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以前顧姨娘每次路過宋姨娘的廂房,時不時的便能聽見里頭有昱哥兒或者宋姨娘的聲音傳出,或笑鬧歡快,或柔淡婉約,但不管是哪一種氣氛,那屋子里卻一直是鮮活而充滿朝氣的。 可如今…… 顧姨娘想著,不禁駐足而望。 昏黃的暮色中,那兩間屋子黯然無光,只要天再稍微黑一些,那屋子就能完全隱沒在了其中。 窗邊,還擺著幾盆宋姨娘之前養著的蘭花。 顧姨娘記得,就這幾盆蘭花,宋姨娘是和寶貝似的,因為這花種是宣氏還在的時候送給她的,據說是宮里御用的種子,宋姨娘喜歡的不得了。養的也格外的仔細。 后來宣氏沒了,宋姨娘對這幾盆蘭花就更用心了,平日里不假他人之手,唯恐丫鬟不懂養花之道把花給養壞了。便是一貫疼愛的昱哥兒,宋姨娘也是不讓他碰這幾盆蘭花的。 人似花,花似人。從前,人艷花嬌滿屋香,如今,人走花殘一室涼。 顧姨娘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忽覺一陣涼風狠狠的灌進了衣領,她一個哆嗦便回了神,然后扭過了頭就毫無留戀的邁開了步子…… 秋姨娘是沒想到這暮色西沉的當下,顧姨娘竟會來她這兒串門子的。 羅漢床上,秋姨娘正在納鞋底,亮亮堂堂的屋子里透著一股子莫名的暖意,讓剛從外頭吹了風進來的顧姨娘不禁露出了一個舒緩的笑意。 “想著哥兒姐兒都不在,我就來jiejie這兒坐坐?!睅啄昵皠傔M府的時候,顧姨娘也是個愛串門的,只是那時候宋如月不待見她,秋姨娘又是個悶葫蘆,漸漸的,顧姨娘就少了和她們的往來。 秋姨娘見了她,連連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兒,一邊將她迎上了座一邊問道,“你吃飯了嗎,不如……在我這兒隨便吃點,我屋里還有一壇前幾年二爺送的竹葉青,咱們喝一杯吧?!?/br> 秋姨娘確實是性子內斂的,可內斂卻不表示她是個不知冷暖、蠢笨愚昧的,宋如月才剛被送走,顧姨娘就不請自來,該迎還是該拒,秋姨娘心里是門兒清的。 見了秋姨娘的熱絡勁兒,顧姨娘暗中松了口氣,便是笑著應了下來。 秋姨娘見狀,便催促著婉兒趕緊去張羅飯菜,不過片刻的功夫,三菜一湯一壺酒就被婉兒仔仔細細的擺上了桌。 “好像還是meimei剛過門那會兒,你請了我和宋姨娘吃過一頓酒,后來咱們就再也沒有私下同桌過?!蓖票瓝Q盞了幾巡,秋姨娘的話就漸漸多了起來。 開頭的幾年,她因為是通房抬上來的姨娘,位份最低,所以不敢說話。后來宣氏死了,屋里沒了女主子,宋姨娘就以半個主子自居了,她因為看不慣,所以不愿說話??汕镆棠锸侵雷约旱?,她心里啊,還是有很多很多話想說的。 “那時候也是天真,總想著大家一起伺候二爺,都是姐妹相稱,肯定是和和氣氣的,誰知啊。人心隔肚皮?!鳖櫼棠锱e著杯,輕輕的晃了晃,一鼻子的酒香讓她筋骨都軟了三分。 這到底是二爺送的酒,甘醇清口,回味無窮。 聽顧姨娘這樣一說,秋姨娘剛要舉筷的手就頓了頓,不由嘆氣道,“其實打從二爺準備續弦開始,她就應該知道桃花塢里的風向是要變了的??上У阶詈?,宣家也沒有保她一下?!币婎櫼棠镎粗约?,秋姨娘忽然壓下了聲音道,“meimei可知,她被送去的那個莊子里頭住著的都是宗族里犯了大過的女子呀?!?/br> “???”顧姨娘愣愣的搖了搖頭。 關于那個清苑莊,她還真不太清楚,她是坐著花轎進府的貴妾,陸家宗族里的那些事兒,她了解的是絕對沒有秋姨娘這個家生子多的。 “那清苑莊,說是莊子,不過就是喊喊罷了。聽說,里面是有教習嬤嬤全權管著的,一旦進去了,不被那個嬤嬤扒一層皮,只怕……” 秋姨娘的聲音漸漸的輕了下去,可顧姨娘的身子卻不由的抖了一抖。 大周朝有很多偏僻的鄉村里會有一些官宦富家宗族特意買辦的莊子,那種莊子,其實說白了就是族牢,是用來關押族門中犯了錯卻沒辦法經由官府查辦的人的。 “總……不會鬧出人命吧?”吃驚過后,顧姨娘悄悄的問道。 “那倒不至于?!鼻镆棠飺u搖頭,“不過我小的時候聽老人說過,那清苑莊的管事嬤嬤是個庵里的姑子,這但凡是被送進去的女人,最先要絕的就是七情六欲,只要心里還有什么盼頭念想的,那管事嬤嬤就會動刑,直到人學乖了為止?!?/br> 顧姨娘聽了,心里又發起了慌,不禁連連仰頭就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方才喘了一口大氣道,“也是她咎由自取了?!?/br> 秋姨娘看了她一眼,跟著也苦澀一笑,“雖這話是有些落井下石,可是meimei卻沒有說錯。這些年,她是風光過的,先夫人走了以后。她要管昱哥兒老夫人也沒攔著,都這樣順風順水了,我就不懂了,她還有什么要爭的?!?/br> “位子唄?!币豢谇寰葡露?,顧姨娘已恢復了之前的從容,“她是被豬油蒙了心的,一心想要二爺身邊的那個位置,許也是先夫人走的時候同她說了些什么吧。jiejie還記得嗎?先夫人是下午斷氣的,最后的時候屋里就只有她一個人了,連二爺都不在?!?/br> “不管說了什么,那都是她癡心妄想?!币驗槌錾聿煌?。所以秋姨娘身上有著宋、顧二人沒有的奴役之心。 “誒,雖說那莊子可能是清苦了些,可……好在咱們這兒算是徹底清凈下來啦?!币娗镆棠镎f的淡漠,顧姨娘便跟了一句,“不過要我說,夫人倒真是個厲害的,從前先夫人在的時候,也不見余管事對她客客氣氣呢,可是到了夫人這兒,我聽說余管事是揮之則來的?!?/br> 秋姨娘一聽,不由想到因為貞姐兒而被三娘子呵斥的事,她當即就點頭道,“她不會比先夫人好伺候的?!?/br> “不過夫人是個賞罰分明的,若是咱們都安安分分的,想來她也沒什么理由特意來刁難咱們?!鳖櫼棠镎f著,話鋒突然變得格外明朗,“jiejie,如今這聞雨軒里可就剩下咱們倆啦,以后咱們就多走動吧,現在貞姐兒也跟著哥哥jiejie開始上課做學問啦,你肯定比以前要空多了呢?!?/br> 這,才是顧姨娘今天此番串門的目的。 以前她不站隊。是因為三人同行總會有失輕重沒了平衡。 宋如月呢自是跋扈的,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又管著昱哥兒起居,便沒有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而秋雁呢是個悶性子,只聽主子的話,遇著事兒總是唯唯諾諾的,不敢得罪人。 所以顧姨娘干脆就以退為進,大家偏安一隅,誰也挨不著誰,反而相安無事。 可如今不同了,如今宋如月不在了,聞雨軒里就只剩她和秋雁兩個人了。秋雁膽子小,所以不會主動去爭,而顧姨娘自己呢是見識過三娘子的八面玲瓏的,且她現在的一顆心是全拴在了銀子和兒子的身上,同樣沒什么心思去爭。 所以顧姨娘覺得,眼下是最適合兩人化干戈為玉帛,多加往來和睦共處的好時機了。畢竟她和秋姨娘本就沒什么大惡之交,那多一個姐妹總比多一個會背后給你一刀子的人要好吧! 而就在顧姨娘和秋姨娘兩人互敞心扉的時候,正屋里,三娘子帶著幾個小的也是其樂融融的。 一大四小,五人圍桌,一鍋魚頭湯很快就見了底。 其實,三娘子沒什么帶孩子的經驗,但她發現儀姐兒卻是個極有耐性的。 席間,貞姐兒因為喝多了魚湯,時不時的就要去凈房,每回都是儀姐兒陪著她來去的。 而昱哥兒呢,也不知是因為跟著楊先生做了幾天學問開竅懂事了呢還是因為知道沒了宋姨娘這個靠山而傷心難過的呢,總之席間他是把不滿和不快掛在臉上的,但即便如此,儀姐兒卻依舊時不時的會給昱哥兒夾菜端湯,還會故意說了話去逗他笑,哪怕遭了昱哥兒的白眼,她也并沒有什么抱怨。 三娘子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卻在散席以后把最后一個動身準備回屋的儀姐兒喊住了。 “姐兒今晚和我一塊兒睡好嗎?” 儀姐兒愣得瞪大了雙眼,仿佛聽到了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一般沒了聲。 三娘子呢也不勉強她,只笑道,“若你想自己回屋睡,那我讓子佩送你回去?!?/br> “我……睡相不好?!眱x姐兒忽然漲紅了臉,看得出腦子里是掙扎得厲害的。 “床很大,你若能壓著我,也是很有本事的?!比镒友鹧b認真的筆畫了一下。 儀姐兒立刻被逗笑了,隨即便心懷忐忑的微微點了一下頭。 和三娘子同床而眠,在小小的陸韞儀看來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她發現三娘子很講究,四月的天氣還不算很熱,可三娘子卻帶著她一起沐了浴,還把她的頭發仔仔細細的擦了一遍。 是以當兩人穿著干凈的中衣一塊兒爬上床的時候,儀姐兒只覺得整張架子床上都飄著一股子好聞的皂角香。 “楊先生的課上的好嗎?”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趟好以后,三娘子便轉頭看向了睡在里側的儀姐兒。 儀姐兒點點頭,“好,先生嚴而不怒?!彼行┚兄?,蓋好被子以后就不敢亂動腿腳,深怕會撞到三娘子。 三娘子聞言。深邃的目光微閃,忽然就轉過了頭,似自言自語道,“我姨娘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我小的時候總是想,若是我姨娘還在的話,我會不會更幸福些?!?/br> 屋子里,隔開三娘子溫婉的話語聲,有輕輕的呼吸聲偶然響起,三娘子知道,儀姐兒有在聽。 “可后來我才發現。其實每個人都沒辦法靠著別人活一輩子,家人護你,是可以讓你有更好的前程,卻不能左右你變成什么樣的人?!比镒诱f著,忽然又轉過了頭,直視著儀姐兒道,“你是二房的長女,這點誰都沒辦法抹去,不管你姨娘是住在侯府還是遠在莊子上,你永遠都是二房的主子,知道嗎?” 儀姐兒忽然發現。有一種很玄妙的感覺頓時涌入了她的腦海中。 從前,她聽得最多的就是姨娘喊她的那一聲“賠錢貨”,在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彩衣是只服侍昱哥兒的,只有在昱哥兒不在的時候,彩衣才會偷偷的幫一下她。 不管是用膳洗漱還是穿衣疊被,昱哥兒是從來都不需要自己動手的,可她卻必須事事親力親為。 其實儀姐兒并沒覺得動手做事有什么不好,但是有的時候她也會羨慕,羨慕姨娘和彩衣對昱哥兒的好,羨慕昱哥兒可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所以小小年紀的她學會了遷就隱忍,學會了照顧弟弟meimei,學會了看在眼中卻不說出口。 可是現在,這個她喚作“母親”的年輕女子卻鄭重其事的告訴她,她是二房的長女,是二房的主子,是可以左右自己生活的人,這讓儀姐兒有些驚慌,可更多的卻是莫大的興奮。 “母親,您會把彩衣也送走嗎?”興奮之下,儀姐兒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心中之想,她也能張口而出了。 三娘子很高興,循循善誘道,“若是我送走彩衣,你會不高興嗎?” 儀姐兒輕輕的皺了皺眉,搖了搖頭,忽而又點了點頭道,“先生告訴過我們,凡事不遷怒視為寬善,我覺得彩衣沒有犯什么大錯?!?/br> “一個丫鬟,眼見主子一意孤行一錯再錯。那就是愚忠,愚之為錯,雖可以寬恕,卻不能姑息,明白嗎?”見儀姐兒似懂非懂的看了看她,三娘子又道,“明兒我會帶三個丫鬟來給你選,你自己挑一個留在身邊,彩衣我會讓她先在外院負責花木灑掃。等再過幾年,你自己開屋單住了,若你還想把彩衣帶回去,我就放人,可好?” 儀姐兒只覺心頭一暖,不知為何竟忽然紅了眼眶。 三娘子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辦事的法子嚇到她了,正努力的讓自己集中了思緒想解釋給她聽,忽聽儀姐兒認真的說道,“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br> 三娘子一愣,頓時覺得指尖一暖,原來,儀姐兒的小手不知在何時已悄悄的拉住了她的小指。 三娘子的一顆心忽然就平靜了下來。有的時候,心意相通是很難得的,可是三娘子必須承認,自己和儀姐兒是格外投緣的。 這孩子的身上有很多讓三娘覺得熟悉的東西,她有和自己年少時一樣的隱忍,有和四娘子一樣的驕傲,有和五娘子一樣的善良,這樣的儀姐兒,是三娘子舍不得放任不管的。 縱使她有一個非常不靠譜的姨娘,可三娘子卻堅信儀姐兒是一塊璞玉,只要用心精雕仔細打磨,將來她是一定能給侯府、給陸承廷長臉的…… 話說陸承廷是怎么都沒有想到,當自己披星戴月、快馬加鞭的趕回家后,一進屋,看到的竟是三娘子和儀姐兒頭靠著頭睡得正酣的場景。 案頭上的蠟燭還剩最后一小截,微弱的燈光中,這奇怪的畫面竟讓陸承廷心念一滯,當即就止了步子。 這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讓陸承廷覺得有點好奇又有點欣慰,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感動。 其實在豫州,事情辦的并沒有當初他和薛宏毅動身以前以為的那么順利,想著接下來肯定有幾場硬仗要打,陸承廷的情緒多少就帶了點煩悶和陰郁??墒?,這憤懣的心情卻在進屋以后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原來,“家和萬事足”這句話說的真的一點兒都沒有錯! 而就在陸承廷看著眼前的畫面出神的時候,三娘子已經幽幽轉醒了。 今日是她和儀姐兒第一次同床,小孩子睡著以前一直在做著筋骨,三娘子怕她更緊張就干脆裝不知道,只悄悄的騰出了更多的地方給儀姐兒。 不過儀姐兒睡著以后,整個人頓時就放松了下來,睡姿也漸漸的像個孩子了,然后,便輪到三娘子開始做筋骨了。 所以,三娘子確實是睡著了。不過睡的很淺,是以當陸承廷進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察覺到了屋子里有輕微的腳步聲了。 剛開始,三娘子以為進來的是值夜的子若,可當她慢慢的睜開了眼清醒過來以后,她才發現,站在床邊的竟然是個無比高大健碩的身影。 三娘子頓時屏住了呼吸,嚇得差點就從床上跳了起來。 “醒了?” 忽然,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息,然后就是那張熟悉的臉。 “二爺?”三娘子壓著聲音。不可置信的問了一句,甚至還伸手戳了戳陸承廷的胸膛。 呃……硬的! 三娘子哪里還睡得著,徑直就坐起了身,可想著此時此刻還睡得正香的儀姐兒,三娘子臉上的笑意頓時就尷尬了起來,“你怎么……提前回來了?” “瞧你這樣子沒了我過得倒也是有滋有味的?!敝姥巯虏皇钦f話的時候,陸承廷便只調侃了三娘子一句后就大跨步的往凈房走去。 三娘子慌忙的起了身,躡手躡腳的取了陸承廷的衣物便跟了進去。 好在,凈房里是一直有熱水的,知道陸承廷沐浴很快,三娘子便在門口就停下了腳步。 隔著幕簾。里面很快就傳出了“嘩啦啦”的流水聲。有了上次“吃虧”的經驗,三娘子這次學聰明了,干脆就捧著衣物畢恭畢敬的站在了門口等了起來。 其實會變成由她專門伺候陸承廷沐浴更衣這件事兒也怨不得別人,要怪只能怪三娘子自己晚上不喜歡留丫鬟在屋里伺候。