滾,二叔說的一百兩銀子的聘禮的湊得齊么!” 林大壯往旁一躲,到了鐘意的對面,“還差五十兩,你再等個一年半載,等我們家那頭母豬下了崽,把崽養大了賣了,往別家借借,馬上就要湊齊了?!?/br> 鐘意冷笑,“等你家母豬下了崽再說吧?!?/br> 餛飩在滾水中翻滾,鐘意拿大勺撈了放碗里,撒了蔥花蛋皮,往后邊的桌上端去。 “多謝?!蹦莻€錦衣青年轉過頭來接過了鐘意手上的碗,然后對著鐘意的眼睛,笑著道了一句。 英俊之人的笑容總是特別奪目,鐘意的眼睛叫晃了一下,也跟著笑了,“呵呵,不謝,不謝……” 轉過身去,林大壯還在那里杵著想對鐘意喪夫之后的人生做出規劃,鐘意包著餛飩,冷冷睨了他一眼,“你已經在這兒有一盞茶多的時辰了,再不回攤上,我就告訴你爹你偷懶讓他削你?!?/br> 林大壯的臉色一變,“妹兒你這樣就沒意思了?!?/br> “滾蛋?!?/br> 目送著林大壯一溜小跑地滾蛋,鐘意長嘆了一口氣,心中不能不說不感慨,林大壯長她兩歲,又是這么多年的鄰居每天還給他送餡rou,這么多年的感情下來,永平巷的大多數人都預言她今后肯定會嫁給林大壯,餛飩與豬rou餡的結合那是多么的般配,連她自己都仿佛要信了,但鐘文卻是出奇地堅定。 堂堂龍威大將軍之女,怎么能嫁給賣豬rou的?就算現在鐘家沒落了,但好歹還是個官宦之家,找夫君起碼從舉人起步。 然,偌大的城西旮旯里頭連個儒生都沒有,哪里去尋適齡的舉人老爺?就這樣,鐘意生生熬到了十九歲還沒嫁出去。 “老板,收錢?!?/br> 鐘意正兀自心神遨游,那邊錦衣青年已經掃干凈了碗里頭的餛飩,都是剛出鍋guntang的餛飩,一會兒就下了肚子,論速度竟然絲毫不比那些皮糙rou厚的腳夫慢,這嘴也是夠耐燙的。 鐘意不由多看了一眼,“兩文錢?!?/br> 青年拿了錢出來,卻沒有立即給鐘意,反而開口問道:“不愿嫁給寧大將軍?” 鐘意聞言一愣,想是方才她和林大壯的竊竊私語走漏到了他的耳朵里。 鑒于是皇上的賜婚,愿不愿意的話豈是能隨便講出口的?鐘意想了想,選擇回避直面這個問題,迂回反問道:“瞧公子也是富貴人家出來的,關于大將軍的事情想必比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知道得更多一些是不是?” 青年爽快地“嗯”了一聲。 鐘意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青年,清亮的眼眸中眼神很是凝重深沉,直看的青年心中一陣兒的發虛,這是不是被看出來什么了?不可能,他和當年長得一點都不像。 就在青年心中轉過萬般繞繞的時候,鐘意終于開了口問道:“傳聞那個大將軍二十五高齡屋里還沒有個人到底是真是假?” 高齡?青年的眉梢抖了一下,心中松下一口氣,非常真誠地點一下頭答道:“是真的?!?/br> 鐘意笑了笑,道:“那你說,我和他兩個高齡未婚湊一塊,算不算天殘地缺?” “……” 街上熙攘,錦衣青年付了錢便徑直走了,一直拐出了街口的時候,方有一身著銀色甲胄的青年牽了馬過來,笑嘻嘻道: “將軍,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南征北戰里暗悄悄惦記了快十年都沒說上一句話的姑娘,這會兒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得說說話了,怎么就待了這么一小會兒?難道人家姑娘竟然看不上? 寧祁沒有說話,翻身上馬。 他心愛的姑娘,他知道她這些年所發生的一切,只說上一句話就能覺出,她還是和當年一樣的德性。 嘴欠。但是他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第3章 將軍是個有錢人 鐘意同青年正聊著,攤上已來了另外的客人,鐘意回頭招呼,那青年便默默把錢放在桌上離去。 有了生意,忙了起來,鐘意老早便將那青年丟到了腦后,一日忙碌,早早收攤回去,卻是見鐘文坐在屋里翹著腿兒喝著酒,一邊搖頭晃腦喝著小曲兒。 鐘意很奇怪鐘文為何回來的如此早,原是皇帝的圣旨一頒,鐘文在衙門里的待遇霎時有所提高,上司宇文大人親自奉茶跟前,又準了他早早回來。 當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吶! 鐘意冷笑,“二叔,你還記得棺材板里的我爹嗎?你難道不想想晚上怎么和他交代嗎?” 冷冷地撩了話,鐘意便去廚房做飯,背后默了一會兒,然后一陣哭嚎聲起起伏伏,“大哥二弟對不起你呀,大哥呀……” ………… 大約是因為賜婚來的太突然就像暴風雨,圣旨刷拉一下就過去了,導致鐘意的內心深處并沒有深刻的感受,所以在第二日晨起鐘意收拾了東西準備出攤的時候,就有人來幫助她徹底理解并且記憶了。 十余個身著甲胄腰配寶刀的官兵敲開了鐘家的大門,呼啦啦就往里抬了一箱一箱又一箱的東西,然后嘩啦開了蓋子,金燦燦銀晃晃的顏色頓時照耀了鐘家小院的天空。 身前一溜盔甲男兒朔氣錚錚,箱中的金銀珠寶金銀金銀的,鐘文勉強立住了身子,臉色卻掰不過來,僵硬著問道:“這是?” 來送禮的領頭的白袍俊朗小副將卻不看鐘文,只是對著鐘意笑呵呵道:“這是將軍先給姑娘的見面禮,待日子定下,再送聘禮過來?!?/br> 看著已是將不大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的金子銀子,瞧著剛陣勢跟下聘禮也沒甚區別,若這只是見面禮,那么下聘禮的時候是打算把箱子排到門口去,還是壘到天上去? 鐘意想了想,打算給他退一半回去,畢竟面還沒見一下就收人家這么多錢,總有種鄉下佬沒見過世面貪財的樣子,退他一半,也算是有禮了。 “將軍真是客氣了……” 鐘意推辭的話尚未出口,那小將卻仿佛洞察先機,笑瞇瞇地開口就截了,道: “將軍說了,請姑娘安心備嫁,莫要為旁的事情cao勞,將來成親,將軍一定會好好待姑娘的?!?/br> 這是讓她不要再出去擺攤的意思。鐘意瞬間領悟,畢竟她是要嫁給大將軍,再擺攤也不好看,可以理解。 但問題在于后半句——“將來成親,將軍一定會好好待姑娘的”。 這是不是屬于情話一類的嗯? 鐘意仿佛看到了戲文中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許下的海誓山盟,可這不是應該屬于小兩口私底下*用的么?這大庭廣眾青天白日的讓副將來傳達這樣的話真的可以嗎? 十九年來第一次接收到這樣直白的情話,鐘意表示臉上有點熱熱的,心中有些怪怪的,這個將軍的習慣貌似有點奇特啊…… “大將軍真是有心了,下官謝過大將軍?!辩娢墓笆职葜x道。 副將笑著還了一禮,然后同鐘意道:“禮已送到,那么末將回去復命了,告辭?!?/br> 說著轉過身去一抬手,跟來的兵甲們便齊刷刷地轉身,跟著魚貫出了鐘家大門。 鐘文看著金銀金銀,伸手顫顫巍巍地在碼得整整齊齊的小黃魚上方凌空拂過,“意丫頭啊,看來這個大將軍挺有錢的,將來守了寡倒也是吃穿不愁啊……” 鐘意轉頭冷眼睨著鐘文:“二叔你今天不用去衙門了?不怕又被人逮住???” 鐘文全副心神在金燦燦的小黃魚上頭,瞇著眼用力感受銅臭的芬芳:“他們不敢,宣威大將軍是我侄女婿?!?/br> “啪!”鐘意伸手一下將木箱蓋子拍下,正好夾住鐘文的手指。 “哎喲!” ………… 那日寧祁送見面禮之后,鐘意便沒有再上街擺攤,自然在家中的日子也不會閑著,成禮的日子隔日就送了過來了,跟著上門的便是京中最好的裁縫來量尺寸裁制嫁衣,繡娘拿了一沓花樣戳到鐘意面前,從嫁衣裙擺胸口的主紋樣一直到扣子的樣式,每一處地方都請鐘意親自挑選,磨著鐘意一張張看圖紙,完了還有首飾鋪子的老板也是一樣,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圖紙拿上門。 鐘意哪里看得懂那些,自然是要不停請教了才好開始選,晃眼過去就挑了五六天的圖紙,第七天的時候正式下聘禮,還是之前的那個副將上了門,這回只抬了兩箱綾羅綢緞,以及,一沓紙。 鐘意近些時光看紙看得有些心慌,顫顫巍巍地接了那一沓紙,只見每一張上都寫著字兒,有幾張還圖文并茂。 除了上頭一疊五百兩銀票,下邊的一沓是各種田契房契,連起來起碼能湊小半個京城。 鐘意看得恍恍惚惚,果然是達到了能讓圣上功高不賞境界的大將軍,這個寧將軍不是一般的有錢吶。 除了物質上的聘禮,還有一個精神上的活聘禮,附贈了一個小丫鬟,據說是寧將軍在凱旋的途中收留的,知道鐘意沒有丫鬟,所以特意先送過來培養培養感情。 鐘意原本當是寧將軍理解她的階層與他的差得天上地下,體諒她梳理婚前事宜上的艱難所以特意送來一個丫鬟幫她銜接銜接,鐘意懷著十萬分恭敬的請教心情對著那小丫鬟一天,于是就發現了小丫鬟的一項特殊技能——嘴皮子一動就如黃河濤濤江水,一通前后左右扯皮根本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